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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二)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3-09-12 17:12:03      字数:8979

  距欧阳家知道以为因瘦弱夭折的女儿还活着有些日子了,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电话打了不少,钟玉兰秀姑小宝还是音讯杳无。欧阳源每天都打电话要求张玉龙回家吃饭,很少答应。其实,他很想去,在那间大客厅里有张遗像,看到它就如同看见钟玉兰。可是老泪纵横的欧阳源让他难以面对,星浩总是问姑姑什么时候回来,让他的心如刀一样割着。所幸工作忙,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其它事,日子才不至于难过。
  转眼中秋节到了,张玉龙一次请假回家,又像往年一样,买了月饼衣服烟酒,回夜夜伴梦的北屋。但不再是他一个人,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林娟想去,被张玉龙当着同事的面用如霜的神情,冰冷的声音拒绝了。
  读书的那三年,中秋节不能回家,张玉龙就在校园里的树下坐到天亮,参加工作后的这三年,中秋节他都回来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的高脚凳边,看着钟玉兰用了两年的大剪刀和尺子流泪到天明。读书的时候没有人劝张玉龙忘了钟玉兰,工作后所有亲朋都劝他交女朋友谈恋爱结婚,甚至连钟玉兰的娘家人和他的至交女子友也劝,但他总是摇头。在客车上虽然有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陪着,他却感到很孤独,心里一阵阵的痛。上车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到阆中,一腔思念满腹牵挂在车轮声中,与徐风翻飞在秋天的田野。
  下了长途客车,乘坐县际客车。钟玉兰走后他就不再乘船,坐客车,怕一个人坐船会哭。尽管船上有很多人,身边没有看着浪花的钟玉兰,心里的痛便难以忍受。家越近,张玉龙的心就越难受。
  回到家吃不上玉兰煮的鸡蛋韭菜臊子面腊肉韭菜包子青椒回锅肉,喝不上玉兰烧的酸菜粉条汤,那饭便似黄莲般的苦。坐在街上听不见玉兰在房间里洗澡的哗哗声,心是那么的空。张玉龙这么想着,泪水会不听话地在脸上流,怎么都擦不尽,惹得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也泪水夺眶。
  下了车,乡亲们远远地就问候,张玉龙像没有听见,提着包如飞奔向家。面对又添白发的母亲,张玉龙的心痛如刀绞。母亲为我操碎了心流尽了泪,做梦都想抱上孙子,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我却不能满足她。生养了我这样的儿子,是母亲的不幸和灾难。张玉龙每次看着泪水满眼的母亲都这么想,六年想得他的心越来越痛。
  踏进石板坝子,张玉龙就扑向喜字和金童玉女画早已褪得看不见的房子,幻想着钟玉兰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当他看到被天蓝色厚棉布盖着的缝纫机前的高脚凳上,没有在梦里对自己微笑的人,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石板地上,绽放成一朵朵思念的花。
  来了客人,张庭礼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晚上六个人围坐石桌,吃着月饼喝着美酒抽着香烟,笑声说话声满耳,张玉龙的心却像被一只手抓扯着。
  我们有月饼吃有美酒喝,在天涯或海角的玉兰,可有月饼吃有美酒喝?身在异地他乡可否也在思念家里的我?痴痴地想着,泪水又流下张玉龙的脸,张庭礼便又叹气摇头,何华英便又心疼掉泪,而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则含泪看着地上的月影出神。
  明月在天上慢慢移着玉足,夜不觉间深了。张玉龙又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的高脚凳边,痴痴地看着大剪刀尺子流泪。
  窗外,葡萄叶被在夜风吹拂得沙沙地响,竹子的疏影投在蓝色窗帘上。张玉青家养的第二只狗黑子在大声吠着,吠声传得很远。河东那只灰狗也大声地叫着,它是黑子的弟弟。张玉林家的电视大声开着,越剧哀婉的曲调在夜里和着小河的呜咽飘在如水月色里。
  这是我第六次独坐中秋夜。以后还是一个人独坐在这小屋里吗?玉兰,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回来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回来和我过快乐开心的日子。玉兰,他乡也有这响彻夜空的吠声吗?在中秋夜你是否会想起曾经和你在中秋节拜过堂成过亲的我?是否会想起这间小屋,小屋里的缝纫机裁剪板大剪刀尺子?是否会回忆起手放在我的胸脯上,紧紧偎在我怀里睡的夜晚?是否会回忆起我们一起走在崎岖山路上那一束晕黄的手电光?是否会回忆起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吃饭的情景?是否会回忆起我们并肩坐在渡船上看着绿水,绿水里的蓝天白云飞鸟回家的情景?是否会在盛夏回忆我们坐在歪脖子柳树下看并蒂莲青蛙蜻蜓麻鸭子白鹅时的情景?是否会回忆起我们走在回娘家的路上,两只鸮儿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是否会回忆起我们并肩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是否会回忆起我给生病的你读鲁讯徐志摩拜伦叶芝诗文时的点点滴滴?是否会回忆起我为你吸蛇毒的那一刻?是否会回忆起我们面对面地挽毛线?玉兰!
  张玉龙痴痴地看着放在裁剪板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和尺子,流泪想着回忆着,晨星闪烁才闭上眼睛。
  他又做梦了,和钟玉兰走在回娘家的山路上,两只鸮儿在头顶盘旋,路边花儿上草丛里有兔子在跳虫儿在飞蝴蝶在舞。天是那么的蓝,干净,澄澈,不远处的山泉像一只琴,弹奏着美妙的乐曲。山林里的鸟儿唱得很欢,有斑鸠布谷黄鹂喜鹊大山雀小麻雀。
  “真好听啊!”张玉龙对走在前面的钟玉兰说。钟玉兰不说话回头笑了,笑声在山谷里萦绕。
  “玉兰,再笑一下。”爬在缝纫机上的张玉龙说。
  听着梦语扶着门框的何华英,眼泪横流。
  第二天下午,张玉龙回娘家,他让父亲去区上找辆车,送欧阳源父子去钟家坪,他走路。欧阳源不同意,说要坐车都坐车,要步行都步行。于是,都走路。
  张玉龙一直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这条路自钟玉兰走后他回来都要走几次。去时一个人,回来有时三四个人,有时四五个人,或被玉芳玉强陪伴,或是被玉芳杨强玉强王琳陪伴。五年,他都是一个人走在这回娘家的路上,陪伴他的是绵绵思念和牵挂。回来时一路笑声,玉芳玉强杨强王琳的笑声,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笑,虽然有笑语欢声可是他却感到孤独。玉芳玉强都成双成对,他却孤孤单单一个人。玉芳玉强杨强王琳出于好心送他回家,却不知道会让张玉龙心里更难受。看得见玉芳玉强却看不见玉兰,心里的痛便似刀在割。好几次都想说不送,让他一个人回张家河,但却不忍拂了玉芳玉强的好意,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六年了啊,这条路走了几十次了,每次走都是既幸福又痛苦,幸福是因为又走在与玉兰一起走过的路上,身边的草木土石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痛苦是因为昔日走在前面或后面的玉兰踪影难觅,声音难闻,物是人非,触景伤情,唯有思念泪滚滚。
  六年,张玉龙对着这路边的杂草树木,流了多少泪他都记不清了。
  流再多泪又有什么用?玉兰不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玉兰啊,什么时候你才会回来?你知道吗?没有你在前面走,这小路是多么的难走多么的漫长,难走如泥泞,漫长无尽头。玉兰,什么时候我和你又能一起走在这小路上?什么时候我们又一起跪在奶奶和张爷爷的墓前?什么时候我们又和爹妈玉芳玉强围着小桌子吃饭欢笑?什么时候又能在那面山坡上和秀姑说话?玉兰。
  泪水又流下张玉龙一夜之间更显消瘦的脸,每次回家他都会在一夜之间瘦很多。看着他消瘦的脸,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眼泪擦后便劝他难受以后就不回来了。张玉龙不答应,读书的时候寒暑假要回来,参加工作后中秋春节不论多忙都要回来。回家于张玉龙是痛苦的折磨,看不见玉兰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的样子,他的心就很空,看到母亲越来越多的白发,他的心便如刀绞。母亲只生养了我一个孩子,以为我考上学她就能享福了,没想到我不但没有让母亲享福还让她受苦同龄的人早已儿孙满堂,我虽然结了婚,妻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让她受无孙可抱的苦。可是不回来就不能看奶奶和张爷爷。她们是玉兰最爱的人,我怎能不回来看他们?玉兰回来知道我没回来看奶奶张爷爷会生气,我不想玉兰生气。张玉龙边边想边流泪悲伤。
  两个小时走完的路,今天走了四个小时,欧阳源走一会儿就要休息,他心脏不好,且十年没走过山路,很吃力。
  能走失散多年的女儿妹妹走过的路,欧阳源和欧阳龙吟都很激动。路边的树木杂草在他们的眼里那么的亲切,它们见闻过凤儿的样子和声音啊,可我们却一次还没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听过她的声音。欧阳源和欧阳龙吟都在心里想,泪在他们的眼里凝聚滚落。
  走时太阳刚偏西,进了张玉龙梦见过无数次的石板坝子,已是夕阳西下。放了假的玉强王琳已在门口候着了,过去的三个中秋夕阳西下时,张玉龙都会披着落日余辉走进坝子,今天他们又早早地就等在了坝子边,他们不怀疑张玉龙不会回来。当看到走在张玉龙身后的欧阳源很是惊讶,他和王琳在报纸上和电视里不止一次地见过欧阳源。
  “玉强,我回来了。”张玉龙上前扶住玉强的肩膀,两眼含泪,“你怎么不叫我?是不吗不想认我了?”
  玉强笑了,握住张玉龙扶他的手说:“姐夫,我怎会不认你呢,我是······”他看了一眼欧阳源,“疑问”二字写在他白晰的脸上。
  “玉强,他是处长的父亲。”张玉龙不想刚到就告诉玉强他和大姐没有血源关系,“这是处长,后面的大姐是他的爱人。他们听说我的家乡很美来看看,顺便看望一下我的亲人。”
  玉强上前握住欧阳源的双手激动地说:“欧阳副书记,很高兴您来我家作客。”说着难为情地笑了,“只是我家简陋,怕委屈了您。”
  欧阳源紧紧地握住玉强的手说:“玉强,别客气,现在我不是什么书记,只是你们的长辈。你叫我叔叔吧,如此才不生分。”
  “怎么可以呢?”玉强连连摇头。
  欧阳源微笑着说:“可以的。玉龙,你让玉强他们叫我叔叔吧。”
  张玉龙假装没听见,径自走进坝子去向岳父岳母问好。蔡和平钟树全见张玉龙回来很高兴,看到欧阳源更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们在电视里也见过欧阳源,知道他是省委副书记,管着全省哪!在他们忙着为欧阳源父子三个沏茶倒水的时候,张玉龙已一个人跪在了杏树前。
  “奶奶,我回来了,您老人家好吗?可否见到了玉兰?奶奶,没有玉兰给你擦墓碑拔杂草,您一定很难过吧。奶奶,玉兰走了六年,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她。她一个弱女子带着识字不多的秀姑和两岁瘦弱的小宝怎么生活?六年她生活得好吗?奶奶,您在天上能看见玉兰,为什么不告诉我?怪我婚后多次讥骂挖苦玉兰?怪我去读书把玉兰扔在家里不管,让她受委屈侮辱?奶奶,我真的很后悔啊,后悔那么讥骂嘲讽玉兰;后悔去读书,后悔那天不和玉兰一起回来。奶奶,您原谅我好吗?告诉我玉兰在哪里。奶奶。”张玉龙擦着有玉兰名字的墓碑,泪水汹涌而下。
  “奶奶,您知道吗?玉兰的亲生父亲来看您了,他是省委副书记,我的处长是玉兰的大哥,比她大了十六岁零八个月。奶奶,玉兰一直想把您和张爷爷合葬在一起,爹妈和族长不答应,现在欧阳副书记来了,他们不会再反对,我将为玉兰完成这心愿。奶奶,您听了高兴吗?虽然不是玉兰为您和爷爷合葬,但我是她的丈夫,一样的啊。奶奶。”张玉龙说着笑了,“如果一天玉兰回来了,看到您和爷爷合葬在一起,会很开心,要知道她做梦都想把您和爷爷合葬在一起。”张玉龙开始拔刚长出的杂草。
  六年,他每次回来都会把奶奶和张爷爷坟墓上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初中就跳级读书的玉强师范大学毕业回到区上教书,每周星期天都会拔一次草,张玉龙拔的只是刚长出地面的小草芽。
  “奶奶,夜里我又要靠在您的怀里看浩月繁星,和您一起过中秋节。奶奶,明年的中秋节玉兰会回来吗?我相信她会在中秋节那天回来的。她说过最喜欢和您和张爷爷一起过中秋节。奶奶,你的兰兰会回来的,我相信她会回来。”
  张玉龙擦拭净墓碑后,脑海里是钟玉兰抚摸它的样子,想起了当年娶亲夜的事,愧疚得又想打自己。
  “玉兰,八年前的中秋节我应该感到幸福的啊,但却没有,只感到绝望和痛苦——与你一样,以为人生无望从此只是行尸走肉般的度余生。然而,我错了,那天是我最应该快乐开心的日子,因为娶到了你。可是,我却不知道,毁掉了到手的幸福,用酒精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让你在新婚夜坐了整晚——我本应该与你共度良宵,洞房花烛夜的啊,可我却在酒气熏天和恶臭呕吐中像死尸般地躺了一夜!”
  从小山嘴处跑过来的玉强大声说:“姐夫,刚下过雨,你别跪在地上,会感冒。”
  “玉强,我想和奶奶呆一会儿,你回去陪客人。”张玉龙没有擦泪,任它在脸上流淌,“和王琳做晚饭,处长父亲心脏不好,少放辣椒,盐也不能多。”
  “欧阳副书记他们也来了,在后面呢。”玉强擦着额上的汗,“姐夫,欧阳副书记对爹和妈可礼貌了,说话很亲切,不时地说谢谢。他们拿了许多纸和炮,说是拜祭奶奶。”
  “他们是应该拜祭奶奶。”见欧阳源父子和蔡和平钟树全六人走来,张玉龙擦干泪水站起来。
  “他们为什么应该拜祭奶奶?”
  “你会知道为什么。”张玉龙又掏出手巾擦拭墓碑,尽管上面没有飞尘。
  “玉龙,这就是奶奶的坟墓?”欧阳源快步上前。
  “是的。”
  “龙吟,君如,你们和我都跪下,给奶奶磕头。”欧阳源说着就跪了下去。
  “欧阳副书记,快起来,使不得的。”玉强扑嗵一声跪到欧阳源的身边要扶他,“快起来,欧阳副书记。”
  “玉强,不要拉,让他给奶奶磕头。”张玉龙拉起他,“应该磕的头就得磕。”
  “玉龙,你说啥呀,欧阳书记怎么能给奶奶磕头呢?”蔡和平的声音永远尖。
  欧阳龙吟含着泪说:“玉强,你姐夫没说错,我们应该给奶奶磕头。你不要拉爸爸,让他磕头吧。”
  “大妈,我是欧阳源,是凤儿的亲生父亲,感谢您老人家把凤儿抚养大。大妈,当年如果不是您把凤儿抱回家,我的凤儿不可能长大成人。她那么瘦弱,您老人家养她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大妈,虽然现在凤儿没有音讯,但我们都相信有一天她会回来,因为有您和张爷爷在这里。”欧阳源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便又抚摸着青石墓碑说:大妈,您的大恩大德我不能回报,唯有尽职尽责,造福于民,以此来感谢您养大了我的凤儿。”
  “姐夫,凤儿是谁?”玉强王琳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的大姐,我的妻子。”
  “什么?!”玉强王琳睁大了眼睛。
  张玉龙泪流满面地说:“玉强,你的大姐是奶奶去看蒙冤入狱的张爷爷,回家在渡口捡的,她和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是捡的。”
  “啊!”玉强闻听此言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玉强,你姐夫说的是真的,你大姐不是我和你妈生的,是奶奶捡的。”钟树全擦着眼泪,“当年你妈怀着二姐,大姐抱回来我们不同意养,因为日子过得艰难,要把她送给没有孩子的人家。奶奶不答应,说送走你大姐就撞死在我们面前,我们才同意收养。”
  “说这些干啥!”蔡和平瞪了钟树全一眼,“那时候要养活一个婴儿很难,幸好四十天后我生了玉芳,有了奶水喂。”
  欧阳源站起来握住钟树全和蔡和平的手,泪水溢眶地说:“兄弟,妹子,感谢你们把凤儿养大,我们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份恩德。”
  欧阳龙吟江君如也含泪说:“是的,伯父伯母,谢谢您们。”
  钟树全憨厚地说:“不用谢的,都是奶奶的功劳。要不是奶奶,我们不会养玉兰。”
  蔡和平又狠狠地瞪了钟树全一眼:“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们回去吧,外边湿气重,欧阳书记是城里人,会受不了。”
  “处长,你们回去休息吧,走了四个小时山路累了。”张玉龙抚摸钟玉兰亲手种的杏树,眼里是她抚摸杏树的样子。“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玉强,你们都回去。”
  玉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疼爱自己和二姐的大姐竟然是奶奶捡的,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是在做梦吧?不会是真的。大姐是我的亲大姐,不是捡的。不是!泪水和汗水在玉强的眼里额头滚落。如果大姐是捡的,为什么没有人说呢?定是在做梦。玉强想着使劲咬了下嘴唇,很痛,不是在做梦,大姐真的是捡的。
  “玉强,你和处长他们回去吧。”张玉龙握住玉强的手说,“别想了,不管大姐是不是爹妈亲生的,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岳父母,你和玉芳永远都是我的弟弟妹妹,”
  “姐夫,”玉强艰难地叫了声,泪水滚滚。
  张玉龙紧紧地握着玉强颤抖得厉害的手说:“玉强,别哭了,大姐的亲生父母找到,是值得高兴的事。你是大姐疼爱的弟弟,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姐夫,你说得是,不管大姐是不是爹妈生的,她都是我们的大姐,永远都是。”玉强擦着泪水,“我和你永远都是兄弟。”
  “是的,玉强,我们永远是兄弟。”张玉龙放开他的手,拍着肩膀说:“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不能!我永远是你的姐夫,你永远是我的小舅子。”他笑了,泪水奔流。
  玉强流着泪问:“姐夫,大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大姐会回来吗?”
  张玉龙神情严肃地回答:“会的,你大姐会回来。她有心愿没完成,会回来。”
  玉强笑了:“是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的心愿。为了这个心愿,大姐会回来。”
  “嗯,是的。”张玉龙点头,“你陪欧阳副书记回去吧,他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再说,也不早了,你和王琳得做饭。我想一个人在奶奶这里呆会儿,别叫我,我会回来。”
  “玉龙,你怎么说欧阳书记是客人?”钟树全面现责备,“欧阳书记是玉兰的亲生父亲,你该叫爸爸。”
  “是啊,玉龙,不要叫书记,叫爸爸。”蔡和平笑着附和,“书记不是女婿叫的。”
  “大妹子大兄弟,玉龙叫什么都一样。”欧阳源含泪看了眼女婿,“叫书记我是他的岳丈,叫爸爸我也还是他的岳丈。”
  两个月了,玉龙仍然不愿叫我爸爸,他在怪我没能早点找到凤儿。可是,玉龙啊,我怎么想得到小黄会把凤儿送那么远,我要他放在县城的渡口,他却放在了你们这里的渡口,差了几十公里路啊。你不叫我我不怪你,是我们没想着要扩大范围寻找凤儿,导致凤儿受苦受屈。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那年我们把凤儿找到了,你会和凤儿结婚吗?不会,虽然凤儿受了许多苦,但你娶到她了啊,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们才是。唉。欧阳源看着脸色苍白消瘦的张玉龙,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玉龙,你也累了,和我们回去休息会儿就商量为奶奶和张爷爷合墓的事。”
  “我不累。”张玉龙放开玉强,又在奶奶的坟前跪下。“奶奶和张爷爷合墓的事,我要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你不是说过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是凤儿的心愿吗?我们把心愿为凤儿完成,她回来会非常高兴。”欧阳龙吟在妹夫身边蹲下,轻轻抚摸墓碑上“钟玉兰”三个字,泪水欲溢。“难道你不想为凤儿完成心愿?”
  “想,做梦都想。可是,”张玉龙抚摸着杏树,若有所思。“六年前我说要帮玉兰完成心愿,她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心愿自己会完成。我怕替玉兰完成心愿,回来不高兴。”
  “凤儿不会不高兴,你说把奶奶和张爷爷合葬是她做梦都想的。我们为她完成心愿她怎会不高兴呢?”欧阳源也在女婿身边蹲下,“明天我们就着手办这件事。先找钟氏族长说,他们答应就马上请人起张爷爷的棺木,把两位人葬在一起。”他站起来站到钟树全面前,“树全,你同意吗?”
  “同意,怎会不同意呢,”蔡和平不等钟树全回答便抢着回答。“您书记一句话,没有不同意的。”
  欧阳源笑了笑又问女儿的养父:“树全,你同意吗?”
  钟树全憨厚地笑了:“欧阳副书记,我同意。”
  “那就好。”欧阳源明显地松了口气,转向蹲在女婿身边说话的儿子:“龙吟,明天我们就着手办。你晚上问叔叔找哪些人帮忙,需要准备些什么。”
  “不!”张玉龙腾地一声站起来,“再等等,说不定过年玉兰就会回来,那时再办这件事。我想让玉兰自己完成心愿,这是她说过的!”
  “好吧,玉龙,你别激动。”欧阳龙吟慌忙握住他冰凉的手安抚,“你是凤儿的丈夫,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姐夫,你脸色不好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玉强上前拥住他颤抖的肩膀,“晚上我陪你来看奶奶,多久都可以,只是现在你必须回去休息一会儿,脸色很不好。”
  “不。”张玉龙摇头,“我不想休息,想和奶奶呆会儿。你们走吧,我不想有人在这里打扰我和奶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姐夫!”玉强像被什么猛击了下,刚有血色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姐夫,你怎么用冷冰冰的声音和我说话?刚刚还说我们永远是兄弟啊,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和我说话了。”他说着泪水盈眶。
  “玉强,别多想,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很悲伤。”张玉龙握住玉强十指修长的手,声音低沉。“别怪我,我心里难受。”他放开玉强的手,抚摸枝繁叶茂的杏树。“我们都在这里,你大姐却不知身在何方。她带着秀姑小宝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病,两只鸮儿还在不在身边;她有没有为秀姑找到幸福,她是否还好。人海茫茫,我该去哪里找她。一别六年,她还记得我吗?是不是还在恨我怪我。奶奶!你告诉我,玉兰在哪里。奶奶,你不是在天堂吗?在天堂可以看到人世的任何事啊,为什么不告诉我玉兰在哪里?您是不是也在怪我恨我?奶奶。”泪水在张玉龙的脸上如涓流淌,却流不走悲伤。
  玉强流着泪劝说:“姐夫,你别难过好吗?奶奶不会不高兴,你对大姐这么好,奶奶怎么会怪你恨你呢。”
  “是啊,玉龙,不要难过,奶奶不会怪你。凤儿也没有怪你——不收布做衣服,熬夜给你织东西,留下代表父母的金项链就是明证——她会回到你身边。”欧阳源和欧阳龙吟齐声劝说。
  “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张玉龙抱着杏树跪下,“想和奶奶单独呆会儿。”
  欧阳源擦着满面的泪说:“好吧,那你呆会儿就回去。几个月没回来了,好好陪陪岳父岳母和玉强。明天就应该回去陪父母了,他们也想和你多呆几天,而我们三个人要去拜祭张爷爷。”
  张玉龙不说话,眼前又出现了那年的正月十二钟玉兰爬在奶奶坟墓上睡觉的样子。
  玉兰,那天你睡得真香,均匀的鼻息像一首动听的曲子响在料峭春风里。我把棉袄脱下来你给披上,虽然春寒料峭,但却没感到冷。能为你披上衣服,能陪在你身边是最温暖最幸福的事。玉兰,你回来后,我会天天陪在你的身边,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讲笑话故事,开心快乐的生活。不再让伤痛走近你,让笑永远在你的脸上绽放,让你只有快乐没有悲伤。玉兰。张玉龙想着笑了,像无数个在心里而说这些话的时候。
  次日下午,张玉龙一行坐上他父亲派的吉普车回家,玉强王琳也跟着去了。临行前欧阳源让儿子悄悄地把三万现金放在了堂屋奶奶的牌位前。那是在省城动身前商量好的,作为对女儿养父养母的报答。张玉龙也在吃早饭前把一千元钱放在了他睡的枕头下。三年他每次回来都要留下一笔钱。虽然他在心里怪蔡和平钟树全当年没有答应钟玉兰把奶奶和张爷合葬的请求,导致她伤心自责而生病,但他们毕竟养育了她。没有他们,便没有奶水,没有奶水奶奶就很难把钟玉兰养活,因此他怀着对蔡和平和钟树全的感激,回来不但给钱还买了高档营养品。虽然每次给的钱玉强都以他的名字存在了信用社,但他还是要给,那是女婿的心意,他总是这么想。
  张玉龙在家住了三天,欧阳源住了一晚,赶回去开会。他和儿子儿媳都看了张玉龙捧出来的结婚证,抚摸着上面女儿有些严肃的照片,泪水不住地流。想要多抚摸一会儿,但被张玉龙拿过去独自坐在屋里痴痴地看到吃晚饭。欧阳龙吟让江君如陪父亲回家,他留下陪张玉龙。
  第三天,张玉龙走何华英又哭了,虽然夜里要求自己儿子走一定要高高兴兴的,不能让他看见眼泪。张玉青寥秀花说儿子的工作很危险,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分别时哭不吉利。可是眼泪不听话,一个劲地往外涌,怎么也忍不住。
  看着泪水滚滚的母亲,张玉龙的心又如刀绞。母亲啊,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答应你忘了玉兰和别人结婚,让你了却抱孙子的心愿。母亲,请原谅儿子不孝吧,儿子忘不了玉兰,别说六年,就是六十年我也要等她。这辈子我不会和其他女陔结婚,因为我心里容不是第二个人啊。母亲,儿子只能让你失望了。不要怪儿子,儿子忘不了玉兰。忘不了啊,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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