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8 天堑变通途）

　　坐等天公作美并非良策。天劳国南方纵队队员私下议了三次，最终决定离开平安国，沿紫河向上游去寻找过河的方法。她们想到了魁九鳌讲述过的吠蛛力丝，也希望在某处寻得相同的机遇。
　　平安国圣后并不赞成。圣后说紫河宽且深，是冲刷而成的天然凹河。河水出自西方的十千山脉。千百年来从未听说过有蚁能够平安进出过十千山脉。据传说，十千山脉南连瘴林，北至冰原，西接天壤，纵横九万九千零九由甸，飞翅翔羽皆难抵达其尽头。
　　四只客蚁面面相觑，失了主张。
　　圣后沉吟半晌，看上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逐个端详了一遍客蚁，说：“除此一法或许可为，待我议后再行详告。”
　　四只客蚁辞出后，圣后与耆老们商议，为了紫河南应对“八月飞花”，只有冒险一试。众耆老同声赞成。左辅更是说，若任由八月飞花年年发生，终会有一天飞越紫河，便会为害安宗平原，到那时再行自埋之法，倒不如现在倾国相助。
　　追风得知平安国的方法是在紫河上铺一条浮木通道后，兴奋异常，却看到秋左颀垂首默坐，并不喜悦。追风上前轻声探问。秋左颀强颜作笑未复一言。追风知道必有因由，与围拢上来的另三个同伴紧声追问。秋左颀终于道出真情：紫河干旱，虽说现在水面十不余一，也足足有八十寻宽，在如此宽阔的河面上铺设浮木通道，是十分危险的方法。眼下旱年，物力不足，一旦出事，损失国蚁何止半数，平安国必定元气大伤。
　　四只客蚁立即赶往圣后宫宸，秋左颀阻拦不住，只得紧着脚跟过去。
　　追风诚恳地感谢圣后美意，立即提出铺设浮桥太过危险，客蚁坚决不同意更不会接受，还请圣后收回诏令。
　　圣后知道客蚁得知了实情，也不追问，直截了当地摆出道理：当下正是旱季，寻找合用的浮木也还是不易，但是能够提供足够浮力的枯叶随处可见。用枯叶所建的简易浮桥不足以供大兵团渡河，仅供客蚁及数只行脚蚁过河倒是足堪其任。幸运的是现在的河面只有数十寻宽，河水静止，正是铺设浮桥的最佳时机。耆老们精算过，只需一日，便可在河面上铺出一座简易浮桥。史书所载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紫河上架设浮桥是九死一生，眼下条件与史载大有不同，客蚁无需过虑。
　　追风立即说：“河水并不是静止的。”她想起了行军蚁在乌河里投放枯叶的场景，也想起了绿古丙说过“用其它方法过河”是一种“凶险”。
　　圣后闻言一惊。正在此时，耆老们急匆匆地奔了进来，秋左颀也刚刚赶到。
　　左辅向圣后汇报：河水东流。
　　铺设浮桥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圣后，所有蚁都松了一口气。
　　
　　追风四蚁不再明提过河的事，口头上只说希望入冬后紫河能够冰封，暗地里仍在想着其它的过河方法。她们将知道的过河法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研究，终究不会出现又一个黑石壁倾倒成陆桥，又到哪里找出个一线天而且刚好有一根吠蛛力丝，至于游龙迴身还不如浮木为桥呢。魁九鳌深入北地群山不知多远也没有找到乌河源头，寻找出自十千山脉的紫河源头同样是谈何容易。四蚁毫无办法，每日焦着心地乱转。
　　一天，她们又一次到紫河边修整泥洞。她们闲极无聊，早已经将冬季跨冰过河前存身的泥洞挖掘好了。
　　第五在洞深处望向洞外，只能见到圆圆的一小块淡红的天空，一丝灰白的云絮在飘浮，好像流水一般。第五突然说：“如果紫河水高涨了，岂不是会淹了我们？”
　　追风闻言，走到洞外，朝四下里观看一番，又钻进洞里，说：“应该不会。我们的泥洞比往年行脚蚁的泥洞还要偏高，离水面远着呢。”
　　“能有多远？”第五问。
　　“那可不知道。河底的水都看不清楚，反正远着呢。”
　　“那么，如果不涨水，冬天冰封河面了，我们岂不是要跑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冰面？”第五提出又一个问题。
　　“那倒是。怎么啦？”追风问。
　　“如果不涨水，还不如在紧挨河面的地方挖个泥洞呢。”第五说。
　　“是！”歌九说。
　　“是！”扭长牙说。
　　“是！我们在河坡从上向下多挖几个洞，到时哪个合用就用哪个。”追风说。
　　说干就干，四蚁立即在向下二百寻远的位置开始挖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们边干边自嘲。她们为这个洞花了三天的时间。
　　在这第二个洞完工的当天，第五又突发奇想，说如果在第二个洞和第一个洞之间挖一条通道，迁洞时就不会顶风冒寒了。这是一个好主意，却是一项大工程。她们简单地算了一下土方量便放弃了。
　　就在这一夜，初生第五困扰在土方上，便梦到了精于土方工程的白蚁在黑石冈下挖出深达地心的甬道，又向北挖到了乌河北的寒乌林里，拥有了食之不尽的木质纤维；又梦到了平安国多达三十六层的巨大城池，城池里连绵不断的通道一直向前延伸着……
　　梦醒了，第五立刻意识到，她找到了过紫河的方法。
　　
　　平安国不用为铺没浮桥冒险丢命使秋左颀欣喜。追风大师傅因无法尽快南去整天闷闷不乐使秋左颀痛苦。大师傅一行因此滞留平安国使秋左颀满足。满足却是建立在大师傅的痛苦之上使秋左颀羞愧。
　　秋左颀对着捧在面前的金黄色的银杏叶，无法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她产生的影响书写下来。她理不清自己复杂的心情。
　　室外一个小小的声音问：“可以进来吗？”
　　是初生第五，那个小而勇敢的客蚁。
　　“欢迎，快请进。”秋左颀说着将银杏叶放了回去。
　　第五本来想好开头先夸赞平安国的土方作业能力，一旦面对满脸透出露珠般纯净心灵的秋左颀，第五自愧起来了。她知道任何含有私心杂念的言语都是对秋左颀的不敬。她知道这位倾心于记录勇蚁——竟然还包括她第五——经历的残疾蚁是伟大的，自己竟然暗生私念，这是对纯粹灵魂的玷污。第五直白地说起了话：“如果挖掘一条一百寻的通道，不，三百寻，以平安国的国力需要多久呢？”
　　“举国之力，至少十五天。”秋左颀的精算能力不弱，对客蚁也不隐瞒实情。
　　“这么久啊！”第五想到了时下寻物艰难，又如何能让平安国浪费十五天的时间在挖掘通道上？如果询问平安国的食粮能维持多久，这是蚁国的秘密，客蚁又岂能如此无礼？
　　“为何有此一问呢？”秋左颀问。
　　“从来没有见过黑甲蚁国城池达到三十六层台。”第五的回答是诚实的，却是答非所问。
　　“如果不是为了抗旱，又哪里需要三十六层台？劳命伤财啊！”秋左颀感叹。
　　“劳命？”
　　“是的。初开始深挖时没有经验，中暑累毙过数十蚁，到后来才积累了经验，体力耐久，挖得也快，更没出现中暑。”
　　“经验？”
　　“就是至少同时开挖两条相近的垂甬道，挖数十寻后便挖一条横向相连的直通道，这样就能使空气循环，就不致出现中暑。”
　　“啊！”第五惊叫了起来。她想到了一条通道需要十五天，为了空气循环，需要同时挖两条，还得挖横向相连的通道，那就必定超过三十天了。失望中的她的算法明显是错误的——同时开挖的时间可不能简单相加。第五垂头丧气地向秋左颀告辞。
　　“你还没有说你为何有此一问呢。”秋左颀知道第五有什么心思。
　　“不说了，还是等冬天吧，希望紫河能结冰。”第五边走边说。
　　“你等一下。”见第五驻足转身，秋左颀瞧定第五问，“你有什么过河的方法？”
　　第五点了点头。
　　“……掘一条地道？”秋左颀似乎明白了。
　　第五又点了点头。
　　“在紫河下？”
　　第五露出了笑，又点了点头。
　　秋左颀的大脑快速地计算着，终于阳光满面地轻松起来了。失命是蚁国至哀，劳累在失命面前便不值一提。秋左颀大叫起来：“妙法！可行！”
　　“可是，即使，哎，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啊！”第五惋惜地说。
　　“不需要！或许，只需要十天？七天？”见第五面露不解，秋左颀便将土方量详细地算给第五听。原来前面所说的挖三百寻需要十五天指的是掘城。掘城时的道径至少三弓，而仅仅掘一条单蚁通行的地道，道径半弓足够。这样，土方量只有原来的三十六分之一，理论上只需半天时间。为了空气循环，需要同时掘两条地道，两条地道的入口一高一低，每掘进数寻，便在两条地道之间凿一条横过道，将两条地道连通起来，这样，空气便自动循环了，当然，这会增加工程量，算两天应该足够。考虑到地道狭窄，无法大兵团作业，速度很可能仅有三分之一，时间便会延长至五六天。另外，需要先在合适的位置凿竖井，然后才能向南掘进，便会大大长于三百寻，还得增加一二天。如此看来，往满里算得十天，少里算可能只需七天。另一个可行的情况是，无需大兵团作业，便会有剩余蚁力寻物，统筹得当，就能做到两不误。
　　
　　左辅十分谨慎，请纵队队员回去稍候，她需上表圣裁。队员离开后，左辅一边安排快蚁连夜查看紫河水面宽度，一边与秋左颀详细核算。果然如秋左颀所算，只要河面不超过一百寻，平安国蚁力就能顺利完成这项工程。
　　其实，掘凿通道在蚁氏世界里十分寻常，而凿出一条过河的地道几乎从不出现，是担心可能出现的后果：透水或闷毙。透水无需解释。如果在挖掘的路线上出现透水前的渗水，工程就必须半途而废，再无它法。如果出现突然透水，必然产生重大伤亡。闷毙就是地道过细过长或塌方堵塞，出现供氧不足导致的死亡。平安国城池达到三十六层，得益于四通八达密如蛛网直通城门的垂甬道通风供氧。而掘地道过河，一般情况下也都远远大于城池三十六层的深度。并且，城池甬道是垂向，有利于空气交换，而过河地道是横向，完全不利。
　　快蚁回报紫河窄处只有不足一百寻宽。这个消息使左辅兴奋起来。她和秋左颀逐寻逐寻推敲，终于得出可行的结论。当圣后认真地看了左辅的详细方案，立即恩准。全城都为能替纵队出力而欢呼雀跃。方案很快便被落实到位。天刚透亮，掘进蚁便在耆老们选定的河底某处向下开凿斜井了。
　　左辅投石测深得出河底余水深约八寻。两眼斜井凿到三十六寻，垂深达到十八寻，左辅仍不放心，每深一寻，透水的可能性便减小一分，直到斜井达四十八寻，垂深便是二十四寻，才命令转向向南掘进。
　　追风四蚁不停地奔跑在工地各处，哪里有需要就出现在哪里。另有数只闻讯前来的行脚蚁也加入到劳动行列里了。她们为平安国的壮举而感激，为尽早返乡而兴奋，为参加这项伟大的工程而自豪。
　　伟大的工程得到科学数据的支撑，使胜利完全倾向于工程的组织者和制造者。
　　观测蚁观测到河水的流速在加快，水量也略有增加。耆老左辅精心推算后得出结论：工程在十五天内是绝对安全的，除非天象突变。只是，如果过河后的追风四蚁还想从地道原路返回，就必须将返回的时间严格控制在这十五天之内，最好是十二天。当然，如果流速和水量趋大，地道便会在更短的时间内被淹没，这个不确定的因素当然难以预料，只能看纵队的造化了。
　　伟大的工程在有条不紊日夜无休地进行着，在充满激情的辛勤劳动中快速向前推进。
　　平安国工蚁争先恐后地加入到凿挖地道的工程中，附近蚁国的工蚁也闻讯赶来助战。工蚁被分成掘进和搬运两个部。掘进部大约占投入总蚁力的百分之一，她们是颚力强大的工蚁。其余的组成搬运部。掘进部分成两个梯队，一队工作，一队休息，一个时辰一换。搬运部分成三个梯队，一个梯队在通道内首尾相连递运泥方出洞，另一个梯队在洞外接力，将泥方搬离洞口数弓，第三个梯队休息，每一个时辰一替换。很快，洞外出现了数十个泥丘，泥丘在迅速变大变高。
　　伟大的工程在天象露出恶化端倪时顺利地提前完成了。幸运的是，没有出现透水和闷毙，甚至，地道内通风良好，内壁坚实干燥，无法想象顶上便是宽阔的紫河。
　　西天的云层在变厚，黑沉沉地压在十千山脉上。天空的颜色变得更红更亮了。太阳变为紫红色，沉重得好像要坠到大地上。气温也更高了。安宗平原上出现了更多的龙卷风，相互纠缠，好像魔鬼打架。
　　紫河深处，那条在河心缓慢流淌的水流两侧，出现了一条过河地道。地道有一西一东两个北出口，却只有一个南出口。因为凿通一眼南出口后，连接南北的双通道里便形成了气流，就不再需要另一个南出口了。又因为两个北出口位置较高，过道风便总是从南往北。早已做好各项准备的天劳国南方纵队立即起程，各方行脚蚁也紧相跟随，逆着凉风从地道里穿过了紫河。紫河的南岸出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很快便消失在送行者的视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