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抑郁症的邹远远
作品名称:灵魂工程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12-25 18:08:15 字数:3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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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妮暑假又收了个九月份就升初三的男生,邹远远。邹远远请了半年病假在家休养,现在想补初二下学期的内容。每天上午数学和语文课。
春妮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的中年女人,走在中年女人前面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黝黑的男孩。男孩胖得离奇,一走路,肚子上一圈的肥肉似乎就要往下掉。下半身又短又粗,身材有些变形,使他走起路来,像螃蟹一样,只能叉开腿横着走。似乎一不小心,身体就会失去平衡。生管说,这就是邹远远。
邹远远坐下,喘了一会气,喝了几口家里带的水壶里的水。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学了,春妮想先从初二下的古文古诗入手,再配合一些针对性的练习,让他能赶得上初三的进度。
邹远远很努力,很认真,也很好学。他死死地盯着课本上那些古诗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句都吞下去。他说初二上,刚开始他成绩很好,都在年段前几,数理化尤其好,可惜后来掉下去,落到别人后面了。说着他就笑了。他很自律,从来不用手机。
不久,春妮就发现,邹远远的肢体语言特别多。也就是说,在课上,他动个没完。时不时手要在空中挥舞几下,动作迅猛突然,幅度又大,春妮很担心他会无意识地打到他自己。一碰到他不会的题或诗词意思,他就非常焦虑,急躁不安,两手抱着脑袋,春妮感觉他很痛苦,像有针扎在他脑袋上。要不就两手用力地撕扯身上T恤的领子,春妮很害怕衣服会被他扯破。再不,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两个手臂伸直了,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发出一声巨响,春妮吓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邹远远似乎对春妮很满意,经常笑嘻嘻地对春妮说,“真难得,从没见过这么温和的老师。”说着就把两手都攀到春妮的椅背上。他这些表示亲近的举动,却总是让春妮提心吊胆。一会,他又在椅子上团团转着他的屁股,把鞋死命地在地板上磨蹭着,似乎不把鞋磨穿,誓不罢休。
邹远远每个指甲都很长,长得都似乎往下弯曲了。每个长长的指甲下,都藏着厚厚的黑黑的泥垢。那些黑垢都心安理得地神气地躺在里面安家,再不搬家。他短短的粗脖子上,也是一圈厚厚的黑垢,似乎从没洗过。
邹远远诉苦说,他一天排得满满的。早上8点到12点的语文数学课,12点半他妈骑电动车接他到另一个机构上英语物理化学课,6点半下课,7点又要赶到体育馆进行体能训练,不是体育要中考嘛。他经常一天都没空吃饭,空着肚子训练跑步时,他都吐了,胆汁都吐出来,训练强度太大了,他受不了。
春妮很同情他,担心地问,“一天这么辛苦,排得这么满,你身体吃得消吗,你妈不心疼你吗?”
邹远远摇摇头,说他妈是为他好,为他中考能考个好成绩。他是家中的独子。他爸妈都希望他能有出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从来没低过。他只能接受他成绩排在年段前十,成绩掉下来时,他就生病了。
邹远远说他想上一中。一中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奋斗目标,然后上清华北大。他必须要上一中,他只能上一中。要上别的中学,就一点意思都没有。说到一中时,他的眼睛熠熠发光,整张脸都点燃了。
古诗词默写中考占10分,是基础题。春妮每节课都抽10分钟让邹远远默写古诗。写着写着,他就抬起头来,很焦虑地问春妮,“只是做默写,这么简单的题,能让我拿高分吗,我能上一中吗?”
春妮无奈地叹口气,耐心地劝说,“中考80%的都是基础题,要求基础很扎实。你连最基本的课本上的古诗都没读懂背会,怎么谈得上提高呢?”
邹远远听了,似乎安心了,又低下头去写。过了一会,做到填空题,他又抬起头,满脸着急地问,“怎么总是做这么简单的题,我怎么才能提分啊?”春妮又换了阅读题给他,可他总是嫌题目太简单了,但是就是他认为简单的题,他也并没有做对呵。
这样下来,一节课,春妮倒有半节课,要给他不停地解释,不停地安慰他,真正花在讲解释义上的时间反倒都被挤兑占用了。春妮身心疲惫。
课后,生管找春妮沟通,说孩子反映题目太简单。春妮无奈地说,什么题他都嫌简单,可是又不会做。春妮说他一心一意只想考一中,别的什么都不想。生管意味深长地说,这种什么都想求最好的学生,很可能精神上有问题。这已经是很明白的暗示了。可惜春妮教学时间不长,没有太多经验,没听出话外之音,没听懂事态的严峻性。
春妮表示,为了节约课堂时间,默写就放在家里做,做完拿来她检查。可是他妈妈说,家里做的效果并不好,默写还是课堂做的好。
那天,春妮千不该,万不该,问了该死的那句,“你为什么半学期没上学?”春妮想,十几岁的男生,打篮球意外受伤骨折,导致不得不在家休养,是常有的事。
没想到,邹远远脱口而出“抑郁症。”
春妮一愣。春妮的教学经历实在是太少了,春妮从没碰到过抑郁症的学生,春妮还来不及意识到抑郁症的危险性和严重后果。事后春妮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严肃地警告她,对待抑郁症的学生春妮完全没有经验,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学生他没有抑郁症,远远地明智地避开这个话题。抑郁症病人要由专业的心理医生用特别的技巧去沟通疏导。抑郁症患者绝对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和逻辑去交谈,一不小心就可能触碰到他病态的神经。
春妮完全没法预料到事态的发展。春妮天真地想,能说出“抑郁症”这三个字,病情应该没那么严重吧。再加上她那该死的探究的好奇心,就又沿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邹远远执拗地说,“我就一个目标,我就只想考一中。”
该死的春妮又冒出了那该死的一句,“万一没考上一中,怎么办?”
邹远远认认真真地说,“考不上一中,人生就全完了。我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考不上一中,我就会去抹脖子。”邹远远说得异常平静而又平淡,似乎抹脖子和吃饭睡觉一样,是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同时又表现得那么绝决果断。
这大大地出乎春妮的意料,春妮的心像地震一般翻江倒海起来。春妮那该死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又发动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去拯救这孩子。她不能无动于衷。她像一头蛮牛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凭着一股热情和冲动,就一个劲地往前冲,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春妮苦口婆心地劝邹远远,“没考上一中,人生也照样可以过得好好的……”
春妮也不知道自己劝说了多久,邹远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邹远远妈妈就请假,说孩子今天不能来上课了。接着,生管又急急地跟春妮说,邹远远今天吃完早饭,就离家出走了,幸而找到了。语文课暂停。
春妮告诉了丈夫,丈夫神色凝重,不幸中的万幸,幸好只是离家出走,幸亏孩子找到了,这是这次事故中最好的结局。万一孩子真出了什么事,机构和春妮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傍晚,生管拔通了春妮电话,了解事情缘由。
生管纳闷地问,“妈妈说以前都好好的,不知昨天语文老师跟孩子说了什么,孩子回到家,整个人就闷闷的,不对劲。今天一早就离家出走,把妈妈急的,还好就在不远处找到了。”
春妮无精打采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
生管不满地,“这孩子是抑郁症,妈妈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答应妈妈了。但是我已经提醒你了。他去年在我们机构补习生物地理,生物地理老师也跟他处得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平白无故地去问他半学期没上课什么的,你这什么意思?”
对老师隐瞒学生的病情,机构也有责任的。现在一出事,就全推在老师身上,把屎盆子往老师头上扣,春妮很反感。但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像生物地理老师那样,上课就上课,下了课走人,上课完完全全为那两百块钱课酬而上课,其余一概不闻不问。春妮是老师中为数不多的多管闲事者,愿意跟每一个学生做朋友,去关心爱护体贴他们,去倾听他们的心声,去尊重他们,激发他们真正的学习兴趣。但春妮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因为滥用爱心而给自己揽上一堆麻烦。
春妮决定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奋起反抗,“这很正常的。我几个学生,因打球骨折在家,休息半年,是很正常的事。我让他们把骨折的经历写出来,是很好的写作素材。”
生管依旧不饶不依,“你没去逼问他病情什么的,他好好地告诉你抑郁症干什么?”
春妮据理力争,“我没有逼问他,我只是问他为什么休息半年。他信任我,他把我当成朋友,他自觉自愿地告诉我抑郁症的。他从来不防备我。”
生管余怒未息,“不管怎样,语文课全部取消了。他本来在这上得好好的。他本来对你印象非常好。现在全没了。”生管怪春妮毁了她一单生意。是啊,机构为了赚钱,什么弱智的抑郁症的学生,什么都收,然后把所有压力全都转嫁到老师身上。老师赚那点可怜的课酬,其实不容易。还要承担额外的风险。
生管又警告春妮,“以后我再给你别的学生,跟任何别的老师,别的学生,你都不能提这抑郁症的事。”
春妮一口答应,“我的职业道德还在。这事就烂在我心里。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在这机构里,我不认识任何别的老师,学生面前我绝对不提这事。”
挂了电话,春妮身心俱糜。这事对春妮救苦救难的菩萨热心肠,兜头一盆冷水,迎面一记棒喝。热心肠跟堂吉诃德一样,只能次次碰壁,处处惹事生非,一无所用。春妮就此冷彻了心肠:对世上这些病态的、疯狂的、畸形的、违背人性的现象,春妮完全无能为力。春妮唯一能做的,就是孩子在她身边的这两个小时,可以多享受一些平静与温暖。春妮的园丁梦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