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从苗小逃报名以来，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打听，三天就有二十多人前来报名，也有家里人不让报的，说：“你可别报，正规军还打不过日本兵，一群连枪都没有摸过的泥腿子跟人家干仗，那能打的赢？还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去当活靶子送死！”
　　也有的说：“日本人进山采矿，他怎么也得用人干活，咱正好有活干能挣钱啦，给地主老财干是干，跟着日本人干也是干。”
　　“你想的倒美，日本人能给你公道价？人家把你当奴隶使哩，你就心甘情愿的汗珠子摔八瓣替日本人挣大钱？你要敢跟人家讲理，轻则抽一顿鞭子，重则用刺刀捅，到时候，恐怕你干慢一些都不行哩。”村民中也有明白人。
　　对方听了这话不吱声了。
　　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不好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一个接一个飞到大山里面，说大山外面有一个叫董家湾的寨子，有一小股国军在寨子外面伏击了日军，打死了几个鬼子后撤走，后来日本兵攻进寨子，为了泄愤，见房就烧，见人就杀，老幼妇嬬也不放过，后来尸体把寨子里的大水塘都填满啦，没来得及逃走的人家几乎被全部杀光。
　　还有的说日本人挖煤缺人手，现在军队打进关内，关内人多，他们正在中原抢人呢，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日本兵从后面扣上麻袋扔火车上拉走，年纪大点的弄到东北，在那里下煤窑，很多人在井下累死了；年轻力壮的被装船运到日本或朝鲜，在那里做苦力，把人当牲口使哪。
　　类似的消息越来越多，一时间朱家村风声鹤唳，看样子这里也要打仗啊，如果打不赢，不是被日本人弄死，就是被当成罪犯弄走卖苦力。有人暗地里开始收拾家中细软，做好随时逃往山外的准备。
　　那天，族长祭祖回来，一到家，他就把看门的哑巴叫到跟前，说：“长布，你今夜辛苦一趟，去豫北找到你叔叔，就说日本人近日可能要进山，让他分出一部分兵力前来支援。”
　　原来哑巴并不是真哑巴，他叫谢长布，是东北军团长谢振国的亲侄子。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迅速占领东北全境，张学良的东北军残部撤到关内，关外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力量。谢振国不愿离开东北，更不愿投降日军，带领千余人在黑龙江方正县与日本关东军周旋，但终究力量悬殊，部队越打越少，给养也越来越困难，只好在第二年也撤回关内，在陕西和山西交界处找到张学良，虽然仍编入东北军，但既不受东北军待见，也不被国军嫡系喜欢，处境艰难。
　　东北军失去了盘踞多年的老巢，兵力损失过半，没有猴子牵了，自然要看中央的脸色，再加上各军内部相互倾轧，谢振国担心部队会被吞并，在这种情况下，谢振国生出留条后路的想法。他把这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朱（牛）尊昌，他父亲年轻时与朱尊昌都参加过甲午战争，双方恰在同一支部队，彼此熟悉，他父亲知道朱尊昌在甲午战争失败后回乡隐居，其所在的大山起伏连绵，只有一条险峻的小路可入，易守难攻，万一敌人攻入，也可从山间平原撤到西山。此山距这里较近，且山中物产丰富，足以养兵，若与朱尊昌搭上关系，万不得已时可到这里隐藏，不致被吞并或消灭。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几年前，父子二人亲自登门拜访，到这里才知道朱尊昌已当上族长，掌管着大山里的公共事务，心中更是大喜过望。两人把想法和盘托出，开始他们还担心朱尊昌不乐意，毕竟普通老百姓对当兵的没有好印象，也惧怕当兵的，没想到朱尊昌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
　　朱尊昌虽不出山，但山外朋友很多，所以信息十分灵通，深知身处乱世，孤身难以自保，再加上山中发现富铁矿的消息已经流传开来，必然会有人觊觎，引来各方势力争抢，第一个应防备的就是日本人，因为很明显，他们已经派间谍偷偷探测过一次了，对铁矿的情况比他人更加熟悉。至于其他国内势力，本着肉烂在锅里的原则，都有协商余地，他也想借助军队力量保住铁矿，至少不落入日本人手中，因此便一口答应下来，但是他也有条件，如果到了军队进驻大山的那天，第一要严肃军纪，保证不能扰民。第二，军队没来之前要援助朱家庄一些枪支弹药，让村民有自保能力。第三，不得投靠日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朱尊昌，向来相信实力和力量制衡，不轻易相信所谓的道德和承诺，所以这三点当中，第二点抓枪杆子是重中之重。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对朱尊昌的要求，谢振国满口答应。他回去之后，按照事先的约定，他很快派亲侄子谢长布趁夜送来一百支枪械，然后又先后几次遣人进山把枪械组装完成，至于如何使用，朱尊昌当过兵，自然不用人教，一学即会。东西给了，谢振国不放心朱尊昌，怕他反悔，但这事也不能明说，于是谢振国就让谢长布留在族长身边，说是当个联络人。朱尊昌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知道谢振国不放心，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钉子，他故作不知，很爽快地让谢长布留在了这里，只有一个要求，让他装哑巴，不能与村民交谈，对外只称是东北一个朋友的儿子特地来照顾他，以免村民产生疑心，进而影响他们可能的进驻。实际上朱尊昌知道他有军人背景，不想让他与村民走的太近，以免时间长了太过熟络。村里一切事务都不让谢长布染指，均由族长信得过的人帮助管理，比如尊字辈的朱尊贺、朱尊喜，万字辈的朱万军、朱万良等，其中也只有朱尊贺知道族长暗地里囤枪的事情，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
　　谢振国跟随张学良在陕北围剿红军，后来又发生西安事变，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被软禁，东北军群龙无首，遂渐被分化瓦解，一部分被派往抗日战场，逐渐在战争中消耗一殆尽，一部分投了红军，一部分被编入其他集团军，分别被调往安徽、山东、河南一带。
　　谢振国部被调往豫北，距这里约几百公里，虽距离较之前远了很多，但从长远计，双方一直有来往。现在情况紧急，朱尊昌明白，只靠大山里这几条枪和临时组织的民兵团根本不是日军对手，非有正规军参与不可，所以让谢长布到豫北去找谢振国，请求援助。
　　谢长布准备了几天的干粮，从村公所牵了一匹快马，这匹马毛色棕红，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不像马厩里的其他马匹，它不擅长耕田却极擅奔跑，村民给它起个浑名叫“千里驹”，就是日行千里的意思。谢长布骑上这匹马，连夜往豫北去找谢振国去了。
　　这几天，六十多岁的老族长忙的焦头烂额，民兵团涉及的事情很广，可谓千头万绪，招人只是第一步，然后要发枪，要训练，要订规矩，要后勤补给，考虑如何设防，打阻击战还是游击战，另外还要安抚乡亲们的情绪，以免前边打仗，后院起火。打仗有输有赢，打胜了还好说，打输了还要考虑如何撤离，如何安置后方的老百姓，总不能像三国演义里面的刘备那样，带着十万百姓长途奔波，让曹操在后面追着屁股跑吧。
　　谢长布去寻找救兵之后，他就亲自在村公所坐镇，他心里估算着民兵团的数量，村里报了二十多个，朱尊贺那里差不多也能报上二十多个，加起来总共五十名左右，也差不多了，兵在精而不在多，再说了，如果招的太多养不起，枪支弹药也供应不上，于是到了第五天，他就让牛尊喜停止招人。
　　第二天，他派苗小逃捎信，让朱尊贺、朱万军等人从工地回来，到了晚上，族长又喊来朱尊喜、朱万家等人，他们在村公所开会，布置一些紧要的事情。会议一直开到半夜，煤油灯里面的油快燃尽了，最终决定由朱尊贺当民兵团团长，由他负责训练和将来的对敌作战，朱万军和朱万良听命于朱尊贺；朱尊喜负责后勤供应，包括向村民摊派、收取钱粮支持打仗；朱万家负责组织村民撤离，因为一旦不能战胜，要防止日军屠村，尽快把村民向山上转移，族长要从民兵团亲自逃选六人，归他本人指挥，负责维持村庄秩序并协助村民撤离。
　　这时，朱尊喜说了：“尊昌哥，这民兵团招够了，你不是说要发枪吗，什么时候发？这年月火铳和鸟枪可不行。”
　　朱尊昌摸着胡子笑了笑，说：“你只管按我教你的话跟他们说，咱们保证每人手里都能攥一条新式步枪哩。”朱尊喜见族长如此笃定，知他心里有底，也就不再询问。几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此时已经鸡叫头遍大家正要散去，族长喊住伙，沉吟片刻说：“大家先别急着走，趁大伙都在，大家跟我走一趟。”大家不知族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面面相觑。
　　几个人满腹狐疑，跟着族长在后面走，一直来到族长家后院。族长在那两扇门前站定，转身说：“大家或许不知门里面是什么吧，今天让你们看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很沉，大家一起帮忙使劲推，门才“吱扭吱扭”的开了，原来是一个山洞！山洞里面黑乎乎的，不知深浅。这时，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大家不禁打了个寒噤，看来这山洞还有另外的出口，风应该是从另外的出口灌进来的。
　　族长往里走了几步，从侧壁上拿出一支浸过油膏的火把，用洋火点着，“砰”的一下，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在火炬的指引下，大家朝里面走去。
　　走不多远，山洞便拐了弯，拐弯处有一个龛，龛里摞着几个长条箱子，族长找到钥匙，“哐啷”一声打开最上面的那个，几条步枪赫然亮在众人面前，乌黑的枪管在火光下闪耀着金属特有的光泽，除了朱尊贺之外，其余几人都张大了嘴巴，天知道族长是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枪！
　　族长见大家十分惊诧，说道：“老话说，有备无患，自从山中发现铁矿之后，我就想到必有人会前来抢夺，尤其是日本人，他们早就对中国的地盘垂涎三尺了，没有家伙什怎么抵挡？正好这个时候……”族长就把如何与谢振国搭上关系的事说了一遍，大家才恍然明白，怪不得村里一直有传言说族长和山外头有买卖呢，原来买卖是这个呀。
　　朱尊昌说：“趁天黑，一会儿咱们几个把枪抬到村公所，天一亮就召集民兵团，给他们发枪，尊贺，你先教会他们怎么用枪，具体怎么设防你琢磨琢磨，我觉得守住山口最重要，那地方就像河堤，一旦决了口子，日本兵就会像洪水一样冲进来，咱兵员太少，没法分兵防守啊。”
　　朱尊贺点点头，说：“明天早上我就召集他们去山口那里，这几天石头房子盖得快了，差不多明后天就能盖好四座，正好当碉堡用，后面那几座，来得及就盖，来不及，就以后再盖。”
　　朱尊昌说：“好，那打仗和盖房子这块全交给你了。”他转头看看山洞深处，火炬照不了太远，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了看大家，又说：“大家可能不知道这个山洞的来历，咱们的先祖来到这里以后，发现了这个天然山洞，他们顺着洞往里走，发现这个洞很深，而且越走越高，后来发现，洞底距另一侧的山坡很近了，为了方便有事容易逃生，便花了几年的工夫把洞底挖穿，所以现在这个山洞是可以通到另一边的山坡上的。万家，如果乡亲们撤离的时候，可以从这里撤到山上，到了山坡，沿着山坡一直向上爬，可以一直爬到西山北侧，北侧有一条十分隐蔽的小路，沿小路再向前走，穿过一个天然门洞，就翻到了西山西侧，那一侧的半山腰又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十分宽敞，可容纳千人，平时你可让人往那里储存一些粮食，万不得已可到那里躲藏几天。”
　　那个山洞朱万家知道，叫银河洞，洞口开在西山西侧，那一侧山峰林立，峭壁如削，直上直下，银河洞的洞口正好开在半山腰，无法攀登，若想进洞，只有先从北侧爬到山顶，从山顶往西走，中间有一条裂隙，那裂隙正好开在银河洞上方，不知何年何月，那裂隙上有人开凿了石梯，可沿梯而下，直入洞穴。朱万家年轻时曾走那个路径去过洞中，但并不知道有此捷径，走这个山洞，可以节省不少体力和时间，一些年老体弱的也可以躲藏到那里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在村里报名的二十多个民兵都被召集到村公所，他们在街里排成两排，朱尊昌命人把枪支弹药抬到众人面前，由朱尊贺按花名册给民兵发枪。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步枪，他们感到既新奇又激动，苗小逃抚摸着和自己一般高的步枪，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端起枪冲着天上一只飞过的麻雀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朱尊贺见场面乱哄哄的，大喝一声：“向前看齐！”众人又乱哄哄地往前挤，朱尊昌哭笑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给大伙讲，什么是向前看齐，什么是立正稍息，什么是报数，什么是向左转向右转，什么是卧倒，什么是匍匐前进，讲完了，在大街里开始练习，总有一些人动作做不对。
　　朱尊昌说道：“算啦，军事训练不是一时半晌就能学会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尊贺，先拣紧要的练，教给怎样装子弹，怎样瞄准，怎么装刺刀，怎么判断子弹和炮弹的来源，怎么躲避射击。大家记住，当兵打仗要有个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该奖该罚，都由朱尊贺说了算，虽然咱们现在军事素质差点，但咱们也有长处啊，咱们都是山民，成天上山爬坡的，体力没的说，比鬼子强很多呢。”
　　于是朱尊贺便教给大家怎样用枪，就听枪栓哗啦哗啦一阵响，引得许多村民出来看热闹，大伙忙活一阵，眼看太阳偏南，吃过中午饭，牵着几头牲口，朱尊贺带着队伍往山口那里去了，说到那里再接着练，争取一个月见起色。
　　到黄昏的时候，眼看望见第一座石头房子了，突然听到山口那里传来了几声枪响，大家第一次听到枪声，还这么近，就都有些惊慌，朱尊贺喝道：“慌什么，咱这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狭路相逢勇者胜，快走，如果是鬼子来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后退半步！”
　　今天，晚霞的色彩格外浓重，漫漫延延的铺了半边天，把整座大山都映红了，这群刚扛上枪的农民踩着夕阳的余晖在苍茫的群山里加速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