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青的相识
作品名称:新城市人 作者:若桐 发布时间:2023-10-18 12:43:14 字数:4734
1
沈从文在他的小说《边城》里写道,一般真性情的人都与众不同。他是真性情的人,表面木讷,文学才华却惊为天人。《边城》写尽了湘西小镇的美好与通灵。在诸多作家里面,我最喜欢沈从文,喜欢他心中那一片活泼泼地把无拘无束的翠翠养育长大的那片乡土。
现实是,我们离开了那片曾养育自己的沃土,背井离乡,去了千万里之外的城市。那个城市不是北京、广州,就是上海、深圳,再次一点就是苏州、东莞、南京。或漂泊,或定居,成为了一批批新城市人中的一员。
我属于去了略差点城市的那种。
还好,仍拥有真性情。
手机响了。
是条微信。“在吗?”
我看了下,是青。我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
“怎么了?”
“没事,问候下。”
“有事快说!”
我们之间已经熟络到完全不必嘘寒问暖的地步。
“哈,在你楼下奶茶店见吧,心烦。”
“什么时候?”
“现在就在。”
“好,马上下来。”
我立马把手里湿淋淋滴着水滴的拖把支在门边,从衣柜里顺手拿了件蓝色风衣,一脚麻利地蹬上黑色靴子,急匆匆下楼去了。
2
楼下“温馨奶茶店”,青果真在。
一脸倦意的她,看见我,也没多大反应。
她漫不经心地在喝一杯草莓味的奶茶。
我一屁股坐她对面,点了一杯柠檬水。
她没抬头,也没看我,只顾自饮。
“今天口红卖出去没?”
青是做手机微商的,专卖口红,据说是有机的。具体是不是有机,估计她自己也不清楚。
“就那样。”她懒懒地说。“能卖出去一支就不错了,唉。”
“怎么啦?”
“我老公,唉。”
“两人又吵架了?”
“吵架也正常,原本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
“大都为了孩子凑合。”
“是啊,现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当然,我也一样,虽如此,但有时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想要往前一步,但只要向前就是争吵。你说,婚姻里到底有没有所谓爱情的存在?”
“生活仿佛离开男人照样可以活。”我喝了一口柠檬水。
“现在我们这个年龄,再谈情说爱,是不是比较幼稚?”
青抬起头,天真而迷茫的眼神望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清秀的脸庞愈加清纯动人起来。
3
说起,我和青的相识,缘于一场邂逅。
那天,我闲来无事去公园散步。
记得已入深秋时节,岭南有些微冷。公园里种了大片绿植,表面看起来依旧郁郁葱葱,实则带些凋落,紫荆花却吐露花蕊,开得正艳,愈发显得天清寒。公园人不多,我正看着落在地上的紫荆花瓣发愣,一个清脆如铃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打扰一下。”
一个穿着绿长袖衣裙的女子忽地飘在了我眼前。
“打扰一下。”她笑眯眯的眼睛带着亮光,顺手麻利地把手里的名片给我,“有机口红,无毒的。”
我没接,扫了她几眼。这样不分场合动不动就销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但看是口红,又忍不住要说两句。
“我自己都会做。”我不屑地说。“不就是,蜂蜡加植物油,再加植物色素就可以了。”
她恬静地听着我讲话,竟然不急不躁,微微地说:“我们这是法国进口的色素,有机的。”
看我没有接名片的意思,她竟没有着急,也没有露出像其他微商那样急迫促销的脸孔。这让我有些吃惊。
具体怎么聊的,忘记了,只记得她不卑不亢的心态打动了我,我暗想,好个奇特的女子!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内容,比如孩子上学,亲子活动等等,都是普通家庭妇女所感兴趣的话题。
原来,她和我住得很近,都属于一个居委会,都是外地人。只不过,她孩子放在了私立幼儿园,因为没有本地户口,而我孩子则去了公立。
看她弱弱地说自己是外地人,孩子只能去私立学校的样子,心竟然被什么抓了一下,有些小疼。
就这样,互相加了微信,算是认识了。
4
S城,处在珠江入海口,背山靠海,连接着A城与B城。人口有几百万,打工人口远远超过本地土著。
本地人,车房多不在话下。外地人,在这洒血流汗奋斗了一辈子还没有楼房的,大有人在。有房有车、孩子在务工地上学的,多是属于外来人员上层漂浮的那部分,犹如海水上面漂浮的那层绿色营养泡沫,泛着水泡,无聊慵懒又快节奏地生活在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这些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人,漂在这里生根发芽,成为新城市人。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人拥有自己的乡愁。
S城,属于生产服装的城市,据有关部门统计,一天约50万流动人口,她们一大早便来商业街进行服装批发,行色匆忙,戴着口罩,手里提着数个巨大黑色塑料袋,在各种服装档口匆忙弯腰挑拣衣服、砍价还价。晚上档口关门,又纷纷作鸟兽散。这些人身经百战,练就了猎鹰般的眼睛、豹子般的身手、伶俐老练的嘴巴。
除了她们,你还会见到,早被禁止的电动车、其他城市见到见不到的拉货手推车穿梭在批发街头,组成独特的文化。这些车,与私家车比,最大的优势是从不管红绿灯。无论红灯绿灯都有它们穿梭的身影,比起私家车,它们更像这个城市的主人。
批发服装城在新区,除此,还有几个很大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每天大货车从千里之外的北方,运来大棚种植的白菜、萝卜、土豆、豆角、西红柿等蔬菜以及苹果、梨子、葡萄、柿子等水果。从海南运来香蕉、莴苣等来供应这里的人口,可以说,不单单人口,这个城市的蔬菜水果都是外来的。
而旧区,多住本地居民,二三十年前是市中心,如今繁华落尽。
鬼使神差的,我和青竟然都住旧区。
其实,旧区离新区,开车也就十几分钟。S城并不大,对有车人来讲。
5
旧区街头经常露宿一些拾荒者,多在运河边。
S城有一条人工修建的运河,像个玉色锦带缠绕着这个不大的城市,河边修葺栏杆,栽一排凤凰树。本来修建者的目的是为打造一个岭南水乡似的可人模样,结果没几年,河水因为附近工厂排泄物的肆意排放,变成了一条黑水沟,整个黑水围绕的城市,夜晚将近,臭气熏天。
臭气不仅吸引了苍蝇蚊子,还吸引各种妖魔鬼怪。拾荒者,红灯区、按摩区多在这灯火阑珊处。
这些拾荒者露出蓬松肮脏的头,盖着又破烂又薄的被子在运河边露天睡觉。他们多有一双仓皇的眼睛,整天面无表情地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大多数应该是从千万里家乡带着无限的梦想跑来的孤勇者,走投无路又没脸归乡,只好流落街头。
有几次和青散步,遇到他们,青总是感叹很多。
“你说,他们以前应该也有温馨的家吧。”
“为什么同样为人,差距却这么大?”青指着路边从宝马车上下来整理领结衣冠楚楚的中年人。
“一个那么讲究,那么自尊,一个却如动物般求生存。实话讲,都不如有钱人养的一条狗。”
一次,青停下来带我去了超市,麻利地买了一斤饼干,直接放在了一个经常在这溜达的拾荒者旁。
那个人,干瘦,走路踉踉跄跄,两只眼苍茫直勾勾地看人,具体岁数看不出来,天天背着一个大麻袋,从垃圾桶里面捡矿泉水瓶。每当晚上,广场舞响起,他都去看人跳舞,还是背着他的大麻袋,这会儿,麻袋已变得鼓鼓的了。
有时候,我见他在路边大吃大喝,一瓶啤酒,一个塑料袋铺在苗圃上,里面是鸡肉鸭肉不知什么肉的模样。此时,说实话,我都有些羡慕他,甚至嫉妒他,但具体羡慕他什么嫉妒他什么却说不上来。
青递东西给他的时候,他貌似笑了下又仿佛没笑,什么话都没说,眼睛闪了一下,接过东西,继续瘫坐在运河边的泥土凳上。
对他,我难以评论。这里的人们对此早已习惯,大都同样茫然地走过去。
他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吧。然而,他还不是最底层的。一次,我亲眼见他,对另一个躺着睡觉的拾荒者,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同样蓬松的头部踢了一脚。那个可怜的拾荒者,比他更瘦更弱,估计是脸或者鼻子被踢痛了,小声地抽搐了几声,习惯了被虐待似的,身子动了一下又蒙头睡了。
我们都天真以为,最底层的人尝够了人生的悲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来并非如此。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我再也不敢轻易断定。
但,我可以断定的是,青是个好女子,她给了那人饼干后,开心得犹如一个孩童,仿佛回到了她十几岁纯真的模样。
从此,我与青愈走愈近,简直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6
同其他城市一样,S街头会冒出几个貌似行为艺术的人,远看,像是矗立着一尊黑色雕塑。走近一看,是个流浪汉。胡子、头发很久没刮,纠缠在一起,脸许久未洗,敞着胸怀,却分不清哪是黑色的衣服,哪是黑色的身体。长久的流浪,上衣已没了扣子,裤子撕扯变成一条条裙子,衣不蔽体。
青看见,总是又唏嘘一番。
这些人在几乎人人都安居乐业、大多数人生活已奔小康、经济一直率领前头的S城,显得非常醒目。
他们,也许是正常人,也许是疯子、傻子,谁知道呢?
一次,又偶然撞到。青突然叹口气,转头对我说:“你说,人无思想是不是也很好?”
“无思想?”
“就是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与看法。”
“哦,人人都笑话傻子、疯子,或许,反过来他们也在笑话我们。唉,活得好累。有时,也想去流浪。”
“成这样?”
“不见得非这样,只是想去放飞自己。”
“嗯?”
“太多束缚与烦恼。”
“比如?”
“比如找不到自己,随着结婚生子,感觉越来越找不到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这个地方,身边的男人,这样看人脸色四下推销口红的生活,表里不一,乏味至极。”
“孩子呢?”
“只有想到孩子,才能充实一点。”
“不如回乡下?”
“乡下?那是梦。唉,回不去的地方。你来城里,村里人都认为你发财赚钱,看你定居了,孩子也接来了,更是羡慕,要是这样回去了,兄弟姐妹都觉得丢人。”
悬在半空中。
唉,城市,城市适应不了,表面看过得挺好,挺城市,其实骨子里还不是乡下人,还是被本地人排挤。乡下,乡下回不去,家乡人早就把你划归城里人了。
“孩子适应还好吧。”
“他倒还好。”
故乡已是他乡。他乡,是孩子的故乡。
我们就是住在中间层的那一批人,处在家乡与城市中间,各种挤压,各种剥夺,各种思念,永远得不到解脱,没根没底,像个长在半空中的豆芽,脆弱又坚挺地活着。
7
我的生活,几乎可以说,处于自闭状态。
早上送孩子上学,剩下的时间,几乎一直窝在家里,老公在一文化单位上班,中午不回来吃饭,所以午餐我基本是搪塞几个面包。下午接孩子放学,然后做饭,老公下班,一起吃顿晚饭。洗洗刷刷完就已经九点多钟了,哄孩子上床睡觉。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接着又是下一天。
实在憋的无聊至极,我就去家附近公园散散步。
幸好熟识青,无聊了可以约下她河边散步或喝杯下午茶。但青不是每天都在,她要东奔西走去卖她的有机口红。
隔壁邻居,虽不是本地的,但一张嘴满口S语。S语使得人生分起来,见面打声招呼点到为止的交情。
在这里,S语与普通话是两种并行的语言,S语甚至比普通话更显优势。两个说S语的陌生人,瞬间就可以成为朋友,嘘寒问暖,热情至极,仿佛语言让他们惺惺相惜。而普通话,外来人口太多了,非S城的人都讲,反倒人与人没那么亲切。仿佛,S语是一种珍贵的遗留的语言,让会讲它的人们倍感珍惜,又仿佛,S语是身份地位荣耀的象征,特别能体现活着的人的存在感。反正,凡是能说S语的,绝不说普通话,无论是在医院、学校、政府部门,甚至街头。
这样,在S城说S语的人和说普通话的人,无形中就形成了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沟壑,人们隔河相望,客气而又礼貌地微笑。
小区里倒是有几个带小孩子的大妈,话很多,见面倒是可以聊两句,但毕竟是大妈,话题除了围绕孩子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公单位的同事,更不用说了。大家彼此客气而生疏,下班后很少往来,仿佛往来就会泄露自己的隐私,会遭人非议似的。加上有一些人本不住在S城,住在周围的其他小城,每天开车来回。这样,更没有机会往来了。
所以,几年下来,可以说,除了青,我几乎没有任何朋友。除了青,能证明我不是自闭孤僻的人外,我的生活真是快要接近自闭了。
人最孤独的时候,其实不是独处,而是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却突然发现,这些人原本与你无关,没任何交集,只是一条条与你同行的密密麻麻的平行线。你的各种疼,各种喜,各种悲,都无人感知。更忧虑的是,也许你的枕边人,你最熟悉的曾经最爱的人都无法感知。
当我突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自己吓了自己一跳。那时,秋日的阳光正暖暖地照在公园里不知名的小叶子树上,池塘里的荷花早已凋落,荷叶已渐呈焦黄色无精打采地打着卷。
在这个岭南的秋天,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寂寥。
突然很想家,此时,家乡应是白露为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