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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绝地逢生 (5 魁铁红客死他乡)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24 13:14:10      字数:5007

  看清陆桥上两只飞奔的黑影正是八步追风和初生第五,怀恩蚁后立即派出兵蚁前去接应。牧蚜旅早已名存实亡,四团团正林上飞叉请求带队,得到蚁后的准许。此时,行军蚁突然止步在陆桥中间,直到追风和第五安全到达蚁后面前,行军蚁仍没前进一步。捉摸不透的战情使蚁后百思不得其解。
  追风立即简要地向怀恩蚁后做了汇报,建议各蚁国立即返回城池封城避祸——假如行军蚁事成后果真南进奔上黑石冈。同时请求允许她去黑石冈东壁一探究竟。她在返回的路上想到白蚁城池的气孔直通东壁,灭国洪水一定将白蚁都冲进冈东的乌河里了,或许有幸存者能够爬上岸。耆老早就向怀恩蚁后讲述过追风的传奇经历。怀恩并不追问,立即同意了,第五也被允许同去。
  冈东泥壁高峻,其下的乌河水流平缓,一因陆桥阻挡了上游水势,二因此处水面较宽。距水面数弓的壁上,正有一条水龙喷射而出——三十七层台的通风通道成了泄水孔。
  追风和第五在河面上下寻不见半只白蚁,跑到下游的缓坡,也没有任何发现。下到东南方向的冈底,河面宽阔,缓水如凝,才看到有二三星辨不准的黑点浮在水中央,又看到河滩的浅水里有一只死亡的行军蚁,才确认河中的黑点也是行军蚁。调头再去仔细搜寻,果然在水底的乱石缝里,看到了三只灰白的肉躯,它们正是白蚁。正自伤感,水面陡起数圈涟漪,水下一弯铁褐色的鳞影一闪即逝,白蚁的亡躯不见了。追风相信它们已经葬尸鱼腹。
  追风为白蚁的死亡悲伤,也为行军蚁的失命哀叹。她和第五无情无绪地向冈西行去。整个杉林平静安详,好像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死亡也没有战争正在发生。追风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心情轻松,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她和歌九、昂立的幸福的幼蚁时期。
  那时的她们快乐地生活在天劳国四层台。她的居室在南侧第二直通道第五窄道上,斜对面便是歌九的居室,而昂立的居室在第三直通道。每天傍晚食哺后,她们便从一层台喧嚷打闹着闲逛到九层台,只有在经过六层台母后宫宸时蹑手蹑脚。到了定更后便聚到耆老室去听讲。夜半后全城进入静息状态,精力旺盛的她们便溜到一层台的城门附近,或看兵蚁值更,或玩抛籽游戏。甚至在得到机会时直接溜到城池外的原上数星星,直到晨饲的号令声从城门内传了出来,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四层台,一边囫囵大咥,一边腆着脸忍受着哺育蚁的取笑,次日依旧故我,甚至乐此不疲。后来,她们长大了,便被编入各队团,外出作工,虽说辛苦,却也能苦中作乐,生活虽说平淡,却也祥和幸福。
  天空响起“弋”的一声啸叫,两个黑影划过林隙落在树干上,分明是两只镰喙铁爪的褐。第五一眼便认出了它们,一把将追风扑倒,迅速钻到一枚枯叶下。喘息甫定,便听到振翅声,透过缝隙,看到那两只褐正穿过林梢,齐头向冈北方向飞去。
  黑石冈西坡上有黑甲蚁的兵阵,褐出现时能够就近奔入林下躲藏。陆桥上毫无退路的行军蚁,在天敌面前等于置身死地。追风突然为行军蚁担心起来。她好像看到了凶恶的褐正从陆桥的两端包抄而上,四散逃命的行军蚁纷纷坠落乌河。
  追风想到天下第一等恶魔,也有被食的命运,感叹天下万类哪里有什么真太平?只能是各遵天道,各循物理,各取其食,各安其所,正所谓一物降一物罢了。因此,万类谨遵本道,世守本性,不讨巧,不纵欲,不越权,不违命,便算共享太平。便又想到《上古臬存》,如果真有行军蚁所说的违天逆地的操物之技,那么,《上古臬存》必须被毁灭。可是,《上古臬存》到底书写了什么呢?只有乌铓可解?乌铓又在哪里呢?乌铓,五莽,五莽平天,天食国。天食国真是乌铓吗?应该直接问白蚁耋老的,现在迟了。白蚁应该不是乌铓。白蚁食木。金克木。追风一路乱想下去,想到此处,突然呆住了。金克木,白蚁食木,白蚁当然属金。那么,白蚁就是乌铓?!
  追风立即改道向冈顶前进。第五从追风严肃的表情里看出事态重大,默不作声地紧跟上去。冈顶上,失去倚恃的尖锥形的泥堡凌空而立,冷风激荡,背衬乱云的泥堡像在天空翱翔。追风正沿泥堡脚地向西,一抬头,堡顶上似乎有两只鬼眼一闪,定神去看,只看到浓密的乌云在堡顶翻滚绞缠出各种古怪的形状。乱云弄祟,追风想,便扭头转北,直达峭壁,看向乌河,陆桥上空空如也。正惊疑间,又是一声“弋——”,立即出现五六只褐从头顶飞过,很快便融入乌河北寒乌林的暗黑里去了。追风高视着乌河,突然决定放弃探究乌铓国。天食国即将永远消失,即使从失国必死的耋老处确认天食是乌铓,又有何意义?追风转身向西坡走去。
  西坡上的黑甲蚁仍严阵以待。大槐国的首座耆老和万夫长首当其冲站立在铜墙铁壁阵前。天劳国的万夫长九领八顺并不在西坡,她强烈希望有机会证明自己身为万夫长的价值,和有同样心愿的五团团正二尺九戟、七团团正二尺一镰,自愿率领五团七团兵蚁,组成一字长蛇阵,潜伏在峭壁顶,待机飞石阻截行军蚁。怀恩蚁后感激地同意了她们的请求,并令五大队和七大队工蚁急寻合适的石子以供前线。
  追风和第五回到怀恩蚁后面前,询问陆桥因何空无一物,才知道行军蚁尽数钻进了裂缝。追风以为是受褐攻击所致。蚁后说是在褐出现之前,行军蚁突然都钻进裂缝里去了。褐甚至并没有下降高度察看陆桥,对冈西坡的黑甲蚁兵阵也并不留心,而是一拔一拔一个劲地向北高飞而去。追风不敢想象褐是冲着正南奔的行军蚁崟大营而去的。她放眼北望,或许是心理作怪,感觉到森林似乎在变黑。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怀恩蚁后,又轻声说了一句白蚁天食国灭国了,便请缨到长蛇阵去。崟大营和天食国并未使蚁后震惊,眼前巨变使她无暇它顾。蚁后早已耳闻追风的飞石绝技,自然同意,却严词拒绝了第五同去的请求。
  天空的泥云越发低沉了,云脚已经踏在泥堡的锥顶。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在云深处劈了下来,好似乌河里跳出一条金龙,一缩身又钻到河水里不见了。只听得“喀嚓”一声,天地间便轰隆隆地震响个不停。
  陆桥断了!
  天雷声里,形成陆桥的黑石壁从中一断两截。或许是天谴降临,火殛雷劈,黑石壁被拦腰斩断了。或许是在被大自然打倒后,难承其重,黑石壁将自己压断了。
  冈上无数双复眼看到陆桥的中间沉了下去,本以为它会直接沉入水底,却只是下沉数弓便停止了。两个半截桥的相接处距离水面仍有数弓,它们组成的仍是一座连接南北的坦途。
  下沉的桥身完全堵住了河水,桥东的泉涌消失了。立即又有乱涌伴着气泡从桥东泛了上来,一时间,乌河弯里万花齐放。乱涌里翻滚着的是黑麻麻的行军蚁。追风知道陆桥的空心——天食国的樟园进水了。
  两截桥面相接的夹角处正是那道裂缝,有黑雾呜呜有声地喷射出来,很快又喷出黑色的水雾水幕。陆桥未断时桥下的涵洞形成了东侧的泉涌,陆桥断了,涵洞消失了,陆桥彻底堵塞住了河水。上游来水眼看着涨高了,漫过了桥面中间,将夹缝处的水雾水幕淹没,很快,断桥的凹处形成急流,桥东侧立即出现一挂飞瀑。乌河南北在陆桥连通一个时辰后又被流水隔断了。
  亢子军团全军覆没在樟园里。
  追风站起身,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九领八顺紧张地朝陆桥方向机械地比划着,她仍沉浸在恐惧之中。
  追风失神地返回到铜墙铁壁阵前,对怀恩蚁后只是点了一下头,一言不发站到一边。第五低声询问,追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正困囿在自己的思绪里。行军蚁的冷酷她反抗过,行军蚁的英勇她赞叹过,行军蚁的使命她疑惑过。现在,行军蚁的覆没使她悲痛。她相信行军蚁的使命是纯粹的高尚的,而眼前黑甲蚁的密阵是多么可笑啊。她们碌碌无为的奔忙令她羞愧,她们群体自私的精诚团结令她愤怒,她们只顾本国不及其它的本性使她失望。甚至,她对紫桐国有条不紊的生活与好学也产生怀疑。她只对平安国的务实和友爱心怀挂念。她几乎否定了她所知所爱所努力奉献过的一切。她完全失落了自我。
  怀恩蚁后与大槐国耆老商议后认为行军蚁即使没有全灭,最多也只会有三五只走了天运的幸存者,而且肯定是失散各处,绝成不了气候,形不成有效攻击,便决定解散兵阵,各归各国,据城自守。待那几个来自西土的小小蚁国分头而去后,天劳国也开始撤退,倒是有情有义的大槐国耆老自愿留守在原地。她一是想清楚明白地看到行军蚁最后的结果——待飞瀑笼罩下的散涌不再变黑,她会组队下到陆桥上去实地察看;二是想鸿运高照能碰巧再见到魁九鳌——她从追风处听闻其陷在行军蚁兵阵中,并没有其死亡的确切消息。
  正在此时,八步歌九飞奔前来,向怀恩蚁后急报:魁铁红快不行了。
  一转头,歌九看到了神情痴呆的追风,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辨认。一旁的第五向歌九说:“阿长,是她,她——”便哽住声。歌九大声地叫:“追风!是你啊?你回来了,是怎么回来的?”说着便望向乌河。在她的位置,不能看到陆桥,能够看到的是依旧如昨的那截河面。她也无心走近峭壁去细看,甚至她都没有注意到冈顶黑石壁的消失。她掉转头朝向第五,说:“回头再说,先顾魁铁红要紧!”
  “魁铁红?”追风将复眼定在歌九的身上,若有所思地问。
  “是,魁铁红,她伤得太重了,快不行了。”歌九拉着追风便走。
  受到“魁铁红”三字的刺激,追风的思绪突然回归现实。她记起了魁铁红,那只负伤后留在天劳国,和南方纵队送“八月飞花”解法回紫桐的巨头蚁。她的思维开始正常运转。她突然明白自己是平凡的,不应为天下烦恼,而应该去做一些实在的平凡事,如魁铁红那样,如秋左颀那样。
  她兴奋地语句颠倒地问:“去紫桐国出发还没有?”
  
  话说魁铁红用了土药,在南方纵队队员的精心照料下伤躯渐有好转。突然有战报传回,在朦胧中耳闻乌河北出现了行军蚁,她的大脑的一个区域被激活了。她想起了北去的俱庐使魁九鳌,还有仅剩的同伴魁铁青,还有自愿追随北去的追风,和那只可爱的小小的初生第五。她为她们担心,内心焦灼,血气上涌,胸甲生冷,呼吸窘迫,一时一口气没能倒上来,后腹紧缩,六肢发颤,眼见着触角垂落了下去。围在四周急得乱捶胡掐的纵队队员慌了手脚,急忙遣歌九去向蚁后报信。
  待怀恩蚁后和追风一行赶到魁铁红身边,她已经第二次昏迷过去了。蚁后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并不能抚慰这只远方的行脚蚁,仍鼓动腺体,释放出浓烈的信息素,又亲自安抚着魁铁红受伤的胸甲。魁铁红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隔着蚁后,魁铁红看到了一柄螳锯,这使她的脑海深处渐渐地浮现出一只小小蚁的影。于是,她果真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小的朋友——初生第五,第五的手里还举着一页起皱的贝叶呢,在第五的身侧,正是那个颀长而雄健的八步追风。啊,她们仍在!她们已经平安返回了,那么,同行的魁九鳌和魁铁青一定也回来了。她激动地挣起身,向围绕在四周的蚁丛里寻找。亲密的同伴们啊,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我知道我的战伤太重了,不能够陪你们一同回归母国了。你们是怕我触景伤情吗?是怕我会为不能同归而伤感吗?亲爱的同伴啊,曾经的誓言仍在我心头萦绕着呢,我会为它奋斗终生,又怎么会伤感呢?我会为你们平安南归而高兴的,会为你们祝福,会为你们自豪的啊。八月飞花快出现了,时间紧迫呢。你们近前来啊!让我高歌,为你们送行。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围在她四周的面孔充满忧伤。她对着追风和第五轻声地说:“魁九鳌,铁青,她们,在哪呢?让她们,立即,起程吧,八月,飞——”她只看到追风和第五缓缓地摇着头,向空中轻轻地飞去,渐渐地消失到黑暗里了。她突然意识到追风和第五是一个幻觉,她的魁九鳌和魁铁青也永不得见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理想而强撑着抬起两肢,她的胸甲随即暴裂,满腔的烈火向上一窜,便熄灭了。
  围绕在四周的怀恩蚁后和众蚁,看到魁铁红的触角又缓慢地挺了起来,努力向上抬头,又如往常那样阳光灿烂地笑了。她的复眼终于聚起一星光,定定地望向第五和追风。突然,魁铁红朝追风和第五撑起半身。追风忙迎上去,第五也向她举起曾裹藏在左柄节的那页方舆图。魁铁红轻语含糊。追风勉强听到“魁九…青…哪呢?立即,起程…”追风知道她在说什么,悲痛得无法回答,只能抱歉地轻轻摇头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魁铁红渐趋失望的眼神。魁铁红嗫嚅着向后倒去,胸甲上的战伤突然裂开,触角软绵绵地耷了下去。强撑着高举两肢的魁铁红,定格成一尊雕像,一手南指,一手指天。
  众蚁肃穆,时间停止。
  沉闷的雷声又一次滚过。
  有歌声轻轻响起,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好像初春的花香在晨露上轻轻滑过,好像初夏的晨光轻抚茁壮的成长,好像初秋的流彩铺向大地,好像初冬的嫩雪为山川描着淡妆。
  死亡是我的天命,
  我将存活。
  万类的世界,
  蚁氏的世界,
  合二为一,
  我将存活。
  这是初生第五在歌唱,为魁氏最后一只勇士歌唱,为蚁氏的亡魂歌唱,为行军蚁歌唱,为天下万类歌唱。
  这首哀歌终于在黑甲蚁的世界里唱响。自此以后,渐渐成为黑甲蚁共同的哀歌,像抚慰行军蚁那样,抚慰着圭琮大地的蚁氏亡魂,伴她们安然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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