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女人

　　老丁和扈山蓝不知道，他们刚刚离开韩春生的家，就有一个女人匆匆进了韩春生家的大门。
　　韩春生所谓的会见大客户，就是会见这个女人。刚才和周家父子吃饭的时候，就是这个女人给打的电话，她说一会儿她要到他家来。接到这个电话，韩春生赶紧匆匆离开饭店回家，老丁和扈山蓝敲门的时候，韩春生刚刚进家没多大会儿，那个要找他的女人也已经进了胡同东口。韩春生说给客户发个微信，其实就是给这个女人发的，告诉他家里有两个警察，晚点儿再来。送走老丁和扈山蓝，韩春生立刻给女人发微信，告诉她警察走了，她可以来了。
　　女人进来了，韩春生一脸的冷淡，待遇还不如老丁和扈山蓝，连院子都没让进，两人就站在大门道里各拿着手机打字，互发微信。
　　一个小时以后，女人走出韩春生家的大门。随着身后的关门声，眼泪立刻从女人眼里小河般淌了出来。
　　女人很不顺，刚一出韩家大门，对面来的一个骑着大人自行车的十多岁小男孩儿正好撞她身上，她本能地把挂在肩上的香奈儿手包抱在胸前，人就倒在了地上，小男孩儿和自行车结结实实砸在她身上。男孩儿爬起来费劲儿把车从女人身上搬开，冲从地上爬起来的她鞠了一躬：“对不起，阿姨。要不要我带您去医院？”
　　“你走吧！”女人有些气恼，不知咋地只想大哭一场，身上被自行车砸的疼是一回事，心里的疼又是一回事。
　　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头儿走到小男孩儿跟前，向他打听一个叫张政的人住在哪儿。小男孩儿说您找张政呀，他是我姥爷，您跟着我走吧！好不容易看着老头儿和小男孩儿进了不远处一个小门里，看看胡同里远近没人，女人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哭够了，看看太阳快落到西边胡同口了，女人才从肩上白色精致的香奈儿“11、12”款手包掏出一小包手帕纸，抻出一张，轻轻地擦净脸上的泪痕。这只手包是去年他花四万五千块给她买的，她特别喜欢。除去它优雅的样式和高贵的身价，最主要的是手包是他给她买的。女人又下意识地在身上前后左右胡噜几下，便匆匆往胡同东口走去。
　　出东口就是一条南北向的大街，那地方经常有不少黑出租司机等活儿。她不想这么早回家，除去儿子，那个家已经没有一点儿让她留恋的地方了。他上午出差走前和她吵了一个大架，无情地宣布回来就上法院起诉她离婚，他要把她搞臭，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一位模范女教师和情人生私孩子的事。此刻的她，想打辆车去那片偏远寂静的银杏树林子里，好好琢磨一下今后何去何从？她很熟悉这片林子，几乎每年秋天，她和他都要来这片银杏树林子里浪漫一回，她喜欢秋天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她更喜欢躺在树林里厚厚柔软的金色落叶上，任他爱抚。
　　女人慢慢地走着，总感到后边的裙子不太对劲儿。这是一条紧箍屁股的黑色西装裙，他说她穿这裙子最好看，特显出女性身材的凹凸有致，他喜欢。从打他说过这话以后，她每次和他约会几乎都穿着这个式样的裙子，变化只在上身和鞋子，或者紧身T恤，或者小素花的短款上衣。后来他就对她老穿这条裙子不满意了，说你还记得夏天咱们第一次在运河边上见面时你穿得那款淡绿色连衣裙吗？你穿那件我更喜欢，长发披肩，裙摆飘飘，特像岸边随风飘荡的柳枝。她说要不每次咱俩约会，这俩裙子我穿一个带一个？在你面前换着穿？他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说这倒不必。这样吧，我给你规定下来，咱们夏天约会你就穿淡绿色连衣裙，白色半高跟鞋；春秋呢，就穿黑色西装裙，上身你可以随意搭配。按着他的规定，快二十年了，只要和他约会，从来都是这两种打扮。今天是十月十八日，秋天了，当然应该穿西装裙了。可是为什么平日穿着感到紧包屁股的裙子有些松了呢？莫非因为出了儿子这档子事，自己发愁变瘦了？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屁股，才发现所以感到松了，是后边裙摆的开缝儿往上撕了，肯定是被男孩儿撞倒在地时摔撕裂的。好在自己里边穿的是半短的深色紧身内裤，没关系的，顶多内裤露出一些。
　　走出胡同口，女人看见路边有两个男人靠着车聊天，一个大约六十多岁，体态魁梧，一个瘦小一些，外貌比体态魁梧的那个年轻一些。女人知道这俩人肯定是等活的黑车司机，就走上前问那位岁数大的司机：“师傅，您拉活吗？”
　　“拉。您去哪儿？”
　　“上车再告诉您，行吧？”
　　“那怎么不行。”司机为她打开车门，“您请上吧！”临关门的时候，司机对一块聊天的那位司机说，“小毕，我先走了。改天咱们一起喝酒，把老田也叫上。”
　　“好啊！咱哥仨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儿喝酒了。您走吧，注意安全啊！”
　　司机上了车，再一次问女人去哪儿。她说您知道城南边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银杏树林吗？我想去那树林看看。司机说那怎么不知道？和我们张各庄村就隔一条马路。女人说我喜欢秋天的银杏树，您把我拉到那儿就行。
　　“得唻，您擎好吧！”司机说，一踩油门，桑塔纳车立刻融进街上的车流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人把车窗摇下一点儿，觉得马路上的车稀了很多，马路两旁成群的高楼不见了，开阔的原野上，杂草在习习秋风中摇曳，她甚至还看到了天边正在犹犹豫豫往下坠的火红的夕阳。
　　“师傅，我们到哪儿了？怎么田野里不见庄稼呀？”
　　“姑娘从小就长在城里吧？”司机问，不等女人回答接着就往下说，“都寒露节气了，大庄稼早没了。您要是早来半个月，还能看见马路两边大片密密麻麻的大棒子秧子跟小树林一样呢！”
　　“这些大棒子秧现在哪儿去了？”
　　“收割了呀！嘿，那场面您可没看见，好几台收割机在棒子地里游来荡去就跟几条大龙一样，瞬间就把小树林一样的大片棒子秧吞灭，变成了一袋袋白花花和金黄黄的棒子粒儿。这要放在过去生产队人工掰棒子呀，没十天半拉月掰不完。掰完棒子还得砍棒子秧刨扎子，冬天坐炕头上，还得把仓里的棒子搓成粒儿，得多少道工序多少道活儿啊！这倒好，收割机在棒子地里走几趟，从头到尾全部完成。接着就种小麦，收割机变成播种机，来回走几趟，小麦就种上了。姑娘你别看现在光秃秃的地里啥也没有，过几天你再来，一片青魆魆的小麦苗就长出来了。”
　　“可是到了寒冷的冬天，温度都零下还下大雪，小麦不就被冻死了吗？”
　　“看来我得给姑娘科普一下冬小麦的知识了。小麦本身就是越冬农作物，不怕冻。当然，上冻之前得给小麦进行一次冬灌，就等于给小麦穿上一层冰衣服，多冷的天多大的风都不怕了。至于大雪吗，咱北京这边有一句谚语，‘冬天盖着大雪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还有一句‘瑞雪兆丰年’文绉绉的话。甭管谚语还是那句文绉绉的话，都一个意思，冬天的雪越大越厚，来年小麦的产量越高。”
　　“您懂得还真不少。”女人说，“您贵姓呀？一定念过很多书吧？”
　　“我姓姚，叫姚鹏慈，就是一个种地的老农民。因为村子马上拆迁，我和老伴儿现在暂时住儿子家。我闺女在美国，说美国人生活好，想让我们老两口去美国和她一块儿住，我可不干。美国人忒混，管自个儿爹妈都叫名字。特别美国的黑人，各个长得都跟野兽似的，看着就害怕。要是住在美国天天看见黑人，还不得被吓死了？好在儿子和媳妇都很孝顺，让我们老两口好好养老，逛公园，扭秧歌。可干惯了活的人不干活难受，我就花几万块钱买了这辆二手桑塔纳，出来拉点儿活儿。碰上爱说的乘客，就和人家八卦几句。等活儿的时候，就跟和我一样开黑车的司机海阔天空瞎聊。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找乐。”
　　“我真羡慕您神仙一般的日子。”女人由衷地说，想想自己目前遇到的事，不由得眼泪就流出来。姚鹏慈大概看见了她的眼泪，从车档玻璃前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
　　“人呀，谁没有烦心的事？遇事要想开一些，来世上走一遭要活得高高兴兴，才算这遭没白走。”热心肠的姚师傅安慰女人，“您看我跟您说话挺轻松快活的是不？其实三年前我家遇上的那桩事，逼得我差点儿没寻短见。这不也过来了？”接着姚师傅就讲起了他家发生的事。说是三年前的春天，儿媳妇和孙女儿感冒了，儿子请假开车带娘儿俩看病。也不知道他的车咋开的，钻进人家水泥罐车底下了，一家三口都伤得很重。特别我儿子，医生说脑神经受损严重，即便抢救过来也可能是植物人。老伴儿本来身体就不特别好，一听说立马就昏倒在地，也送到医院抢救。家里当时就有不到二十万的存款，遇上这么大的事那点儿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当时呀，得多亏了我儿子老板韩大善人呀!”
　　“哪个韩大善人？”
　　“还有谁？韩春生韩总呗！”
　　女人不由得“啊”了一声。
　　“姑娘你不信？我跟你说，那可是有名的大善人大慈善家呀！看我一个大老爷们寻死觅活的，韩总几次到病房安慰我，说您放心，甭管花多少钱，我也得把您儿子救活治好。别说不能做植物人，就算落下一点儿小毛病都不行，中国治不好咱去外国治。”姚师傅叹口气，“总算韩总的心没白操，钱没白花。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我儿子好了，而且真的如韩总说的一点儿毛病都没落下。这要没韩总大恩人，我儿子早死了。我呢，就打算好好报答韩总大恩人。听我儿子说韩总一直打着光棍，我就打算把闺女嫁给他。那时我闺女刚大学毕业还没去美国，也没对象。
　　“您闺女愿意吗？”
　　“怎么不愿意？我闺女说为了人家韩总的恩情，别说嫁给他，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嫁给韩总了？”
　　姚师傅摇头：“是人家韩总死活不干。说我在您儿子身上花点儿小钱就娶您闺女，不成杨白劳了吗？还说您儿子能恢复健康，首先得归功他身体素质好，不是钱的事。您放心，您儿子在我公司上班，今后需要他出力帮助我的事多着呢！我说行，只要您发话让这小子干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要他性命，他要敢退后半步，我当即砸折他狗腿。”
　　女人看到司机脸上好像有泪。
　　“快到了吗？”
　　“快了。你说的这片银杏树林子，我头几天还拉着老伴儿去过呢！林子里一片金黄，棵棵银杏树都好像挂了一树金子。”
　　“看来老两口是到银杏林子里享受浪漫时光来了！”
　　“咱一个老农民可没那嗜好，我和老伴儿是来打银杏果儿的。五十斤的面口袋，好家伙，整整打了一口袋。”
　　“银杏果儿不是有毒不能吃吗，您采摘这么多有什么用呀？”
　　“这您就外行了是不？银杏的毒主要是外面那层果皮和和里边的果肉，果核没毒。我老伴儿要的就是银杏核，把果肉扒掉，银杏核晾干炒熟，可好吃了。您说开心果好吃吧？那也没银杏核好吃。开心果一斤四十多块钱，我老伴儿的银杏核拿到早市上，一斤六十块，那还跟抢的一样。这不，老伴儿给我下圣旨了，明天不许拉活，带着她来这里打银杏。明天您要是还想来银杏林子就坐我的车，免费。”
　　说着话，女人远远就看见马路西边一片金黄，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师傅您快看，那片银杏树林子到了。一会儿您就停在马路边上，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那干嘛？姑娘没看见前头有一条往西的小路吗？我顺着这条小路往前开几步再往南一拐，就到了银杏树林子边缘。我在那儿停下，姑娘直接走进去就行了。”
　　“谢谢师傅。”女人说。
　　姚师傅加大油门，往西拐再往南拐，桑塔纳车停在林子边上。“姑娘你看，这林子里有条路是贯通南北的，你往南走再往东出银杏林子，对面就是回县城的公共汽车站。你要不想坐公共汽车还想让我拉你回去呢，就给我打电话。”司机给了女人一张名片。
　　女人付完车费下车，踩着厚厚的落叶往林子深出走去。司机在后面叮嘱：“别待时间太久了，太晚了天冷，再说也不安全。”
　　血色的夕阳照进金黄的银杏林子里，有一种让人陶醉的美。她没心情欣赏美景，身子扑到厚厚的金黄落叶上，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眼泪流干了，翻个身，仰面躺在厚厚柔软的金色银杏树的落叶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瞪着纯净的蓝天，思绪的长河淌回二十年前……
　　那天也是十月十八日，也是星期六。吃完早饭，她和丈夫说，秋色这么好，我们一起去大运河看看吧，却被丈夫拒绝了。
　　她和丈夫都是山西人，大学毕业分到这里，在同乡联谊会上，她和丈夫认识了。她是中学教师，他是区委的一个小秘书，可能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缘故吧，两人很快相恋，不到半年就结婚了。短暂蜜月之后，他发现自己和丈夫三观差异太大，她教学之外还喜欢交友游玩，骨子里是个很浪漫的女性。丈夫就不一样，眼里只有领导领导，升官升官。休息天不是加班加点写各种材料，就是在领导家，帮助领导做事，诸如开车带领导的子女去参加活动或上课外辅导课，要不就开车是带领导一家外出游玩……
　　他上头的领导一大串，休息天他总有陪不完的领导，干不完的领导家事。每次她抱怨时，他都感到无奈。他说你不身临其境不知道，一个人要想往上升，能力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领导得看你顺眼。要让领导看着顺眼，就得多靠近领导，把领导家的私事也得当成自己的公事去办。你等着瞧吧，保管不出三年，你丈夫我就得升官。丈夫的话果然应验，第二年，二十六岁的丈夫就升为区委办公室主任。
　　但是，她和丈夫吵架的频率却越来越多了。那天被丈夫拒绝以后，她感到特别委屈，和丈夫说我都在这里工作三年了，你比我还多一年，四年了。全中国的人都知道大运河，可是我们在大运河跟前工作的人，却从来没来过大运河，从来没亲眼看见过运河。我恳求你，今天无论如何陪我到大运河畔走走，欣赏一下大运河美丽风光吧！
　　他说对不起，我的工作日程从来就没有过欣赏大运河风光的内容。明天区委书记去市里开会，我今天必须把汇报材料写好。你不是有个同学也在咱区的一家学校做教师吗，叫上她一块儿逛大运河不挺好的吗？她说人家也结婚了，人家的丈夫可不像你是个官迷，人家小两口只要一到休息天就一块儿出游，长假日还要到外地旅游。怪我当初没长眼，嫁了你这么个官迷心窍的男人。干脆咱们离婚，你娶你的官去吧！丈夫冷笑，你现在和我离婚，保管将来你肠子都得悔青了。告诉你吧，不久将来你就是一位年轻副县长的夫人了。“我不后悔，我不稀罕做官太太，你快从我的眼前消失吧！”说完这句气话，她摔上门走了。你不陪我去大运河，我自个儿长着腿自个儿去。
　　她终于如愿来到大运河畔。走在河边的甬道上，仰望如洗的蓝天，明媚的秋阳为大运河铺上一层金色的薄纱，被微拂的秋风吹皱了的河水，泛起阵阵涟漪，两岸姹紫嫣红的鲜花就像两条彩带，铺满甬道上的则是一层金子般的落叶。
　　秋日美丽的运河，驱散了她早晨与丈夫吵架的烦恼，宋朝大文学家范仲淹那首《苏幕遮》的词竟脱口而出：“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天，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接了上去。
　　“你是谁？”她问。
　　“我是我。”一个男人从运河堤坝的斜坡上站起来——清秀的面庞，细高挑的个儿，敞开的米色风衣。不像自己的丈夫，体格粗壮，脸上多肉。
　　他来到甬路的落叶上和她对面站着，自我介绍说我叫江南，喜欢画画，但是却永远画不好，永远名不见经传。
　　“一块儿走走可以吗？”她问。
　　“我正画得无聊，求之不得呢！”江南说，“我们迎着太阳朝南走去，一直走到江南。”
　　“你不就是江南吗？我怎么样才能走到你呢？”女人问，觉得这个男人太幽默太有意思了，做他的女人该得多幸福啊！
　　“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江南不是指我的名字，是指的地域，我国的江南。你知道吗，这条大运河的南端就是江苏杭州，至今在杭州大运河的终点还立着一个‘拱宸桥’的石碑，石碑的旁边有一座三孔的拱桥，是明朝崇祯四年建的。我去过那地方，非常美非常美。我心中向往江南的山清水秀，我讨厌自己是北京人，我讨厌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北方男人。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江南笔名。大概因为这个笔名吧，我常常梦回江南，甚至还梦见一个美丽的江南姑娘陪伴着我。”江南停住了，女人发现他目光忧郁，一双多情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本来就以为你是江南人。你的形象你的气质，和北方男人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连女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由衷还是为了安慰他，“我说的是真的，我甚至觉得你的普通话都带着江南韵味儿。”她怕他不相信，还特意补充。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骨子里一直把自己当作江南人，我觉得我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他叹口气，“你多像我梦中的那位江南姑娘啊！可是你说话的口音，立刻就让我梦碎。因为我梦中的那个江南姑娘，说的是吴侬软语，细声细气的，像在朗诵一首美丽的情诗。”
　　听了江南对自己的评价，女人既高兴又悲哀，高兴的是江南说她像那位美丽的江南姑娘，悲哀的是自己的声音，从小说话就粗声大嗓像男孩子。二爷爷在世的时候，常为她的声音扼腕叹息，说老天爷太会捉弄人，给我孙女儿天仙一样的模样，却配上一副汉子嗓音。当年她是学霸，心中向往的是中央电视台的播音主持，填写志愿的时候，曾把传媒大学放在第一，老师却让她划了。告诉她别做无用功，你成绩再好面试的时候也会被划掉，因为播音员的声音都是天籁，百里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老师说你这嗓门最符合做教师，还是去师范院校吧！这样，女人就上了师范大学。也正是自己这副男人的粗嗓子，他才嫁给了自己的丈夫，虽然她觉得丈夫的形象实在配不上自己。江南的话，无疑又说到了女人的痛处，她说从现在起，我不再说话，只听你说话。因为，我从来就爱听带江南口音的北京话。
　　“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丽姑娘，谢谢你。”他说，就陪着她在运河甬道上慢慢地走，脚下是被踩得沙沙响的落叶。
　　两个人挨得很近，女人坚挺的乳房不时碰触到他的身体。每逢此时，女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浑身的血液飞快奔淌，似乎马上要冲出身体。
　　到中午了，他让她坐上他的车，说我请你吃饭，拉着她来到天后宫打大酒楼。
　　他开了一间房，让服务员把菜送到房里。吃喝完毕，他和她就相拥着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
　　一直到天黑，她才恋恋不舍离开。他给了女人他自己的手机号，又给了她一沓钱，说你别再穿牛仔裤了，双腿就像鲁迅笔下假洋鬼子的腿，完全配不上你江南女子美丽的容颜和柔软的身段。建议我们下次约会时，你穿一条黑色紧腰西服裙，上边一件半袖或长袖浅色紧身T恤，这样尽显出女人的魅力，和凹凸有致的曲线身材。如果是夏季，我喜欢女人束腰，淡绿色连衣裙和白色半高跟鞋，特显江南美女的风韵。“下礼拜六还是这个时间，我们还在这里，你愿意吗？”她忙不迭地点头，之所以没说“同意”，因为她记住了江南的话，她不愿意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手机铃响了，是他打来的。他先问她在哪儿？听说她现在就在那片两个人常常幽会的银杏树林里，他特别高兴。说我的小亲亲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去，天当被银杏叶子做床，我要让你成为天下最舒服的女人。他还在电话里向她道了歉，说今天之所以对她的态度这么粗暴，是因为她的突然造访毁了他一单大生意，让他的公司损失几千万。“我现在想通了，钱赚得再多也没你对我重要。我的小亲亲，你一定等着我。”
　　电话挂断了……
　　她就这样仰面朝天躺在银杏树叶子上，心里琢磨他来银杏林子之前，会不会重换一身衣服呢？可千万别换，她最喜欢他穿这身衣服了，她觉得一身雪白的他，更像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和白马王子在一起，她当然就是一位高贵的公主啊。她这么想，双手轻轻地摩挲放在胸前的那只香奈儿包，不知怎么就想起唐朝诗人张籍的那首《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她一点儿都不佩服诗中的那个所谓节妇，觉得她简直就是傻逼一个。假如换了我，这么一个有钱又有情义的男人向我赠送这么高贵稀罕值钱的礼物，想让我嫁给他，那我绝不犹豫。江南虽然有钱又高贵，虽然舍得给我钱给我买高贵的礼物，但是他缺乏情义。我曾经多次在他面前表白自己是多么地爱她，多么地想做他的女人，但是他对我的表白从来一笑了之，只说维持现状很好。今天，她告诉江南，儿子石洪水是他和她的儿子，以为他听了，不再用自己表白，立马就向她提出结婚请求。可是他，完全冷血动物，问她我给你的一千万不够用吗？问她你还需要钱吗？钱钱钱，在他眼里只有钱。她就差在地上央求她了，请你为了儿子，和我结婚吧！他却冷若冰霜。江南呀，今天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欺骗我，甚至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