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商道车马痕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04 13:39:45 字数:5160
(接上)
日积月累下来,梁朋的愤懑可想而知。
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花儿开满果子溜圆的时候。梁朋刚满四十岁,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还经常遭受到不公正待遇,脾气开始渐渐变坏了,变得有些玩世不恭,由刚开始只看见厂长一个人不顺眼,变得看见什么也不顺眼了,尤其是当看见那位厂长在台上双手扠腰挺胸讲话时,断不了在下面小声说点儿怪话,挖苦贬损一下这位领导在假眉假势摆造型,要不就出点儿不大不小的难题,专门和这位领导唱唱对台戏。
你说,这不是活腻歪了自己找死呢吗?梁朋还有个臭毛病:好色!然而又不是真好,不过是好和风流女人打打情骂骂俏,过过嘴瘾而已,再不就捏捏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肩头胳臂。他的这些举动,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骂成了“老骚货”,见了他时嘻嘻哈哈地躲着走。这样一来,梁朋在领导眼里就成了个五毒俱全的傢伙,经常在开会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当着大家的面,点他的名,给他安排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经常和梁朋搭伴的,也是一个被领导瞧不上眼的,外号叫“二卜楞”的傢伙。你想啊,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当过“掌柜子”的人,细皮嫩肉,而且自由惯了,现在经常要干这种苦力活,在大太阳底下尘土扑面地拉着东西南来北往送货,牢骚话儿早就积攒了一肚皮啦。
这天,领导给他们分配的活计,是拉着平车往各个门市部送货。拉了两趟回来,那个“二卜楞”就憋不住了,一边往动作粗鲁地车上搬东西,一边愤愤地说:“这个没脖子的傢伙,专门欺侮咱俩,咱得和他讲讲理。他不能老这么这么不公平。”梁朋这时正坐在车辕上揩汗,听了“二卜楞”的话,嘴里喝勒冷笑了一声:“公平?公平是他的那根脖子,形式上倒是有的,可是你能看见它在哪儿吗?”
这种非常阴损又极端准确的形容,把那个“二卜楞”一直笑得弯下腰去,嘴里还“哎哟哎哟,真有你的……”地叫喚个不停。但这些话,也恰恰被刚从离他们不远的厕所里走出来的厂长,听了个一清二楚。
俗话说,说人不揭短,尤其不能拿别人的生理缺陷开涮,这叫嘴上无德,无疑等于拿刀捅人家的心窩子了。那位厂长的脸,当时就变成了猪肝色,径直走了过来,恨恨地看着梁朋说:“梁朋,你这个五毒俱全的傢伙,你就好好儿地轻狂吧!你看你多有能耐呀?不过,你等着!信不信我准有治服了你的那一天?”梁朋呲牙一笑,并不道歉,还用戏弄的眼光回应着对方,满不在乎地想:“我又没杀人烧火,不过说了两句俏皮话,你还能怎么治我呀?”
令梁朋没想到的是,这一天,还很快就来到了。
“文革”一开始,首都北京作为首善之地,率先开始遣散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这些不法分子的时候,梁朋被扣上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直接发配回了原籍,并连带他的家眷也一块儿被发配了回来。
梁朋为他的轻狂,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梁朋的命运,也像弹秋千似的,二十年前把他忽悠上了半空中,这会儿又把他忽悠回了原先的地面上。
刚回来的那些年月真是苦啊,政治上的压力先就不说,光是一家大小九口人,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东耳房中,家无隔夜粮,夜无遮寒被,不光缺吃少穿,连点火用的柴禾都没有。
梁朋的父母早已过世,也没有给他留下可以重新收拾的恒产。一直在祖传老院子里居住的婶娘和堂哥,人口众多,自顾不暇,能给他挤出一间房子来住,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好在,农村历来是个宽厚的所在,她像慈母一样敞开博大的胸怀,接纳着一切落难归来的游子。村党支部书记王治国和梁朋年岁不相上下,差不多都是互相看着对方长大的。王治国从小就知道他那种招风惹火的脾性,也就没有训斥他,只是说:“我还不了解个你?你算什么坏分子呀?让你坏,估计你都不知道该怎样坏。你呀,就是生了张招灾惹禍的臭嘴!这回,吃一堑长一智吧,以后再也不要跌梁砍砖地说那些俏皮话了。人,可不能总是不接受教训。”
梁朋这时只剩下连连点头,唯唯称是。然后,王治国按照梁朋时下的住所,将他分配到村里的第二生产队,并分拨来了为数不多的口粮,让他草草安顿下来。
宽厚的乡村邻居们,只看见他今日的可怜,就忘记了他往日的轻狂模样,又看见他台阶一样高矮的七个孩子生生怯怯,相当凄惶,便在自家也缺吃少穿的情况下,东家送来了半袋米,西家送来了一捆柴,这家给上两棵白菜,那家给上半筐胡萝卜;尤其是那个说话结巴的“福泉咖”,还从他负责管理的牛马饲料中,筛选出一些粮食粒来,每隔半月十天就偷偷地塞给他半袋子。大家帮凑着他,度过了刚回来时最困难的一段日子。
但是,梁朋刚刚四十来岁的老婆月娥,还是面容与身躯都极快地枯萎下去,常常用一只手捂着胸前,苦皱着眉头犯心口疼。再有,最小的那个女儿刚断奶不久,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满脸上就看见两只黑黑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
这回,梁朋彻底地蔫了,过去那些张嘴就来的俏皮话儿,像是被腌过劲了的酸菜,再也发挥不出那种生动的魅力来,更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甚至都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吃力了。
最绝望的时候,梁朋从老婆手中接过那只陪嫁来的墨绿玉镯,悄悄找到了一直在偷偷倒卖古董的文物贩子赵本原,想将这只玉镯变換些钱。梁朋和他磨咕了半天,赵本原只肯用四十元钱收这只镯子。
梁朋叹口气说:“这样的玉镯才值四十元钱?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难得的和田墨玉……”赵本原皮笑肉不笑地摇头:“东西再好,有行无市。这年头,到处批判封资修,女人们连辫子都铰了,哪里还有人要买这东西?这个价,已经是在亏本赚吆喝了。”梁朋苦笑着说:“怪不得大家骂你这个黑心贼呢。兔子都不吃窩边草,你连你的老同学都不肯放过。”
赵本原那是一直在骂声中成长起来的,早已经变得赤皮耐厚麻木不仁了,听到梁朋骂他黑心贼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说:“说得好轻松!兔子不吃窩边草,那说明别处有比窩边更好的草可以吃。如果别处也没有草,你看它吃不吃窩边的草?它总不能干瞅着眼前有草还把自己饿死吧?”梁朋半真半假地又无可奈何地说:“你真是个黑心贼,你这黑透了心的蟊贼……”
无奈自家眼下急需用钱,梁朋还是忍痛用这只玉镯换来了四十元钱,然后他又再三嘱咐赵本原,千万不要把这只墨绿玉镯出了手,只要一有办法,他是一定要把这只镯子赎买回去的。
这之后,全家十六岁以上的三个孩子,都跟着梁朋一起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到了秋后,就分到口粮与柴禾了,还有为数不多的人民币。梁朋不敢忘记他的诺言,拿到钱的当天,就去找到赵本原,要赎买回那只墨绿玉镯。但是,赵本原却四十元不行了,硬要一百元。
梁朋白着脸说:“在你这儿放了一夏一秋,价格就翻了两倍半,你也太黑心了吧?”赵本原皮笑肉不笑地说:“这还黑?要不看你是老同学还给你留着,我早就出手了,十倍的钱也有了。我也得吃饭呀。”梁朋气鼓鼓地说:“你这黑心贼,你不是说有行无市吗?怎么又说是十倍的钱也有了?你赚这种昧心钱,就不怕将来不得好死呀?”赵本原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连孔夫子都说了,‘不知生,焉知死?’你看,连他那样的人都管不了死后的事情,那咱这样的人又管那么远的事情干嘛呀?”梁朋就气得只剩下了一句话:“你这个不得好死的黑心贼,你这个不得好死的黑心贼……”最后,赵本原总算发了发慈悲,让他用八十元钱赎回了那只墨绿玉镯。
梁朋现在是家中唯一的壮劳力。早已干不惯农活儿的他,春种时,因为生产队牲口的数量有限,他要和最壮的男劳力两人一伍,并在一起拉耧犁地,后边是妇女们跟着撒种。管理他们的生产队长梁杰,挨垅走来走去检查播种的质量。
当检查到梁朋这一垅的时候,梁杰扯下头顶的毛巾圈来擦汗,一边说:“梁朋,你这劲儿没使出来。你看看,拉绳都绷不直,犁头贴着地皮滑过去,种子都埋不进去。”说着,就接过梁朋的绳子来做示范,前腿弓,后腿绷,脖子伸直,后边的犁头深深地扎下去了三寸多,褐色的土壤从犁头下翻卷而出。
梁杰满意地看看刚耕出的新土,然后把拉绳交到梁朋手中,要他照着自己的样儿重来一遍。梁朋再次接过拉绳,也学着生产队长的样儿操作,低下头,弓起腿,自己感觉是连吃奶的劲头也使出来了,可犁头就是连一寸深都扎不下去。梁杰就说:“看见你倒虎雄塌垃地一个汉子,力气还比不上个娘们!不行,这活儿你干不了;土地翻不起来不说,还影响他人的进度。这样吧,你就跟上二秃老汉,往地里送粪吧。”
梁朋没敢反抗,乖乖地找二秃老汉装粪车去了。二秃老汉如今老了,却仍是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担任着后勤小组长。二秃老汉并不亲自动手,而是只管点拨,今天送这堆,明天送那堆;至于往车上铲粪,往地里拉车送粪,则全是梁朋一个人的活。不过,梁朋既不敢敢违抗队长的命令,也不敢不听二秃老汉的安排。
梁朋太了解这个生产队长梁杰了,都是从小一块儿玩耍大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梁杰是个小时候不喜欢念书,长大后却是个非常精细非常地道的庄稼把式,对农活儿样样精通,无论春耕秋收,细无巨细,都能安排的妥妥贴贴,而且最容忍不下的就是有人在种地的活儿上“鬼画符”。梁杰常说的话是:“记住了,土地是有灵性的!人要是日哄地皮,地就日哄肚皮。”要不就是:“多一份辛苦,就多一份收成咹。”平日做起事来,也是咬钢断铁,丝毫不能含糊。若是有人不听招呼把他惹急了,他就会一口一个地当起你的老子来。他平常更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不信你敢咬了老子的毬!”
你说,谁敢呢?!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都是哭笑不得。
农村人嘛,说起话来夹毬带把,捎爹带娘,是一种独特的风味,更是一种农民式的幽默,你不能完全当真,可你也不能完全不当真。所以,受他管辖的人,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反抗他,不过还是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非常形象准确的绰号,就着他的乳名根儿,把他叫成了“圪蒂根”。
“圪蒂根”,是指南瓜和西葫芦那种大型瓜类连接蔓子的那一个像角一样的硬蒂,老了的时候,坚硬无比,水煮不熟,牙咬不动,刀切不进。农民对于事物和人物的观察,常常有一种独到的入木三分,人们的比喻也非常鲜活生动,管理梁朋的生产队长梁杰,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性格鮮明作风坚硬无比的“圪蒂根”。
你别看梁杰一见上级领导的面就口吃,就满脸通红,还吱吱唔唔说不上话来,可要在他管理的职权范围内和生产队队员面前,那绝对就是说一不二,指东划西,谁也不敢不听,真正的铁腕人物。要说呢,这也不能怪他,管理着几百口子人的吃喝拉撒呢,类似于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长,没点强横劲儿也不行,是不是?
梁朋干上送粪这活儿吧,一干就干了一个春天。你别以为送粪的活计就轻闲,实际上是更需要笨力气的一种活儿,而且是每天与又湿又粘又脏又臭的粪土垃圾打交道,需要一锨一锨地把各家各户积攒的粪和垃圾铲到平车上,再把满载的平车拉到田间地头倒下。
梁朋没干这活儿之前,别人都是三五天轮換一次。梁朋干上这活儿之后,似乎是把这活儿承包了,再也不见有人来替換他。他以为是队长把他给忘了,就想找机会提醒提醒。碰巧,那天梁明拉着一车粪来到地头的时候,地里干活的人们正在中途休息,全坐在地头的土楞上边说说笑笑。
梁朋就走了过去,照直对生产队长说:“根儿哥,听说别人送粪都是三五天就轮換一次,为啥我干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有人来替換我呀?”“圪蒂根”正抽着一根白皮烟吞云吐雾,听见梁朋问,头也不抬地说:“你干这活儿不影响别人。其它的活儿,你也干不了,是不是?”
梁朋一听,感觉像掉进了无底洞里。咹?敢情这送粪的活儿还就粘上我了?顿时心里有了股气,咬着牙说了句:“不会干的,我可以学!总不能连个学习的机会,都不给我了吧?”
“圪蒂根”那是向来就吃软不吃硬,如果梁朋是央告他:我实在干不动了,你发发慈悲善心,可怜可怜我之类,没准他就答应了。现在,梁朋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他,态度又见硬茬,他就有点儿不受用了。他楞了一下,然后带着奚落的口气说:“你就是个‘四类分子’,能把送粪这种活计干好也就不错了。你还想咋的?”
梁朋听着对方的话茬不善,,也不想服软,就梗起脖子说:“我是犯了错误,可我是犯在了公家的手里,不是犯在了你个人的手里。公家已经惩罚了我,你再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圪蒂根”听了,就站起来,仰面朝天大笑着:“哈哈哈哈……公平?公平是老子裤裆里的这根毬,成天就这么晃荡着,你敢给老子咬了?你要是敢咬了老子的毬,老子就给你公平!”众人听着轰地一阵笑,梁朋听着却血往上涌。青天白日之下,大地广众之中,这也太欺侮人了。梁朋这大半辈子,已经因为追求公平遭受到了这么大的挫折,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可公平却离着他依然是如此的遥远。
于是,他被激怒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呀”地大喊了一声,低头弯腰大张着嘴,就冲着“圪蒂根”的裤裆扑了上去。
咬,当然没咬到,却用头把“圪蒂根”顶得四脚朝天仰翻在地。人们已经一起上手,作好作歹地把梁朋拉住了,也有几个人将“圪蒂根”扶了起来。
重新站起来的“圪蒂根”,瞅着依然虎视耽耽咬牙吐气的梁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嘿嘿嘿嘿”地乐个不停,从此却再也没有为难过梁朋,将他与别人一视同仁了。梁朋用不文明对付不文明,艰难而沉痛地赢回了他能作为人间普通一分子的权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