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刘端成从教育局开会回来，带来一个极为不快的消息：就是市政府督导组下周将对鲁州进行素质教育大评估。这次评估，完全是为即将到来的省督导组对鲁州抽查评估的一次预演。
　　通知要求的非常严格，各乡镇中小学、成教幼教必须引起高度重视，认真做好迎接评估的准备工作，不允许任何乡镇、任何单位出任何问题。刘端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他从教育局拿回的评估细则，联系眼下的实际和现在面临的工作，不免摇头叹气说：“唉！对照评估细则，有几条能符合上面的标准呢？”
　　他将学校里的大小领导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从区里带来的素质教育评估细则，对大家说：“对照省里的评估细则，我们相差是太远的，但是我们必须想办法缩小差距！关于领导重视、规划计划、责任落实、素质教育实施、内部机制、控辍保学、教师权益、统筹规划、教育投入、教师培训等等，与实际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能符合要求的，就剩下学校管理和教师素质了！——我们的教学管理一直是受到各级领导好评的，抓得细、抓得严，堪称全区乃至全市的楷模。对于我们的老师，无论学历要求、知识水平、自觉参加函授及自学培训等方面，都是很出色的，尤其是在道德品质方面，即使在工资如此低下，工作压力如此大、教学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仍旧不辞劳苦地工作，毫无怨气可言，这不是美德又是什么？”
　　“要不，我们就在省领导来的时候将实话说了吧，我们的日子或许就好过一些了！”陈莲英看看刘端成，吞吞吐吐地说。立刻就遭到刘端成的反驳：“市政府以下的各级政府已经把这事当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抓，区局会上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任何乡镇任何单位出现任何差错。哪个单位出了问题，那个单位的校长负有完全的责任！”
　　“哼！不过是怕丢你的官罢了！”大家愤愤地想。
　　“呆会儿要开个全体教师会，大家把自己分管的那一块想仔细，具体地分工下去，尽快把工作做细做好！”端成说。
　　学校的高音喇叭上传出召集全校教职工开会的声音，人们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如同潮水一样涌到教学楼西头高大宽敞的阶梯教室里面，因为按照庾阳一中的校规校纪，开会迟到是要罚款的。
　　“从各级各次的督导检查看，我们一直是硬件不硬，软件不软。硬件是镇党委政府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让他们去应对。软件可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一定认真做好，不要出漏子，不要乱讲话。从现在开始，各自为战，这次检查涉及面广程度深，是任何一次检查所无法比拟的。希望大家高度重视，看我们的软件中还有没有死角，不允许有半点马虎。任何人不要给学校丢面子！不要给党委政府丢面子！有谁在这风头浪尖上不与学校保持一致，不与镇党委政府保持一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是陈莲英表态发言，然后是校长办公室主任吴亦才表态发言，然后是教务主任表态发言，然后是……什么党支部副书记、工会老钱，妇联主任，包括团支部书记林西平，最后是各级部主任、班主任，各科任教师表决心，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主要领导都表了态，个个都显示出对他的拥护和支持。会议简短而富有力度。
　　不到半个时辰，就在教学楼的门厅前面，挂出了大大小小的黑板，各处室需要检查的内容全出现在上面了：政教处的政治学习计划、学习笔记、总结档案自不必说，还要求每一位老师写一篇迎省检的认识，要张贴在教学楼门厅橱窗里的教师学习园地里面，同时还要求各班一定更换一期墙报。教务处更为复杂，这是刘端成认为最重要的检查内容，教务主任分类分批的要求清楚的很。计划类：学校工作计划、学期个人教学计划、学期年级组教学计划、学期教研组教学计划；学年个人教学计划、学年年级组教学计划、学年教研组教学计划、班主任工作计划等等。总结类：学校工作总结、学期个人工作总结、学期年级组工作总结、学期教研组工作总结；学年个人工作总结、学年年级组工作总结、学年教研组工作总结、班主任工作总结等等。备课类：个人备课、各年级组备课、各教研组备课。作业类：课上作业本、课下作业本、家庭作业本、作文本、周记本、积累本、改错本、基础训练本、达标测试本、逐级提高检测本。作业批改类：学生自批记录、学生互批记录、教师批改记录、家长协批记录。考试档案类：各年级各班单元测试试卷分析与成绩表、各年级各班月考的试卷分析及成绩表、各年级各班期中考试试卷分析及成绩表、各年级各班期末考试试卷分析及成绩表。就这些详细的分类以后，还有一点补充说明：（1）差生与转优档案。（2）各班流失学生名单。（3）教师业务学习笔记。（4）教师自我学习笔记。（5）教师与学生的考勤档案。学校里各年级的辍学生的名单也已经统计出来了，教导处的办法是，平均分配到各个班级，让班主任分头做工作，争取让他们回来，实在不想上学了，就在检查的时候来充当一下，学校可以考虑补贴这类辍学生的误工费。倘若连人也找不到，就到外校写几张转学证明。总务处也绝不做甩手的掌柜，他要求各班主任要将教室内的卫生工具统计在表，将表装入镜框，统一挂在黑板左边显眼的位置；学费的收缴单子，要按国家的收费标准重新制单，明确要求必须班主任亲自填写。同时班主任要与学生讲清楚，不该说的不能说，检查时候要将不该出现的教辅资料一律放在家中，待检查完毕才可以拿回。党支部副书记则要求全体党员一定整理出党员活动笔记，党员生活会活动记录，党费收缴的名单。工会钱老钱的小黑板上已经公布了庾阳一中的教职工代表人员名单、发言材料，总结材料。教职工民主生活会活动记录；民主议事小组人员名单，民主理财小组人员名单，监督小组人员名单。要求小组组长填写相关的活动记录，并要求所有成员必须在活动以后签名以为证据。团委书记、妇联主任没有挂小黑板，因为大多的事情诸如活动计划、活动过程、活动总结基本是自己来完成，挂不挂黑板对于别人的意义不大，因此在所有的黑板陈列中，没有见着这两个部门的影子。级部主任要有本级部工作特色，规划蓝图，展望前景，做出象征本级部特色的喷绘版面。能够让领导清晰地看出存在于他们大脑里的聪明智慧，级部之间各显神通，内容形式决不会雷同。班主任更不能落后，所有的班主任之所以能从众多的老师队伍中脱颖而出，足以显示他们身上存在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开动脑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具特色，把最能显示班级特色的东西展现出来，做成最高规格的学习园地迎接省领导的素质教育大评估。各个系统每个部门都是绞尽脑汁，唯有不怕纵深，唯恐不能拓广，不必说软件不软，应该说软件更硬。刘端成来回穿梭在各级部之中，一方面警示大家正常的上课秩序不要破坏，领导要求的事情创造条件也要尽快完成。
　　学校里要求林西平所做的工作，他在平时的工作中已经尽善地完成了，他是按部就班的一个人，他不喜欢那些“教学狂”，平时的工作得过且过，只是一味上课与逼迫学生做题，到检查的时候，备课、作业、以及作业批改缺乏的很多，然后废寝忘食去弥补，累到不亦乐乎，也未见得赶的上。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林西平总是比别人稍稍轻松一些。
　　目前遇到的让他感到棘手的事情，就是分派给他们班里去的五个辍学生，这几个学生的姓名住址家长名字，教务处已经详细地放在他的办公桌子上了，然而，他是外来户，对这些学生姓名及所居住的村庄位置还是很不熟悉的。而且，他们有些是从小学时就辍学的学生，是镇教委教研室分来的“活死人”；有一部分是来校不久就流失的其他班级的学生，由于班级流失生参差不齐，也就平分下去了。要将这些学生找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觉地发起愁来。
　　他跑到“活字典”金老师那里，问问各个学生家庭所处的大致位置以及相关情况。他看了那上面的学生的名字，对着西平说，“情况清楚的很，没有必要费心找去了，梁明博转学了，他家有的是钱，家长嫌弃农村教师素质低，到鲁州的外国语学校接受贵族教育去了。”
　　“那么，到他们的学校开张转学证明就是了。”西平说。
　　“到那里去，人家也懒得理你，而且跑那样远的路。”他看看下面，“许涛、郑伟也不用管他，他两个本来就是原中心小学的败类，依仗他的地痞老子，在学校横行霸道，全不把校长老师放在眼里。结果呢，酒后俩人骑摩托发飙落沟，双双致残，幸亏旁边有人，不然定是呜呼。”
　　“啊！才一个小学生，竟做出这样的事情！”西平说。
　　他也不理会，仍然看下面的名字，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这个巩小珍嘛，呵呵，你就找刘校长解释吧！”
　　“刘校长？”林西平感觉他话里有话，忙问，“你一定知道里面的故事了。”
　　“哼！那位不长出息的东西……在女学生身上也打主意！”他似乎是生气了，鼻孔里“吭吭”作响。
　　他渐渐地觉得，陈莲英嘴里的这些“桀骜不驯”的人物，身上还存有一种正义的品格来。
　　“活字典”并不很清楚这位李小东最后的情况，只知道他父亲瘫痪、母亲改嫁，生活拮据而辍学，并告诉西平这李小东的家乡李家峪村的具体位置。
　　他调好了自己的课程，向教务处做了必要的说明以后，前往李家峪家访去了。
　　位于庾阳西北部的李家峪，亦是僻薄的山区之地，满目的萧索与凄清，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这李小东可就是当年我的命运了！可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来跳出这样穷山恶水的地处呢？”
　　
　　蜿蜒狭长的山石小路，横七竖八依山就势而建的山区土房，鸡犬鲜闻的荒庄野村。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他也许已经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可他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林西平痛苦地想。
　　村子里遇不见一个人，借着一扇半敞开的大门，他悄悄地溜眼过去，但见一位中年妇女，正背朝他洗衣服。他轻咳了一声，唬的她回转身站立起来，两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林西平赶紧说明来意，那女人明白过来以后；又见西平长的书生模样，并不像坏人，热情顿生出来，便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去找李小东。
　　他在她的背后，一种辛酸又猛烈地袭上他了——这山村嫁来过活的，就只能是人世间二等三等的女人！这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可怜这样的女人，本来生的残疾，却要行走在这样崎岖的山道上，遭受着人生的第二种磨难！
　　她的真诚，就像是他的母亲！她领着他，一直领到李小东的家里。
　　一所破旧的房子，石片瓦片垒成的围墙已经大半倒塌下去，玉米秸高粱秸补充上去，陈年的旧屋，因着风剥雨蚀，墙体表面的灰白石灰皮已掉去大部。房子矮小的很，进门须稍弯腰才能入内。里面黑暗而且潮湿，一股浓浓的馊臭气味直呛人的鼻息，古旧的八仙桌上摆满碗筷盘碟，椅子上存放了许多破旧的衣物；外屋里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中年人，裹在单薄的印花家织布被子里面，其形容瘦削干黄，一种极病重的样子。听了那女人的解释，他从干瘪的嘴里冒出微弱的招呼：“老师，您坐啊，坐啊。”
　　“偏瘫很多时候了，小东娘也改了嫁，家境很贫的。”那大妈说。
　　“哎——哎——”男子叹息的声音，“小东…小东……他在西坡地里干活呢。”
　　
　　林西平已经知道李小东这个家庭的全部了，这样的状况，他怎能上学呢？然而他的品学兼优，着实让林西平心动，他决定亲自见见他，并且想办法救助他！他现在感觉自己很伟大，因为他现在的状况总是比这孩子要好一些，他的善心即刻就要像菩萨，有了普渡人的胸怀，他感觉自己就是李小东的大山，就是李小东的父亲！
　　他感觉自己浑身很热，浑身很有力量。
　　他匆匆辞别那男人女人，往西面去了。
　　他站到李小东面前的时候，不由得又惊住了。这哪里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黑油的干瘦袒露的上身，肋骨高蹦起，杂乱的头发里，笼罩着一层焦黄的尘埃。他的那一双大眼，透露出憨厚与睿智，裤管高挽在膝盖上，他的那一个淳朴的笑，使林西平感到他的可爱与可怜！“我的母亲在父亲偏瘫以后不久，就改嫁走了。”他说，他的表情很平静，“她厌倦了这种痛苦的日子，嫁给一个退休的煤矿工人，做起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到我的可怜的父亲饿死在病床上啊。”
　　“那么，你靠什么养活你自己和他呢？”西平问。
　　“就靠我脚下的这一片田地先维持着。”他说，“我的叔伯们于开春后教给我栽种黄瓜甜瓜，成熟了挑到集市卖掉，换点钱来给父亲抓药，总算有了点希望，眼下又到了白菜萝卜下种的季节，我要狠狠地种上一大片，还会有好的收成的。”
　　“你还是回去上学吧，你现在是暂时的想法，应该想长远些啊。”
　　“算了吧，老师。我也知道上学更有前途，但是眼下我上学需要钱，父亲治病需要钱，我往哪里弄去？”
　　“这个嘛，我刚才考虑过了，我可以帮你的。”
　　“不！”李小东瞪了大大的眼睛，“可使不得，我知道你们做老师的工资也很低的，还是经常拖欠，你们也不容易的。”
　　“我们大家要努力，共同度过难关，要知道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你要跟我回去上学啊！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向学校汇报一下，争取减免你的所有费用，广泛发动学校募捐，尽快治好你父亲的病！”林西平兴奋地说。
　　“说句不礼貌的话，老师啊，你要这样做，我就不理你了。”李小东显得有些焦躁，“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上名牌大学！如果那样的话，上学有什么好处啊？大批没有关系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成绩低下的学生靠有本事的老子照常有好的工作，还管什么上学不上学！像我这样的背景，即使将来上了一般的大学，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且不要说刘端成，三天两头跟学生要钱，他的眼里还有什么学生！这费那费，天天要钱，他哪里关心别人的死活！唉！老师啊，你顾得了我么？我出生在这样贫穷的山村和这样不幸的家庭里，我认了！但意志让我顽强起来,怜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不要大家的帮助，我要靠自己双手的劳动！呆过了这一阵子，有了一点积蓄，过上几年，我会背着我父亲离开这里外出打工，那也许有我的希望所在。”
　　林西平也许是震惊了，也许是自卑了，他呆呆地看着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这样家境的面前，还有他自己的家境面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一个小小的教师，有什么能力拯救他！
　　我是多么的渺小！我为什么还要自大！林西平痛苦的低下头去。
　　
　　校园的墙壁亦粉刷一新，墙壁上鲜红的油漆大字也满满地捶上了让学生见字奋进的口号，楼前楼后清扫的如镜子一般，镇上的警车来来往往演练了好几次，刘端成的迎检汇报材料已经修改了几十次；镇教委会计魏殿忠把假工资表无比真实地算过上百遍；邢介生从派出所的户籍管理处抱来全镇户口本查学籍备用；迎省宾的鲜花、花环、彩带，瓜子、香烟、水果，车辆、酒店安排业已准备停当。
　　庾阳镇教育系统迎接市、省教育大评估的准备工作似铁桶钢桶一般又圆又硬。
　　凡是与之有关的人员，恐怕在检查的前一天晚上，都度过了一个难以表述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各方面严整以待，共同进入一种紧张的迎检状态。那气势态度，丝毫不逊于封建官吏的恭迎圣驾！
　　都提着战战兢兢的心等到大约十点多钟，消息从市里到区里，又从区里到镇上，很快地传来，说：“庾阳镇乃全省放心乡镇，没有检查的必要！”
　　全镇上下一片欢腾，将那些真的假的档案材料一并收起，生活迅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刘端成在学校食堂里大摆宴席，犒劳级部主任以上的所有领导，因为在这些天里，大家确实狼狈疲惫，轻松一下是完全必要的！一时间学校食堂里，觥筹交错，酒气熏天，叫声喊声不绝于耳。所有没有任何官衔的任课教师亦得到丰厚的犒赏——大家笑嘻嘻地跑到学校餐厅，每人领取三个胖胖的白面蒸馍，还加上了一碗香喷喷的鲁州炖三美——白菜、豆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