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来，没料到能说会道的莲奶奶居然也会犯错误，而且还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大错误！由于饥饿难耐，莲奶奶居然把树林子里面那只死猪娃子拖回了家。大家都知道，那只死猪娃子已死去多日，一大群苍蝇围绕着“嗡嗡”叫，小猪浑身上下爬满了蛆虫。别说吃了，看着都让人恶心！我瞧见莲奶奶趔趄着罗圈腿拖拉着那只死猪娃子，就急忙前去阻止。她却摆了摆手说：“民，不妨事的。你还小不懂事，实话告诉你吧，死猪娃子俺早就吃过，可香可香了。莫事莫事，一点事儿都莫，你放心吧，晚上也过来一起吃吧。”她依然拖拉着那只死猪娃子往家里走。
　　第二天，就传出了莲奶奶生病住院的消息。王大胡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向着好奇的人们描述着：“你们都不知道吧？莲奶奶可能是饿昏了头，那个死猪娃子怎么能吃呀！早就生蛆臭了呀！这下可惨啦，上吐下泻，止都止不住！医生说了，莲奶奶这是食物中毒，可严重了，恐怕很难逃过这一劫啊！”
　　“就是就是，她咋恁糊涂哩！再饿也不能去吃那个死猪娃子呀！年龄大了，真是老糊涂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去自寻死路嘛！”也有人惊奇道：“不对呀，莲难道没有吃吗？她怎么没事呢？”
　　“你懂个屁！”王大胡子呵斥道，“莲肯定是吃得少，再加上她年纪轻，抵抗力强呗，对不对？”
　　“话也不能那样说，王大胡子，你红嘴白牙，尽在这儿糊弄人！”那人依然不服气。
　　第三天，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莲奶奶果然没被抢救过来，真的死了！我却懵懵懂懂，压根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不为别的，莲奶奶要是真死了，以后岂不是再也听不到她讲故事了吗？
　　我忧心忡忡，不由自主窥视莲的家门，莲的家门口果真摆放着几个花圈，看来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三天后，连队里的人为莲奶奶召开了追悼大会。在追悼会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莲奶奶的儿子——郭大刚。郭大刚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不难推测，肯定是公安局里派来的便衣警察。郭大刚低着头，显得很悲哀，一副沮丧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哭天抢地。我不免有些纳闷，作为一个亲儿子，母亲去世了，理应痛哭流涕，而他只是低着头，为什么不失声痛哭呢？
　　莲披麻戴孝，身上披着一件带着尖帽子的白布，嗓子都哭哑了！是啊，失去了唯一可亲的奶奶，父亲还在监狱里服刑。如此这般，浑然间，她岂不是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吗？
　　操办完丧事之后，许多人都在为莲的出路与前途捏了一把汗。人们在暗地里叽叽喳喳，说还不如让老潘大娘把莲收养了算了。反正老潘大娘又不会生育，身边正缺少一个小孩。老潘大爷闻听此言高兴极了，咧嘴笑道：“这个点子不孬，只怕她爹郭大刚不愿意啊。”
　　老潘大娘嘴巴一撇、翻着白眼抢白道：“他不愿意，他有啥不愿意的？去他个鸭子毛吧！自己没头没脑干了那件蠢事，目前是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还敢说不愿意！俺就不信啦，愿不愿意可由不得他！”听老潘大娘那口气，收养莲那是势在必得。
　　我父母亲也在替莲瞎操心。然而，盘算的结果却令我大为恼火。母亲对我说：“民啊，你看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快十三岁了是不是？都快长成大小伙子啦。俺和你爹都商量好了，打算把莲接到咱家来抚养，等养大了就让她嫁给你当媳妇。民，你看中不中啊？嘻嘻嘻……”母亲一脸的坏笑，父亲也在一旁得意洋洋。
　　“去吧去吧！我才不要她呢，她，她那么……”我欲言又止，本想说她长得难看，还那么邋遢……但话到嘴边，又似乎觉得欠妥。她家里刚刚死了人，再这样恶心糟践她，于情于理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不为别的，单单为了莲奶奶也不应该如此绝情。无论如何，莲奶奶虽然邋里邋遢，但是，讲故事倒是蛮吸引人的。
　　一天傍晚，莲来到了我们家里。她神情沮丧，沮丧道：“俺爹爹给我说好了，让我暂时先回到河南老家我表姨家里去过上几年，然后等俺爹爹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了，俺再回新疆。”
　　我母亲握住她的小手说：“咦——啥意思？恁表姨，她人咋样啊？那样不太好吧，依我看那样可能不中吧？到时候要是对你不好可咋办哩呀？”
　　“好不好由不得俺了，还是听天由命吧。”莲的语气很冷静、很沉稳。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许多。她今天焕然一新，穿了一身新衣裳，蓝底碎白花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还穿着一双绣花鞋，很洋气，很耐看。头发洗得油光发亮，虱子肯定是没有了。她瞅了我一眼，却默默无语，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她那楚楚可人的俏模样顿时令我一阵心跳！于无声处，竟然首次对她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将来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会改变对她的初衷的，会重新对她好的……
　　但是，一切似乎已为时已晚，她马上就要离开新疆了，难道还能留得住她吗？
　　莲从那天晚上一走，从此就像一阵风儿一样无影无踪了。
　　生活依然还要继续。一天夜里，我家的房门被“波波”敲响了。父亲到连队里去挖“老龙河”了，不在家。我便去开门，门开了，进来的是一大群隔壁邻居。老张叔叔对我母亲说：“老王嫂，听老李说，变电所那片山洼洼里下午埋了一头瘟猪，据说个头可大可大了。我们几家人刚才商量了一下，打算今天晚上过去把它挖出来，然后咱们几家分分。老王嫂，咱们都是多年的老邻居，关系处得都不错，所以才过来问问你，看你愿不愿意加入？”
　　“是这啊，那咋不中哩！”母亲弹簧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都是亲姊妹，平时好得跟一家人一样，走，咋能不去哩！”母亲兴奋极了。
　　“叔叔，死猪可不能吃，莲奶奶还不是因为吃了死猪娃子才没命了吗？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我人小鬼大，居然敢跳出来阻挡。
　　老李叔叔抚摸着我的头发嘿嘿笑道：“民，你还小，啥都不懂，看来你还是饿的轻！不能吃，谁说不能吃？莲奶奶吃的那头死猪娃子可是生了蛆的，这头猪刚死不久，我敢打保票，一丁点事儿都不会有。”
　　“他老李哥，你别听小孩子尽瞎打渣的，他懂个屁啊！走，俺去，也算俺一份。”母亲急忙穿戴整齐，还拿起一把铁锹和一条绳索。
　　“民说得话也不是莫一点道理，”老潘大娘说，“万一要是再吃出个点啥毛病来，到时候可咋办呀？”
　　老李叔叔说：“我提前申明一下，谁要是觉得不能吃，那她就别去了。去了就分一份，不去就拉倒！我们可不敢强求谁，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就是就是，谁想去就去，不去也别胡说出去啊。”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老李也是好心好意，又没有强迫谁，真是的！又想吃猪肉，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莫意思！”有人朝着老潘大娘翻着白眼，似乎不厌其烦。大家都知道，在这一群人当中，数老潘大娘两口子日子过得比较富裕些。别人家里都喂养着一大群孩子，每个小孩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雀儿，不难想象，辛苦着呐！然而，老潘大娘却不会生育，老两口都有粮食定量标准，肯定是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的。同时，大伙都心知肚明，老潘大娘两口子特别会过日子，说白了就是小气鬼，葛朗台。谁要是想到她家里去混口饭吃，那将势必登天！
　　经过一番协商，大伙最后一致决定都去。十几口子人都拿定了主意，今晚上一定要把那头死猪弄回来。很久都没有打过牙祭了，弄回家也好开开荤！
　　月色苍茫，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行进着。走了很久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那片山洼洼里，借助着朦胧的月光，大家按照老李手指的地方开始挖掘。不大会儿，那头死猪便暴露了出来。大伙一瞧，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老潘大娘竟然惊呼道：“乖乖，俺的亲娘哎！咋恁大块头啊，它奶奶个脚，跟小牛犊子差不离啦！”
　　老李急忙打断她：“嘘——可别乱邪乎啦！被人家听见喽，还不撵跑咱们呀！快点把它抬起来，抬出来快点走，快点啊，再别磨蹭啦！”
　　大家急忙七手八脚把死猪抬了出来，之后把它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就齐心协力抬起来就跑。可那头死猪块头太大了，估计足有一百多公斤重，死沉死沉的。大家并不气馁，一路小跑，深一脚浅一脚疯狂赶路，不久便来到了一条水渠边。老张叔叔吼着：“喔哟哟哟，俺的亲娘哎，不中啦不中啦，说啥都不中啦。大伙先放下来歇会儿，歇会儿再，再说吧。”他喘着粗气。
　　其实，大伙儿早就承受不了了，闻听此言，正中下怀，便把死猪放了下来，都累得够呛，气喘吁吁的。
　　此时此刻，那轮月牙儿依然漂浮在银河之中，星星如银钉似的撒在苍茫的苍穹里。远处的村庄与树林朦朦胧胧，如一副水墨丹青画。
　　老李叔叔左顾右盼，仿佛若有所思。他站起来说：“大伙听我说啊，咱们不如这样，大伙瞅瞅这头猪啊，真他娘的太沉了，干脆不如这样吧，咱们现在就地把它剁喽，回家之后再慢慢退毛，大伙说中不中啊？”
　　“好办法！俺觉得这个办法不孬，那样肯定要轻快些。”老张叔叔首先表示赞同。
　　“中是中，只是莫退毛就剁成八大块，回去可咋整啊？”老潘大娘提出了质疑。
　　“咋不中啊，回家后先用开水浇浇，不中再用火燎燎，那样不就妥了嘛。真啰嗦，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老李叔叔翻着白眼，“大伙瞅瞅，这里正好有水渠，水多清凉啊，也好收拾收拾是不是啊？”老李叔叔朝着老潘大娘呵斥，“老潘大娘，你这个人就是麻烦事儿多，得波得，得波得，就属你的废话多。来的时候前怕狼后怕虎，来了还这不中那不中，你这个老太婆啊，真让人不得安生啊，早知道这样，就不通知你了！”
　　“俺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又莫当真，你看看恁，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唻，咋尽拿俺当出气桶啊！谁不知道你年轻有文化，有头脑，见识广，是个智多星。主意由你拿，俺服从照办还不中嘛。”老潘大娘撇嘴苦笑着，话里话外还是缴械投降了。
　　大家急忙动手，不大会儿，那头死猪便被肢解了。据说是头瘟猪，大家都异口同声说只要肉，内脏杂碎通通不要了。按照来的家庭人数，除了老李叔叔需要特殊照顾之外，因为他是发现者，劳苦功高，依照大家的意见和他本人的意思，他首先挑选了一份最大的。其余的按照抓鸠的办法，每个家庭都兴高采烈的分到了一份猪肉。分配完之后，大伙就把猪肉在河水里清洗得一干二净，然后就背着扛着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好不逍遥，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但是，能不能吃？吃之后能否平安无事呢？那只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