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唯美的陶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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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春妮又到了另一个机构。从此，春妮就在各个机构间辗转徘徊。春妮属于兼职老师，她和机构间的关系松散而自由。只要有课，她就去上；没有课，或者学生初三毕业了，课也就结束了，她和机构就毫无关系。
　　也有的机构看中春妮温和耐心，问春妮要不要做专职老师。专职老师就是机构的固定老师，每天上下班打卡，没课也要坐班。好处就是有保底工资，有五险一金，有兜底保障。春妮拒绝了。
　　春妮喜欢做兼职老师。自由自在，除了工资没保障。每天准点上下班，春妮能够接受。但是一做了固定老师，就要和别人发生人事上的纠葛，这春妮很害怕。春妮不喜欢和成年人打交道。
　　但是做兼职老师，只要和孩子在一起，对孩子负责，这在春妮完全没问题。春妮和孩子在一起如鱼得水，身心放松，水乳交融。春妮喜欢孩子。
　　这次春妮接的是个全日制女生，陶小小。全日制学生一般初三下学期比较多。也就是到中考最后几个月，在学校已经没什么希望跟上别人，跟不上学校老师的教学进度，家长就把最后的希望系在机构，愿意砸钱在机构，让孩子脱离学校，全部学科都在机构学习。
　　全日制学费比较贵，一个月得好几万。也只有到中考前几个月，家长才烧得起这个钱。全日制学生一般会有一个单独的VIP小教室。一面小小的玻璃门把教室和外面隔开，里面放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学生老师各一把。书桌上方做成书柜，可以放书和考试资料。椅子后面的空地刚够放一张单人折叠行军床，可以供学生午休。书桌正前方的墙壁上，还镶嵌着块小小的玻璃黑板，老师可以在黑板上用水笔画图讲解给学生听。
　　陶小小语文功底很深厚，她英语最好，其次就是语文。数理化偏弱。陶小小头发剪很短，像男生。也没有一般女生的那种忸怩羞涩。听到春妮讲轶闻趣事、闲杂野史，开心得哈哈大笑。一笑起来，就趴在桌上，两只手在桌上伸得老长。春妮这才注意到陶小小手好长，一张书桌都不够放。手指也长，又细又长，又白又嫩。春妮惊叹道，“你这一双好手，弹钢琴的。”
　　陶小小正在整牙，上下牙齿一排的钢丝。但她几乎把整牙这件事给忘了。陶小小差不多和春妮成了忘年交，两人都深深地热爱着文学。她俩一谈论起文学，几乎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在春妮的课上，陶小小总是“哈哈哈哈”地大笑着，时不时露出她那两排的钢丝。偶尔她想起牙上的钢丝，就会突然害羞地捂着嘴，故意不看春妮。陶小小总是笑得趴在桌上，春妮不得不轻扣着桌子，提醒她“起床了，起床了，该背书了。”
　　陶小小在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学上学。她有些后悔地说，初一初二玩太嗨了，以至落下太多功课，到现在想用功，已经太迟了。如果初一初二老老实实地读书，她本来是想进一中的。一中是她神往的地方，想到自己如果可以身处那种自由而又独立、宽松而又自律、竞争而又合作的氛围中，她就不由得“啧啧”地惊叹起来。
　　陶小小现在的目标是三中，可即使是三中，她也还差大几十分。
　　陶小小最喜欢看一中学生的《作文精华》，一中高中生的独卓见识、博大胸襟、博学广识在他们的作文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最喜欢里面一篇，赞赏林黛玉的。林黛玉说，你不用给那些唱赞美诗了吧，那不过是一记丧钟。她又特意把这篇拿来了给春妮看，两人击节赞赏了半天。
　　两人又聊到奥斯卡电影。春妮曾用了半年时间，除了吃饭睡觉，一天18个小时，几乎把奥斯卡片都看遍了。陶小小说很喜欢犹太片，春妮说反犹题材的影片奥斯卡获奖的很多。陶小小提到一个犹太钢琴家在一个破屋子的阁楼上避难。后来住进一个德国军官，音乐迷，很赏识犹太钢琴家的音乐天赋。德国军官给犹太钢琴家提供食物，还把自己的军大衣给他避寒。结果，俄国人击溃德军时，犹太钢琴家因为披着德国军官的军大衣，差点被俄军误杀。两人又唏嘘感慨了半天。
　　陶小小的家庭环境宽松自由。她从小由着自己的兴趣读了许多书，古书也看了很多。她爸说，中考只剩三个月了，她要是不想参加中考，家里也不勉强，这几个月她爸会陪她到处旅游。可陶小小自己想最后拼一把，她爸就把她送到机构来全日制学习。
　　复习到李白的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古文中“左迁”是贬官的意思。陶小小就笑了，我们班同学被老师叫去站墙壁就叫“左迁”，教室角落那个位子就叫“龙标”。读到李贺《雁门太守行》，陶小小又笑，我们班同学一个比一个嗨，诗词我们也能“玩成梗”。讲台上老师一生气，我们就说“黑云压城城欲摧。”春妮大笑。
　　陶小小语文能考120几，150分满分，她这已经很高了。可春妮觉得以陶小小的底子，语文应该在130以上，120很可惜。60分的作文她能拿52、53，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作文她写得很灵动，又能很清晰地表达她独到的见解。可是她一点也不细心，背诵默写她总要写错几个字，总要扣几分，阅读题每道都答不完整。
　　提到写作，陶小小说，“自由写作是跳舞，应试作文是戴着铁镣跳舞。”春妮接着道，“应试作文是戴着口罩说话。”这回轮到陶小小大笑，又趴到桌上，两手直伸到墙面。
　　古诗“风掣红旗冻不翻，“掣”字底下陶小小总是写错。春妮说，“掣”字下面这只手，是举重运动员的手，要举起比他重的字（谐音“制”）。陶小小“拔河”，“拨款”不分。春妮说，“拨算盘”要用大姆指拨，“拨款”点钱要用大姆指点，所以“拨”字上面多一撇“大姆指”。“拔河”，手要握成拳拔河，不用大姆指，所以“拔”没有上面那一撇。
　　陶小小，她们班非常活跃。你在做英语题，可边上好几个同学都在讨论数学，无意中，你又能获得新的数学解题思路。陶小小很喜欢把她书上看到的各种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也很喜欢听。听得多了，班上就给她取个外号叫“于谦老师”。同学经常手握成话筒伸到陶小小面前，“请于谦老师给我们讲一课。”
　　陶小小知道春妮不愿意她老写错字，可她就是习惯写错字。一写错字，春妮指出来，陶小小就一边甩着手，一边笑着说“手瓢了”。一有怪主意，也不管是她的，同学的，还是老师的，就又笑着说令她“脑洞大开。”
　　陶小小说，数学老师头发稀疏，四周一圈的戈壁，中间围着一片大大的沙漠。同学上讲台去请教，同学说很想趁机拔一根数学老师头上的头发。同学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在毕业前，能拥有一根数学老师的头发做纪念。
　　陶小小做古诗赏析，看到书本上的著名诗人总是怀才不遇，遭受小人忌恨排挤，就幽幽地叹口气，“古人怀才不遇就怀才不遇，为什么总说别人是小人呢？”陶小小自己平时也喜欢写些随笔，有自己的微博。可她抱怨网络检查太严了，什么都不能写，什么都不能说。她只是对一件热议的事表示不同的看法，不到一小时就被删除了。陶小小耸了耸肩，“肩膀以下的都不能写。”
　　做记叙文阅读，看到红军、井冈山之类的文章，陶小小总是情绪不好，“为什么总是这么红呢？我很难过。”春妮表示也很难过，可为了中考，又不得不让他们做这样的题，她更难过。陶小小说，“我们班的同学都不喜欢这么红的文章。”春妮赞同，“是啊，我们现在这个年代，离那些太远了。应该多些有时代气息的文章。”
　　其实春妮心中比陶小小更加痛苦。只是经由陶小小提起，春妮更加触目惊心地感受到那痛苦的存在和鲜明。赏析字词段落，分析文章主题和中心思想。说实在的，春妮对些极端反感和厌恶。好好一篇文章，就像拿剪刀把它剪得七零八落，生生肢解了，再塞进一些它本来没有的思想和文字色彩。而且答题得分都是一些固定的套路和模式。
　　根本谈不上对一篇文章真正的理解和欣赏。美的感受破坏得一无是处，有的只是应试考试的僵化古板和教条陈腐。可是反过来，感受语文的语言美，我们的学生从小就没有培养过这一块。表达自己的理解感受和见解，学生的表达能力普遍很弱，更谈不上发表自己的见解看法了。何况他们的见解看法被箝制得几乎为零。只有这种考试，套路的考试，才适合我们这种从小套路的教育。
　　只有像陶小小这样，极少数的，在语言领域的佼佼者和敏感者，才能敏锐地感受到应试考试和语言美的背道而驰，两者互相脱落与剥离的痛苦。对于陶小小的这种痛苦，春妮感同身受。春妮在教学生做阅读理解时，随时都在感受这种剥离撕扯的痛苦。除了陶小小，春妮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别的学生这种痛苦。
　　全市第二次质量检测考试时，陶小小语文考了124。其中有一道名著阅读题，对于《西游记》中唐僧性格懦弱的看法，提出反对意见。4分，陶小小空白。春妮看完试卷后，不解地问陶小小，“这题很简单，你只要肯定唐僧的好处，你会做的，为什么空白？”
　　陶小小摇了摇头，“我很难过。我知道应该这么写，写唐僧意志坚定，克服种种困难，历经艰难险阻，坚韧不拔，最终到达西天，成功取经。可我就是不喜欢唐僧，我喜欢孙悟空。唐僧只会对孙悟空念紧箍咒。我很难受，我没办法去赞美唐僧，我写不下去，就空白在那。”
　　春妮在心中喟然长叹：4分的题啊，在中考中，4分有多么珍贵宝贝。可这女孩，为了不违背自己心中的原则，宁可眼睁睁地看着4分空白在那，而不肯落笔一字。她明明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可那样写，就玷污了她心中的圣地了。能够这样做的，天下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这4分，再加上陶小小因粗心而写错字被扣的分，陶小小语文考个130分，没有一点问题。可陶小小每次都只有120多。成绩往往不是由能力决定的，很多时候，学生的性格，他的性格注定他只能考那个分数。
　　陶小小跟春妮几乎无话不谈。春妮开玩笑地问，“有没有男朋友？”陶小小盯着春妮，很认真地问，“老师，你的接受能力有多少，你很传统吗？”
　　春妮也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对一般的事情都能坦然接受。”
　　陶小小这才娓娓道出，原来班上一个女生，陶小小平时跟她玩得挺好，但并没有特别留意。陶小小跟班上同学关系都不错。突然有一天，就她们俩的时候，女生向她表白了。女生说爱慕她很久了。就像对恋人的情感一样炽热。陶小小愣住了。陶小小只是把她当做普通同学，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和关注。
　　陶小小问春妮能接受吗，春妮平静地说，“这没什么，只要是人，就什么情感都有可能。你跟她的交往中，要注意到不要伤害到她，但是也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让她有太多的依恋。”
　　陶小小说她也把这事跟她妈妈说了，她妈妈说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很可能就不在一个学校了。让陶小小跟普通同学一样跟她交往就行了。
　　陶小小说，班上同学都起哄，说她跟另一男生是一对。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倒是男生一见她就脸红。还有人把她和男生的名字一起写在黑板上。看到她在哪，就把男生往她身边推。她觉得这些人好无聊啊，可她也并不在意。
　　学校周考的试卷放在她课桌上。因为她在机构，没有回去考。大家又起哄，让男生把试卷带给陶小小。好几个男生争着抢着试卷，一边兴味盎然地制造着绯闻，把卷子都扯破了。男生真的把试卷带给陶小小了，并红着脸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陶小小看着破了的卷子，真的很生气。她说很想找他们算帐。
　　陶小小说她去年拔了颗智齿，整个牙根都拔出来了。她说别看上面牙齿一点点，其实牙根非常长。陶小小比划了下，一颗牙齿有姆指那么长。她找了根线，系了智齿，挂在脖子上当项圈。骗同学说是狼牙，大家也都信。后来挂腻了，就又扔掉不戴了。春妮说很想看看那颗狼牙，陶小小说不知扔哪，找不到了。
　　中考后，陶小小和春妮断了联系。春妮几次想问陶小小去了哪所高中，可又怕问。陶小小太接近于一种理想，或是理想的化身，春妮很害怕理想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