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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华年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10-08 12:43:16 字数: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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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要补地理课,有的同学莫名其妙,为什么学中文还要学习地理?其实别说初中毕业的同学,就是高中毕业的同学地理知识也不多。上课铃一响,一个谢顶的、带着高度近视镜的中年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老师。老师把讲义放在讲台上,第一句话就问,大家学过地理吗?对地理知道多少?对于第一个问题,同学们觉得有点可笑。别说高中毕业的同学,就是初中毕业的同学也学过地理,其实高小课程中就有地理。地理老师的话含有轻视大家的意思。看他诚恳的态度和和蔼的笑容,同学们又觉得他并无轻视之意。辛勇仔细回忆自己高小学过的地理知识,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对于第二个问题,同学们觉得高深莫测,不知地理到底包括多少知识,因此眼巴巴地期待老师回答。地理老师扫视一遍同学,看见没有同学回答问题,便微笑起来。微笑片刻,地理老师用左手扶了一下镜框,螺旋式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更加模糊不清,然后微笑着说:“我知道大家学过地理,但不会学太多,因此要补习一点地理知识。为什么学中文还要掌握地理知识?”
同学们根据地理老师对前面提出的两个问题的解释,知道他又在设问,因此没有人想回答问题。果然,地理老师微笑着说:“学中文不容易,要掌握很多知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知历史,今知现状,乃至基本的科学知识,都得有所了解,这才能融会贯通。中国文学积淀深厚,没有丰富的知识,难以通晓。”
同学们没想到一个地理老师通晓中文。庞小京仔细回忆自己掌握的地理知识,的确没有多少,担心影响学习中文。不过眼前站着一位地理老师,何愁缺少地理知识?正在两人默想时,地理老师又开了口:“我不给你们讲解那些只需记忆的地理知识,因为课时有限,只讲一些较深的知识。今天讲解经纬线和时差。”
地理老师侃侃而谈,时而讲解,时而画图,饶有趣味。下课时庞小京摸摸迷迷糊糊的脑袋,摇头不止,显然对地理老师讲解的知识不甚了然。辛勇迷惘地看着庞小京,说:“你听懂了吗?”
庞小京又摸着脑袋,摇摇头,说:“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哪知我们是白天,美帝国主义却是黑夜,难怪美帝国主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辛勇笑着说:“这是地理,与政治有何关系?不要胡拉硬扯,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庞小京不服气,反问:“你都听懂了吗?”
辛勇说:“我不是天才,只读过一年初中,能听懂多少?”
庞小京讥笑:“五十步笑百步。”
龚月生听了辛勇和庞小京的谈话,插话:“亏你们是二十多岁的汉子,充其量只有十几岁小孩的智力。努力吧,孩子们!”
耿心水本想趁机调侃辛勇和庞小京,看见龚月生讥讽二人,听着不顺耳,说:“我看你唱晋剧还行,讲地理,未必知晓多少。如果不信,我来问你。”
龚月生知道耿心水当过几年教师,胸中知识不少,因此不敢跟耿心水较劲,敷衍道:“我在激励他们刻苦学习,别无他意。”
林木木从地理老师手里接过一叠手刻油印讲义分发给大家。回到宿舍,庞小京和辛勇来不及吃饭,先翻看讲义,待耿心水吃饭归来,两人才去吃饭。
上了几次地理课,庞小京和辛勇总有一些问题弄不明白,心里苦恼。林木木把两人的苦恼告诉地理老师,地理老师摇晃着脑袋,几乎把眼镜摇下来。晚自习时地理老师走进教室,把庞小京和辛勇叫出来,领到他的办公室。地理老师提出为两人补习地理,两人求之不得。辛勇是军人出身,职业让他对地理感兴趣。庞小京自知地理知识有限,想多学点知识。一个外系的老师对工作如此负责,两人心里感激。
听说地理老师给庞小京和辛勇补课,郑二水走进两人的宿舍,笑着说:“听说地理老师给你俩开小灶,我能不能分一杯羹?”
辛勇看着郑二水干瘦的身材,说:“油水再多,恐怕难以让你长二两肉,你不需要油水,倒应该割点肉给我们。”
辛勇将郑二水轻轻抱起,扔在床上,郑二水摸着屁股,大喊:“下手太重,好狠毒!”
庞小京、吴山和李一文笑翻了天,一起把郑二水抬起来,扔在另一张床上。郑二水摸着腰杆,痛骂几人是狠心贼。
上现代汉语课,现代汉语老师请几位同学朗读几段文章,以检验学生的发音。庞小京提议郑二水和龚月生读,称两人发音好。老师不知两人的底细,果真要两人读文章。龚月生操着雁北口音,逗得很多同学捂着嘴笑。郝丽丽憋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龚月生瞟一眼郝丽丽,坚持读完文章。郑二水操着晋南口音,引得曹央央微笑不止。汉语老师看见同学们笑,强憋着笑。汉语老师评点两人的朗读,称赞二人声音铿锵,感情饱满,只是地方口音太浓。对于汉语老师的评点,郑二水和龚月生心里服气,脸色难堪。庞小京喜滋滋地瞅着郑二水笑个不停,辛勇瞅着龚月生皱眉头,耿心水戏称两人是方言大师。
郑二水和龚月生遭捉弄,心里窝火。两人平时喜欢调侃别人,此刻在全班同学面前失颜面,觉得面子丢大了。不过两人并不怨恨与生俱来的缺陷,也不怨恨别人有意捉弄自己,只怨恨自己平时喜欢挑人的毛病。其实班内发音不准的岂止郑二水和龚月生?除了出身于大城市的几个同学,人人都有发音不准的毛病。曹央央和郝丽丽瞅着两人笑了半天,两人倍感难堪。一向淡定的郑二水脸红,素来洒脱的龚月生脸热,两人相互看着,不知如何摆脱困境。曹央央和郝丽丽看见两人难堪至极,停止了笑。男生不怕男生讥笑,就怕女生嘲笑,女生的嘲笑无异于风霜刀剑。课后曹央央对龚月生和郑二水说:“你们发音不准,这怨不得你们。你们从小说方言,难免有些字音读不准。别说你们,就是我们这些打小说普通话的人也难免有读不准的字音,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
郑二水看见曹央央嘲笑后又来安慰自己,有几分感激,心渐渐平和下来。龚月生本来对嘲笑自己的事看得比较淡,何况面对班内最美丽的两位女生,因此不觉得有多难堪,脸上现出淡淡的笑意。郝丽丽看见两人的脸色有了转变,也学着曹央央的口吻说:“二位是班里的聪明人,只要认真学习,用不了半年,就能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超过我俩。”
曹央央附和道:“郝丽丽的话有道理,学习普通话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假以时日,你俩一定能准确发音。”
两位女生一呼一应,龚月生佩服两人的心眼和口才,觉得班内这群土包子不是她们的对手。龚月生突发奇想,何不将她们一军,看她们如何处之。
龚月生说:“你俩的普通话很地道,何不收两个土包子为徒,化腐朽为神奇?”
龚月生半真半假的话,郝丽丽却很认真,脸上现出赧色。曹央央看出郝丽丽的心思,一心为郝丽丽解围,说:“这有何难,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吗?能为人师,是一件无限荣光的事。”
郝丽丽有点为难,微笑不语。郑二水看出龚月生并非认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想曹央央当真,郝丽丽更当真。为人师,不仅要付出时间和精力,说不定会引来风言风语。既然曹央央应承,龚月生当真想学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郑二水跃跃欲试,只是郝丽丽有点为难。曹央央笑着说:“我俩一起教,过一把当老师的瘾。”
郝丽丽红着脸说:“听你的。”
龚月生先向曹央央拱手,后向郝丽丽拱手,说:“学生有礼了。”
就晋方言而言,尽管各地发音有别,若与普通话对照,可以发现其规律。只要找准了规律,校正发音不是难事。曹央央和郝丽丽从她们插队生活中了解了当地的发音情况,只是对两人因地域差异形成的不同方言不熟悉,于是让龚月生和郑二水朗读文章,从中发现问题,然后予以纠正。夜深人静,四人才离开教室。在回宿舍的路上,郝丽丽悄悄地跟曹央央说:“你真勇敢。如果没有你陪伴,我真不敢面对两个男生。”
曹央央说:“他俩很聪明,我们不用费劲,点拨一下就会见效。男生好面子,为难他俩了。”
郝丽丽说:“我比他们更要面子,你摸一下我的脸热不热?”
曹央央摸了一下郝丽丽的脸,果真发烫,笑着说:“你是羞涩的夜来香。”
曹央央的话被耳灵的龚月生听在耳里,第二天,教室里仿佛飘散着夜来香的香气,不少男生瞅着郝丽丽微笑。
8
曹央央和郝丽丽在辅导龚月生和郑二水语音时,谈到了目前文艺界状况。龚月生喜欢戏剧,戏剧界只能看到几个样板戏,古典戏剧大多被扼杀,甚至看不到几个话剧,各地充斥着咿咿呀呀的京剧腔,地方戏大都萧条。听不到晋剧,龚月生感到郁闷。曹央央喜欢看小说,目前小说界除了少量短篇小说,很少看见长篇小说,只好去图书馆看建国初的小说或外国小说。郝丽丽喜欢看散文,而时下的散文多是充满政治色彩的枯燥文章,没有多少可读性,只好去读建国初的散文和外国散文。郑二水没有特别爱好,喜欢广罗知识,像一只山坡野羊,博采众草填肚子。几人诉一番苦衷,为看不到新鲜作品郁闷。龚月生说时下文坛犹如盐碱地,几乎寸草不长。郑二水说当前的文坛简直是戈壁滩,很少看到飞鸟的影子。曹央央听后咯咯笑。郝丽丽皱着眉头,担心两人说话过头,遭人抓小辫子。牢骚被几人封在心内,没有外泄一丝讯息。
郝丽丽跟龚月生谈论散文,曹央央觉得寂寞,便和郑二水闲谈。四人分成两个阵营,高谈阔论。龚月生认为国内散文注意写实,读起来实实在在,有大口嚼馒头的感觉,肚子里充实。郝丽丽偏偏喜欢读外国散文,说外国人善于思考,文思空灵,读后余味永长,能启迪人思考。龚月生讥笑郝丽丽脚踏国土,却喜欢做异国梦,会让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失去依托。龚月生发现都市生活让郝丽丽向往高远飘渺的东西,与自己有不同的审美趣味。郝丽丽认为阅历与个性不同,自然会产生不同的审美趣味。郝丽丽说自己喜欢外国散文,并不贬低国内散文,正如喜欢都市的人,并不鄙视田园一样。郝丽丽从谈话中看到了龚月生的朴实,感觉龚月生朴实中不乏灵气。
郑二水和曹央央在漫谈。曹央央喜欢西欧小说,却不喜欢苏联小说,认为西欧小说轻灵,读起来轻松,苏联小说读起来沉重,而且情节散漫,不吸引人。郑二水喜欢印度小说,认为从中能领略到独具特色的异国情调。郑二水喜欢国内感情真挚的现代诗人,认为他们的诗歌贴近生活,能嗅到浓郁的生活气息。曹央央却喜欢普希金的田园诗歌,尽管插队时看到的田园风光与普希金诗歌描述的田园差异很大。曹央央感叹自己涉猎中国古典诗歌少,期盼在大学弥补这个缺憾。对于中国古典诗歌,郑二水也知之甚少。郑二水谈到了散文,声称自己喜欢中国古代散文,认为中国古代散文筋骨强健,言简意赅,耐咀嚼。曹央央却认为古代散文晦涩难懂,读古代散文像啃骨头,没有好牙齿和好毅力啃不动。郑二水谈到了汉语语音,认为自己的方言口音难以校正,想打退堂鼓,曹央央讥笑郑二水是缺乏信心的懒汉。
龚月生突然想起耿心水和林木木,向郑二水询问今夜他俩的去向,郑二水说兴许在图书馆。耿心水看自己喜欢的文艺理论方面的书,林木木却在翻看各种报刊杂志。耿心水只对知识感兴趣,对写作没有兴趣。耿心水听文艺理论老师说文艺理论很有味道,于是一头扎进文艺理论,居然爱上了这门学科。耿心水不明白为什么老师的一句话让自己喜欢上了陌生的文艺理论。龚月生曾调侃耿心水,说耿心水是盲人骑瞎马,是条道便走,不管能否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耿心水喜欢虚无缥缈的理论,说这是缘分,正像找对象一样,别人不喜欢的人,偏偏自己喜欢。龚月生嘲笑耿心水不解个中原因,个人喜好与自己的阅历和潜在特质有关,说耿心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见样样东西都是好东西。耿心水在文艺理论里游弋,有时觉得饶有趣味,有时觉得力不从心,感叹自己读书太少,理解能力有限。林木木不像耿心水那么专注,喜欢浏览各式各样的报刊杂志,喜欢搜集目前国内外的各种消息。林木木热衷于政治,认为政治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失却政治,与行尸走肉无异,因此把政治视为自己的终身喜好。林木木翻遍近日的报刊杂志,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林木木从报纸上抬起头,看见耿心水眼镜里的一双小眼被眼镜虚化得恍恍惚惚,笑他是个书呆子。在林木木看来,生当风云变幻的年代,胸中装着政治才充实,才活得有趣味有意义,甘愿让政治驾驭自己的青春和人生。林木木和耿心水一起走出图书馆,耿心水心里虚无缥缈,头重脚轻,林木木步履稳健。
耿心水和林木木走到半路,看见曹央央四人从侧面走来。耿心水和林木木知道龚月生和郑二水又吃小灶去了。耿心水用微笑调笑二人,龚月生看出耿心水不怀好意,先发制人:“图书馆的地面大概被你俩踩出两条小道,像当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查阅资料那样,在地上踩出印迹来。”
耿心水说:“我们哪有那么勤奋?只图图书馆安静而已,哪像二位享受小灶的美餐,既饱口福,又饱眼福?我们生来是吃苦的人,二位生来就是享福的人。”
郑二水想开口,不料曹央央接了茬:“如果你爱吃小灶,不妨来尝尝小灶的滋味,何必满嘴酸溜溜的,让人听着不舒服?我和郝丽丽没有别的长处,只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如果不嫌弃,也来凑热闹,你的发音土得掉渣。”
曹央央拿耿心水开涮,耿心水不敢接茬,担心听到更难听的话,只好收敛笑容,凑到龚月生身边套近乎。看见耿心水经不住曹央央几句调侃就败下阵来,郑二水冲着耿心水说:“你不单说话土得掉渣,胆量也小。如果你有我和龚月生的胆量,此时也在享福,何至于夹着尾巴做人。”
曹央央咯咯笑。耿心水不吭声,林木木也不吱声。郝丽丽看出林木木没底气,不敢叫阵,挑衅道:“在张飞面前舞大刀,鲁班面前抡斧头,只能遗人笑柄,举手投降吧。”
林木木依旧不吱声,肚里憋着一肚子气,讨厌城市小姐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耿心水钻到龚月生和郑二水之间,乖乖地走了。曹央央对郝丽丽说:“没想到你的嘴比我的嘴还厉害,日后耿心水和林木木看见你我会退避三舍。”
郝丽丽说:“这是我们城里女生的特点,哪会遭人欺负?给他们点颜色看,让他们吸取教训。”
周末,郑二水从图书馆出来,发现教室灯亮,推门走进教室,看见曹央央和洪玉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便扭头走了。此前跟郑二水谈论小说,激发了曹央央的创作热情,她想写一篇小说,检验自己的写作能力。白炽灯的清辉将教室清扫得一尘不染,犹如童话世界。窗外月辉满地,曹央央心内一片清澄,眼前跃出插队时的一幅幅画面,张张画面涂抹着灰色,浸染着心酸和苦痛。曹央央怀疑自己的主观意识改变了画面的色调,仔细审视,确信自己无意委曲画面。曹央央想弄清楚画面呈现灰色的原因,理智告诉她,插队是国策,容不得丝毫怀疑。曹央央想起自己在农村经受的磨练和苦痛,苦痛已经化为欣慰,磨练鼓舞着她前行。曹央央不愿否定自己走过的路,如果给自己走过的路洒下黑点,宁愿回到农村再次经受磨练。曹央央决心给那一幅幅呈现着灰色的画面改色,给它们涂抹上一层亮色。
洪玉默默地坐在一角,默默地背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平时,洪玉脑海里总闪现着班主任周诠初次跟同学们见面时引用的苏轼的诗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洪玉立志背诵古诗三千首。在洪玉的提议下,女生兴起背古诗热。此风传到男生中,男生也兴起背古诗热。全班背诵古诗蔚然成风,周诠心里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