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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续3 事件一:迎风昂立)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26 08:15:30      字数:5777

  鹰头峰。
  峰脚下有数株阔叶树,树下生长着成簇的篷草、孤生的球序卷耳、匍匐在沙地上的佛甲草、产乳汁的白麻、高大的紫色长穗柳,还有一丛风姿婆娑的柽柳,柽柳根生长着一株金黄色的管花肉苁蓉。这些耐渴的植株已经坚持数月,在数日前才认命低头。本以为放下身段顺天应时,能感动天地降下及时雨。哪知天地需要的是它们的命,而不是它们的臣服。昨天,它们终于齐刷刷地屈膝跪倒,用自己的蒲质弱躯向天地献祭。落叶遍地,衰草无根,一阵风起,四野发出欢快的剌剌声,那是收割者的胜利的笑声。
  石壁上有一道雷劈般齐天及地的石缝。一株半壮的银桂挤在石缝里,被动地生长出不屈的傲骨,吸收着鹰头峰残存的最后一滴水汁,苟延残喘。在万绿皆萎的末世,它仍将数枝绿叶伸出石缝。石缝位于山阴,它一如常年,并不能捕捉到阳光。即使如此,枝叶间和石缝里还是有当季的异香飘出。虽然不见逐香的蜂蝶,也能够确定它已经开了花。
  就在这株不服天管的银桂的一根横伸着的枝条上,掩在绿叶间,立着一只窄腰瘦腹、长肢短颊的拟叶绿静螳。
  她出生在十千山脉一处绿草丰茂物产丰富的无名山谷里。她是一只体格巨大的雌螳,顶着祖传的杀破天的威名,使她在山谷里独霸一棵垂杨柳。山壁崖缝里有潺潺活水流出,形成山谷里唯一一方池水,清澈见底。她的垂杨柳正生长在池边。活水招徕四方活物,使她捕食无忧,终日饱食遨游。常常有叨扰的雄螳光临垂杨柳。她不去招待他们,也不驱赶他们,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捕食甚至撒野。她是有情意的。她知道她的亲夫正藏身在这群汉子中间偷窥着她呢。山风拂过,万条绿丝轻摇慢摆,她的日子便惬意起来。
  待到时日稍长,新长成的她的腹内自然地孕了一囊卵,临池自照,后腹渐隆,娇羞难掩性爱激情,已然到了相夫求精的日子了。她登高四望,又到上风头释放求偶信息素,可惜一连三日,并没有情种出现。她所不知道的是偷窥她的复眼何止百数,只因她体格过巨,惜命的雄螳在尚有选择之前,是不敢担着失命的风险来与她交欢的。在一日难熬一日的等待中,她渐渐地对雄螳生出了怨,又一日,怨浓缩成了恨。当她的后腹突然出现开裂般的阵痛时,她发誓要将出现在她面前的任何求爱者变成刀下鬼。
  祸不单行的日子里,有先知之名的螳类也会失算。大旱很快席卷了十千山脉。她的水池干涸了,她的垂杨柳枯萎了。据前辈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旱。虽说螳类喜居热带地区,也无法在数月不落点雨的天焦地烤的山谷里活命。直到第一批老螳蹬直了腿死亡在尘泥里时,前辈们才警觉起来。为了生存,她忍着腹疼,跟随前辈们朝着飞翅爬虫逃旱的方向一路向东而去。
  路上经历了百般辛苦,十般磨难,九死一生,还遭遇到危险的沙尘暴。沙尘暴揭去大地一层皮,大地上便留下血淋淋的伤疤,闪烁着鬼火般的荧光。沙尘暴在山脚下掘挖出一穴深坑,坑底磊磊球石,喷射着毒刺般的光毫,从远处看,明丽娇艳充满诱惑。若不是前辈及时寻得一处石窟,这一行挨命的螳队注定会全军覆没在沙尘暴里。
  已经十天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直走得卵在腹腔里哐啷哐啷地响,也没有寻到丁点润卵之物,却眼睁睁地看着大地枯萎下去。活物好像随着地表水一起蒸发一尽。螳队终于走到了生死边缘,出现了同类相食的惨事。她的体形虽说巨大,但是骨骼显然稚嫩,她担心成为同类的口中食,便独自偷偷离开杀戮场,孤身只影向东走去。
  她的卵黄支撑着她,使她在早该饿毙的日子之后,又坚持向东走了十天。红日当头,红运无踪。不幸的她在十天里连食物的味都没闻到过,甚至连食物的影都没见到过。多日饥饿劳累使她的神经运转失灵,能够立体成像的复眼看到的世界彻底失了形,变成围绕在四周的游移不定的平面图案。她失去了判断方位距离的天生本领,对于凭借速度和测算距离方位捕食的螳螂来说是致命的。她闻到一股淡香,探摸着寻到了石缝里的一株银桂,忍着羞生食了一些树液。体能并未恢复,视力倒有了些微改善,它能看清近在眼前的景致了。她挣扎着搜遍整个石缝和银桂,半星走虫的朽躯都没有发现。
  她紧紧地抱往一根几乎触地的枝梢,便天然地成为一片伪装的叶。她天生便像一片叶,伪装成叶无需刻意而为。她知道今天会孤独地死在叶丛里。她挺了挺后腹,腹腔内不再有声响,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或许是回光返照吧,她的眼前快速地闪过幸福快乐的过去和艰难困苦的现在。那时,腹内孕育着的一囊水灵灵的卵是她的骄傲,是她相夫的本钱。现在,她的后腹早已不再阵痛了,也坍缩成扁狭的瘦长条了,腹内囊卵因为缺少滋养早已变成了糠卵,贴在她的腹壁上无法娩出,逐渐腐蚀了她的腹壁,成了她的累赘。在这个天干地荒的死亡世界里是寻不到亲夫的,即使有亲夫也不能使她的卵复活了,即使能使卵复活,她又能到哪里去为弱籽寻得安身活命之所?该死的!她出声地对还未曾谋面的亲夫发出诅咒。她骂得累了,便又陷入到绝望的幻想中。
  她从非梦非幻的昏沉中被踏沙声惊转过来,大脑本能地发出扫描四周的指令。螳的颈可以半圆弧转动,现在她的颈因为缺少体液润滑竟然出现了颈梗死,与指令配套的复眼便无法扫描四周。于是,复眼里只聚焦出一块固定的光斑。有一个黑影从光斑里一闪而过,她并没能看清是何活物。
  她立即兴奋起来,濒死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做出盲目的行动。她忘了观察周围是否有危险,甚至忘记去判断面对的是猎物还是猎手。她只顾向两侧斜撑开皮质前翅,又将膜质后翅直立起来,腹尾高翘,前身高昂,将两柄折刀贴颈坚起,发出咝咝声。她的勾魂恫吓声会使猎物失魂转向,被吓蒙的猎物便会主动送上门来。她本能地将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追风从一株难得一见的绿树枝下一闪而过,才觉出绿树藏身的石缝里有香气飘出,便停下脚转回头远远地瞧着。她在等待子母三才阵的到达。
  天星位的六指绿居阵首,首先看到了追风的举动,立即示意三才阵驻足。六指绿用双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圆,于是,左辅位的八步歌九、右弼位的初生第五、左罡位的九米一望、右煞位的三尺辨香分左右外移,而地宿位的迎风昂立立即后退。子母三才阵转变为玄武阵。六蚁轻手轻脚地朝着石缝移动。在适应了石缝内的阴暗后,发现并无异物,只有一株银桂,树顶结着数团细密的白花,另有数粒花蕊散落在地,已经半干。
  警报解除,玄武阵即告解散。在这相同的时刻,纵队各队员的动态是这样的:
  追风正了身形,抬脚便欲东行。
  六指绿注目追风。她目测追风走到合适的距离时就会下令三才阵前进。她的右手已经举起。
  三尺辨香突然闻到一股恶腥味,忙伸颈仰首对空深嗅,一时嗅不出恶腥位来自何处。
  九米一望眼底觉察到树叶间有两星死光一闪,忙瞪目凝神追寻,死光又不见了,只有两片树叶在枝梢朝上卷了起来,两支叶柄却支愣着离开了树枝向上翘起。
  歌九松了一口气,望向她右侧的第五。
  第五正朝歌九靠过来,将头顶的螳锯晃了晃,一脸轻松的笑。
  昂立快速前进,她要归位到三才阵她应该的位置上去。
  
  九米一望死盯着的那片树叶突然飘忽了一下,却并没有掉落下来。两道绿影一闪,枝叶上下晃动了起来。只听第五“叽!”地一声尖叫,青天白日,突然之间就在她的眼前凭空消失了。
  “杀破天!”九米一望大叫。这时的她已经看清楚了,那片树叶并不是桂树叶,而是一只拟叶绿静螳,正支愣着一柄排着尖锥形密齿的大折刀,折刀下紧紧钳着的正是第五的螳锯,而第五六肢凌空吊在自己的螳锯下。绿静螳的另一柄大折刀已经打开,正高高举起。
  队员们蜂聚到绿静螳立足的枝梢下,搭救心切,并未意识到处境危险。当然,即使知道危险,她们也不会弃第五于不顾。可是,面对着天下第一恶霸杀破天,她们除了急乱,一时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事实是,即使不急乱,她们也无法与占尽地利的杀破天对杀,更何况想从她的大折刀下夺物。
  第五被捕捉去的那一瞬,只知道难逃此厄,却不知道是命丧谁口。她只看到一柄扁而带锥的枝杈将她勾到了树叶间,在听到一声“杀破天”后却没有找到恶魔的正身。她发现自己悬在空中,另有一柄枝杈在她的身侧不停地挥舞着。她顾不得许多了,伸手抓住螳锯引体向上,用四肢抱紧螳锯,用解放出来的双手开始解藤萝丝。她在勇敢地自救。
  
  绿静螳看到有黑影在她的光斑里一闪而过,便使出她的老伎俩,藏身在绿叶间,静静地伏着,死盯着光斑。果然,又有黑影出现了,黑影又被一块更大的绿影遮挡住了。绿影渐渐地向光斑的中心移动,终于看清了,是一支雄螳的细弱弯锯。啊!这杀千刀的薄情汉!吃我一刀!赔我宝宝的命来!
  双刀如闪电,没有走物能逃脱她的攻击。即使是撞上见螳思螳肉的蜥蜴,饿急了的她也敢抢先下手,杀蜥蜴个措手不及。她一击即退,右刀命中,立即挥舞左刀,希望能将薄情汉的头颅生切下来。左刀在空中捞了几次,次次落空。她突然自吃一惊,右刀下的分量显然不足,似乎只剩一柄螳锯,难道这个薄情汉能够做到自弃己锯脱身而逃?
  她自恨自己颈梗阻,不能转动复眼快速锁定薄情汉的藏身处。突然,她的视觉运转了,颈间缓慢地出现松动。她本以为颈又能活动了,高兴并未能持续,巨疼同时出现了。她立即意识到她的颈正在被攻击。她明白了,同类相食的惨事降临到了她的身上。曾雄霸一方的她又岂能延颈授首任由宰割呢?她立即举起双刀,朝颈后斩了下去。与此同时,她的颈也突然松了劲,半侧颈肌被切断了。她的复眼歪到一侧,倾斜的世界渐渐地暗淡了下去,转瞬跌入永恒的黑夜与寂静。
  这只与天相抗几近一个月的拟叶绿静螳死在叶丛里,瘦削的躯体仍然是枝上绿叶的形状。她一如生平,高傲地踞立枝头,保持着曲肢弓腰的战斗姿势。她死得尊严,死得其所。
  
  听到是杀破天时,纵队队员都吓呆了。发现第五已经被捕捉到树枝上去,幸运的是并没有受伤,只是吊在绿静螳的右刀下,绿静螳的左刀正在第五的颅顶刷刷地劈砍着。
  形势十分危急,却又够不着第五,队员们不顾自身安危,围在枝下团团转。昂立突然奔进石缝,沿着树干爬了上去。六指绿已经张口叫昂立的名字,又收住口。她知道昂立之于绿静螳,送上门去只有死路一条,可一看到昂立在树干上健步如飞胜于平地,又看到第五在解锯自救,便住了口,祈祷昂立能有方法扰乱绿静螳,为第五自救赢得时间。
  追风听到呼救立即奔回,将一粒石子向着歌九指示的方向击打了出去,只听“篷”的一声,石子击穿了绿静螳的后翅,钻到石缝里去了。追风立即钻进石缝,沿着扭曲的树干窜了上去。
  昂立在绿静螳的肚皮上狠命咬了下去,咬出一口干粉粉的破皮。她刚好咬在绿静螳的痛了多日早已麻木的腹壁上,隔着腹壁便是死亡多时的囊卵。绿静螳浑然不觉,她确实是一具半死的活物了。
  绿静螳挥舞着左刀,刀刀都调整着方向角度,眼见着向第五逼了上去。昂立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危险,一个直跃便骑到了绿静螳的背上,对准绿静螳的长颈,绷开双颚,狠狠地夹了下去。哪知绿静螳的长颈坚硬异常,双颚在颈骨上打了个滑,笃的一声自磕在一起,震得昂立眼前旋起黑晕,满脑充斥着乱响。英勇的昂立努力克制着,将复眼直接抵在绿静螳的长颈上,朦胧中寻着了绿静螳的颈间横沟,再次绷开双颚,对准横沟内柔软的颈肌拼尽全力切了下去。
  追风在树上奔跑并不比昂立逊色,只是她对树形的经验明显不比昂立。昂立曾经是一只出色的牧蚜蚁,长年在树上做工,立即找到了在地面上看到的那根树枝。追风朝着认定的树枝追到枝梢,到了尽头才发现绿静螳在东侧的另一根枝梢上,只得返回到树干转到另一根树枝。忙中出错,第二次又发现绿静螳在下面,还看到昂立正骑在绿静螳的背上。
  追风急风急火地又欲回奔,一转念顿住脚,她决定冒险跳下去。就在她找准方向踮脚凝神正待起跳时,看到绿静螳的双刀斩向昂立。两点黑影飘飞开去,向地面坠落。追风急怒攻心,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迎风昂立的两截亡躯静静地躺在地上。第五使劲地将它们往一起凑,大声地哭叫着昂立的名字。队友围在四周,悲恸刻在她们的脸上。
  刚刚赶了上来的扭长牙惊恐地站在一旁,一时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搞不懂为何迎风昂立已经身首异处。
  离开国门的时候,她们有八只队员,路途未及半,便已经失去了一尺六枪和迎风昂立。第五想到魁九鳌一行七蚁,在外行走半年到达西柳墩台时,仍是毫发无伤的七蚁。现在,都因为自己而失去两个同伴,第五拼命地以手击地,痛斥自己不自量力要求同往,若非自己,又岂会使一尺六枪和昂立丢了命。
  第五突然停止哭泣,立起身,朝同伴一点头,便向西飞奔。扭长牙抬了抬手,终于还是没有拦她。跌落地面的追风并未受伤,这时已经回过神来,立即追上去拦住了第五。第五抽咽着说不会再拖累纵队,她要回天劳去。追风无言相劝。赶过来的歌九和六指绿闻言,都说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她执意回走,纵队不仅不会放心,也一定会安排队员与她同去,这对纵队来说岂不是自去膀臂。何况现在,即使算上扭长牙,也只有七蚁了。六指绿见第五固执,急了,呵斥她:“你就别再添乱了,你一切听安排,怎会是你的错?要说错,也错在我这个队长谨慎不足指挥失当。”三尺辨香抱怨自己没有及时嗅出杀破天,责怪自己已经嗅到恶腥味了,竟然没有立即发出警报。九米一望更是以头抢地,痛悔自己没有及时发现杀破天,她的职责之一就是提前确认当路的垂叶里是否隐藏着危险。
  第五只得跟回来,不再提昂立失命是她的责任,怕辨香和一望多心。她又立即动手解藤罗丝。众蚁忙拦阻。如果真的让第五解去螳锯,岂不是明着将昂立之死归咎于她。第五坚持,众蚁执意不允。六指绿再次提醒第五不要拂了众蚁好意,何况赶路要紧。第五羞红了脸,也感觉到自己只是在小处费力,暗下决心,后面的路途上一定将功补过,有死而已。
  队友们将迎风昂立埋在银桂下的沙土里,合唱了天劳哀歌,又合唱了那首来自北地行军蚁的哀歌。
  歌九看着最亲近的同序将永远消失在无边的山野间,取出一页瑞香叶,一挥而就,为昂立写下赞歌,吟唱道:
  
  同出而不同归的同袍啊,
  请允许我放下你的亡躯,
  在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你将你的英勇事迹刻在,
  闻之胆裂的杀破天的颅顶,
  生而勤劳的你死得殊荣。
  
  一生献给蚁氏的同袍呵,
  你的传奇荣耀了我的歌,
  我必将为你天天歌唱。
  
  歌声因英魂而壮丽,
  英魂因歌声而长存,
  请随歌声返故乡。
  
  这首赞歌后来被无名氏冠名《战魂归》,在黑甲蚁的世界里处处传唱。
  拟叶绿静螳仍挂在树梢上。即使折断头颅,雄强的心也能支撑她与敌同归于尽。本质上她不是死于敌手,她死在挥双刀斩昂立时的脏器衰竭。它依然是一个完美的胜利者。在生命的最尽头,凭借对生存的渴望和残存的意志,依然能够奋勇出击;不仅完美地捕捉到第五,还一刀毙命昂立,不辱一世英名。纵队并没有毁尸泄恨,也没有取食。趋应得之利,不做无益之事,这是蚁氏的传统美德。
  纵队正式接纳了扭长牙,收拾好行囊,红月初上时,已经行走在茅乌砂荒漠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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