二十六

　　小逃正要扣动扳机，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的胳膊摁住了，是朱万军，他悄声说道：“别动，附近有日本兵！”说罢，朝前边努了努嘴，小逃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里有五、六个日本兵在警戒，鹰隼般的眼睛不断地扫描着远近的草丛，既使一只鸟儿飞过，他们也会立刻做出战斗姿势，显然十分警惕。
　　朱万军思忖了片刻，小声说：“现在开枪会打草惊蛇，咱们两个，他们七、八个，打不过他们，要从长计议，反正咱们这几天不回山洞，就在大山里转悠，等他落了单，咱们再弄他。另外，我觉得这个吴善琦太可疑，日军的打击也太精准了，肯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们，恐怕这个人就是吴善琦吧。”小逃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手指慢慢从扳机上挪开，用枪朝吴善琦比划了一下。
　　智田归一和吴善琦两人在墓地盘桓良久，心中的想法成熟起来。朱万军和小逃从远处看着他们几个聚在一起，走出小树林，朝明月溪的方向走去。他们不知道，朱万军和小逃在远处一直跟着他们。
　　北风呼呼地刮，天空上的云越聚越多，越积越厚，颜色也从棉絮白变成了铅笔灰，这些云渐渐连成了片，垂天扯地，把整座大山裹在了一片浓雾之中，树林消失了，山头消失了，智田归一和吴善琦一伙也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中。
　　在马汝成的运作和安排下，日军指挥所从蒲州国立中学撤出，张靖云重新当上蒲州国立中学校长，学生们陆续复课。在教育会议上，马汝成北原苍介为了宣传所谓的“日中亲善”，还特意举行了一个开学典礼，几乎所有蒲州城的社会名流和士绅都得到了邀请。为了保证安全，典礼在蒲州京剧院举行，京剧院附近街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剧院邻近建筑和门口都布置了暗哨，每个进入京剧院的人都要经过搜身和检查证件后才能进入，北原苍介、市长马汝成、校长张靖云及所有学生均参加这次典礼。
　　麻可敌和庆宝也接到了请柬，请柬是张靖云送给他的，上午九点钟，两人穿一身西装，低着头，准备从剧院门口随着人流备进入。
　　“你，证件！”一只手掌突然竖在麻可敌眼前，他抬头一看，是个日本兵。麻可敌把请柬掏出来递给那名日本兵，日本兵看了看请柬，又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麻可敌。因为长期行走江湖打拳卖艺，麻可敌长得相当剽悍，一看就知是长期习武之人，容易让人联想到江湖游侠之类的人物。
　　“你是做什么的？”日本兵问道。
　　“银行保安科科长。”麻可敌编了一个和自己外形相符的职位。
　　日本兵仍然不放心，蹲下来从麻可敌的裤脚捏起，一起捏到肩膀，像裤裆也没有放过，像是给麻可敌做全身按摩似的。没有发现异常，又把麻可敌随身携带的包打开，里面有一个饭盒，打开饭盒，里面一半米饭，一半青菜，还冒着些微热气。
　　“早晨没顾上吃饭，所以带个盒饭。”麻可敌说。
　　日本兵搜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便挥挥手让麻可敌进去了，庆宝要跟着往里走，又被日本兵拦下了，庆宝指了指前面的麻可敌说：“我是银行经理，我们是一起的，他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日本兵看着庆宝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个要闹事的人，便也放他进去了。
　　两人进到剧场后松了一口气，剧场里面光线昏暗，已经有不少人在场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们都在说话，嗡嗡声不绝于耳。庆宝和麻可敌一直往前走，走到第二排，找了空位子坐下来，单等典礼开始。过了不久，马汝成先上台了，他穿一身灰布长袍，站在讲台的最右侧，后面跟着北原苍介，北原苍介后面是几名日本人，最后第二个出场的是张靖云，他们站成一排，准备依次讲话。
　　庆宝数了数，总共八个人，他悄悄拉了一下麻可敌的胳膊，麻可敌会意，从包里取出饭盒，打开，把饭菜都倒进包里，他用力在饭盒底部抠了一下，饭盒的底就掉了下来，原来饭盒是夹层的，下面放着一个油纸包，麻可敌打开纸包，里面是两把乌黑发亮的驳壳枪，看外形便知是德国新造的勃朗宁，可是装填六发子弹，射程八十米。麻可敌递给庆宝一只，将另一只握在手中，趁着昏暗，他们分头走开，寻一个合适的角度准备刺杀行动。
　　原来张靖云接到北原芥介的请柬后，便连夜仿制出两个假请柬，让女儿盈盈送到庆宝和麻可敌的住处。庆宝和麻可敌收到请柬后，大喜过望，立刻心领神会。其实，他们从报纸上得知北原芥介准备搞一个所谓的开学典礼，他们敏锐的查觉到这是刺杀北原苍介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就像你要捕捉一条狐狸，最好是在它离开老巢的时候动手，正发愁怎样进入剧场的时候，张靖云派张盈盈送来了两张请柬，真是及时雨啊。就这样，庆宝和麻可敌凭两张假请柬混入了剧院当中，他们十几名手下分别化装成小商小贩布置在剧场周围，待行刺成功后在外面接应。
　　马汝成先讲话，他并不知道张靖云已通知了庆宝和麻可敌，而张靖云也没有在庆宝和麻可敌面前提及马汝成，但是，在伪政府宣传的时候得知马汝成当了蒲州市市长，认为马汝成必是个铁杆汉奸，甘心为日本人卖命，这样的民族败类和叛国者必除之而后快，这次好了，机会难得，敌酋和汉奸一锅烩！
　　马汝成上前一步，站在麦克风前面，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子开始长话：“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个开学典礼，从即日起，蒲州市各级学校恢复正常教学秩序，众所周知，现在正值中日交战之时，大家心中最担心的是日军对我们的孩子进行日式教育，在这里，我给大家做个保证，也是北原苍介少将答应我的……”
　　就在这时，剧场里突然有人高声喊：“打倒汉奸卖国贼！”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啪，啪！”站在台上的马汝成应声倒下，北原芥介本来站在马汝成的右后侧，马汝成倒地后，他便暴露出来，来不及反应，几乎与前两声枪响同步，又“啪，啪，啪”连响数下，北原苍介也倒在地上。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有刺客！台上的人抱头鼠窜，台下的人们尖叫着纷纷朝剧场门口涌去，像掀起了一排黑色巨浪，庆宝和麻可敌见刺杀成功，便扔掉驳壳枪混进人群也朝剧场门口挤去。
　　拥挤的人群保护了他们，没有他们想像的街头巷战，外围接应他们的人没有用上，他们心中暗喜，迅速穿过小巷回到住处，过了不大一会儿，十几名手下也回来了，庆宝说：“照以往经验，日军马上会进行大搜捕，我们这里虽然偏僻，但日军肯定不会放过，十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聚在一起，定会引起他们的疑心，再说，房间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赶紧出城，撤到大山里去，一来可以藏身，二来日本人要在那里开采铁矿，用我们的铁制造枪炮子弹来屠杀我们的人，大山里更需要我们，听说族长组织了一支民军，可惜他们已经被日军击败，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庆宝说着，又想起被屠戮的全家，心中隐隐作痛，站在旁边的春景已是泪流满面，哥哥的话让她想起阴阳两隔的父母。
　　人们像决堤的潮水一样从剧场里面涌出来的时候，端木百惠和妈妈正好走到了剧场门口，她们吃惊地看着四散奔逃的人们，呆在那里不知的措，母女两人对视一眼：“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她们从日本横滨港坐游轮，渡过东海、黄海，在朝鲜登陆，再跨过鸭绿江，一路奔波，先是到了沈阳，再转车去到山海关，听说山海关附近有游击队，地面不太平，两人化妆成中国女人，以免被仇视日本人的游击队捕获。她们在山海关雇了一辆马车，谎称到北京看望亲戚。马车夫打量着她们，总感觉她们不像中国人，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像，便问她们：“你们是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占了东北，害得我背井离乡，我是绝对不做日本人的生意的，听好了昂，给多少钱都不做的。”幸亏端木百惠流利的中国话起了作用，打消了马车夫的疑虑，于是母女二人坐上马车，白天行路，晚上住店，颠簸了几天几夜，终于到了北京城。
　　在那里她们去到了日本领事馆，向那里打听智田归一的下落，领事馆查验了证件，确认二人是日本人，从九州岛来到中国，方才客气地请二人落座。领事说：“端木女士，很对不起，我们这里并不掌握您所说的智田归一少佐的下落，据我所说，目前蒲州城是北原苍介少将的辖区，你们到那里，可以首先跟他联系，他一定知道你要找的人。”
　　端木妈妈惊讶地说：“哦，北原苍介在那里吗？”
　　“怎么，您认识北原苍介少将？”领事问道。
　　端木妈妈点点头，而后又慌张的摇摇头说：“哦，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自己找去吧。”
　　领事被她既点头又摇头的举动搞糊涂了，又不便多问，就说道：“好吧，你们到那里有麻烦可以找北原少将，但那里刚刚安定不久，尚有不少反日分子在那里活动，你们万万多加小心，既是北原苍介熟人，我可以为你写一封介绍信，否则，你们很难进入当地军部”领事起身，到书房写好介绍信交给端木妈妈。
　　母女二人拿着介绍信谢过领事，出了领事馆，又在旅店中休息几日才一路向南向西，爬坡越岭来了到蒲州城。
　　进城之后，向驻地日军表明日本人的身份，说要见北原苍介。那日本军官反复查看了两人的证件之后，说：“女士，今天蒲州城举行一个开学典礼，北原少将到剧院参加典礼去了，参加完典礼还要到山中公干，恐怕几日内不能回来，您和北原少将是什么关系？”
　　端木妈妈正想开口，端木百惠说：“我们要找的人其实是智田归一。”
　　“哦，智田少佐。”那军官似乎知道智田归一。
　　“您认识智田归一？”
　　“哦，只是听说过，并不熟悉，但他前段时间被派往大山中剿匪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听说以后他还要负责在那里建铁矿呢。”
　　终于有了智田归一的具体消息，端木百惠顿觉心花怒放，急切地想见到智田归一。
　　“那我们现在能到剧场去见见北原苍介少将吗？”端木妈妈问。
　　“当然可以，但必须等开学典礼结束才可以。”
　　既然是北原苍介和智田归一的熟人，日本军官热情起来，弄来一辆军用吉普车，把母女二人送到了剧场门口，让她们自己到后台等待典礼结束，然后再去见北原苍介，自己开车回到了驻地。
　　吉普车刚走不久，母女俩顺着军官指的方向准备从剧场侧门进入，突然看到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剧场里面涌了出来，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仍逆着人流向剧场后台而去。
　　马汝成和北原苍介被抬到后台。马汝成气若游丝，张靖云心情复杂地弯下腰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汝成，汝成！”马汝成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眼前的景物都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雾，又像隔着磨沙玻璃，看不清楚，但听觉仍能分辨出是张靖云的声音，于是，他努力说着：“教育，救救孩子……”他还想说什么，可是一股血腥味从气管窜了上来，他一挺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黑夜降临了。他被击中两枪，都打在胸部，子弹都是炸子，在他的胸口开了两个拳头大的洞，血正从那无底洞里汩汩流出。张靖云听了马汝成的临终遗言，忽然觉得后悔，一下子泪如泉涌，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马汝成渐渐变凉的脸上，别人哪里知道他复杂的心理，只道是老师对学生之死的朴素情感。
　　北原苍介也被击中两枪，一枪击中髋部，一枪击中肩头，没有命中要害，像上次一样，长期修炼的军人素养又救了他的命。
　　当两声枪响之后，别人都还在发蒙，没有分辨出是鞭炮声还是枪声的时候，他迅速做出卧倒姿势，但还是晚了，因为庆宝发的三枪比前两枪有刹那时间差，本来第一枪想打北原苍介的胸部，因为那里目标大，容易击中，但子弹飞到台上的瞬间，北原苍介的动作已经开始有下蹲前扑的动作，所以子弹向上偏了分毫，击中了他的左肩，直接把肱骨头炸碎。另一枪庆宝特意向下移动了一寸，却也因北原苍介的动作基本完成而击中了髋部，将髋骨外侧的骨炸碎，骨头渣崩到旁边一个军官的身上，紧接着第三枪打出的时候，北原苍介早已伏在地上，子弹打空了，将后面的一盏舞灯击碎，碎玻璃四处飞溅。
　　事发仓促，不知到底有多少刺客混在人群当中，日本兵狂呼小叫着向任何可疑的人们开枪，不少无辜的民众都死在了他们的枪口下，当端木百惠和妈妈赶到后台的时候，后台已经被严密保护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不得已，母女两人瑟缩在剧院的角落里，低头看着无数条腿、无数只脚在她们面前纷乱而张皇失措的跑过来跑过去，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已经到了下午，她们又从剧场回到了日本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