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场绵延几十年的情感纠葛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17 11:55:30 字数:5031
(接上)
程英华就这样成为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了,像一支坏了引线的风筝,爬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她整日迷茫着,不敢为外人道地独自苦恼着,因为曾福留给她的感觉是虚幻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是抓不住摸不着的。
过去,她曾经觉得这种远远的相思和远远的牵挂无限美好,认为爱情就应当是这样神圣而纯洁。曽福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文明高雅的神态,虽然他总是满含深情地望着她,却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
现在,她遇到了有关前途命运这样的大困难,她多么期望曽福能像任自强娶走米占魁那样,来个干脆利落,或者最次也应该说句:“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然而没有,曾福什么有实际意义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那么忧心忡忡地跑去太原找到了他,他却连句起码的承诺都没有给她,使她觉得他就像高墙上挂着的一幅风景画,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她总不能凭着几个脉脉含情的眼神,就断定人家一定会来娶她吧?万一人家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而是她自己想多了呢,那会让她情何以堪?
这时候的程英华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农村里边已经是老姑娘了。她原先没有考上中学的那些女同学,一个个都已经出嫁了,有的手里已经抱上了孩子。郭月琴嫁给了抗美援朝回来的刘保林,赵玉仙嫁给了米占魁的哥哥米有魁,唯一还没有出嫁的赵丽琴,则是因为咬紧牙关“非城里人不嫁”,正在无比坚定地寻觅着能嫁到城里去的机会。
程英华便和赵丽琴就伴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摘棉花时,赵丽琴会将摘来的棉花分装在两个袋子里,放工回村要将棉花过磅时,走过家门口,趁人眼不见,赵丽琴将其中一个袋子从围墙上扔进她家的羊圈中。这种行为,羞得程英华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她,仿佛做了亏心事的不是赵丽琴,而是她自己。撇玉米时,赵丽琴利索地将六七穗玉米塞在了裤腰带上,像准备去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在肚子周遭绑了一圈手榴弹似的。她还利落地给程英华的裤腰带上也塞进了两穗玉米,搞得程英华只要听见身旁有人说话就来两下哆嗦,最后还是将那两穗玉米放回堆子上去了。赵丽琴就说:“傻吧你!挨饿活该。”
家里边,程英华的姥姥已经不止一次在絮叼:“这曾福居然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他家呢,也不说下个聘礼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了四五年了。这算咋回事儿呀?哪怕是给个金戒指金耳环啥的,先订婚了也好啊……难道要让我们女家先去找男家说话?我们也是尊贵自理的好人家……”
听了这话,你也别以为程英华姥姥说的话就很出格。要知道,这是一方较为富足的土地,普通人家的婆姨们,谁的手上也戴着个把金戒指。而且这地方的乡俗,历来是男女订婚的时候,男家都会主动给女家一个金戒指或金耳环什么的,作为定情之物。
有时候,程英华的姥姥会跟人说:“俺英华百里挑一的眉眼,又是一肚子的文才,就这样沤在村里……”说着,还摇头叹气。
程英华看着家里的现状,心里也觉得愁苦。她这个家庭,父亲常年工作在外不在家;母亲常年住在娘家,永远是低头做着全家人的衣物,根本不去操心这些她认为的大事儿。程英华是老大,底下弱弟幼妹,最小的那个弟弟才三岁,还在那儿拍着手数念儿歌:“大锅油油香,小锅炒鸡蛋……”能出门主事的姥姥和姥爷,则已经老得全都白胡子白头发了。满眼望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为她出主意想办法的人。
终于,在姥姥的多次絮叨下,姥爷便专门去找到了梁步隆。梁步隆虽然已被划成了右派分子,但在老百姓的心里,觉得那是公家的事情,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梁步隆则还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梁先生”,是个有文化有主心骨有头脑的人。姥爷就和梁步隆蹲在学校门外的大台阶上,拉家常似的说起了程英华和曽福的事情,还将程英华姥姥说过的话也说给了梁步隆听。
梁步隆听了,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合情合理呀,就义不容辞地当起了中间传话接洽的人,而且很快找到了曾福的母亲范淑贞。哪知,梁步隆传达来的那些话,招来了女老师范淑贞的一声冷笑。
今时今日的范淑贞,因为儿子成器成才,心气已经变得格外高昂。她听了梁步隆的传话后,破锣嗓子一下子提得老高:“这家人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还想要金耳环金戒指?简直是在开玩笑!难道,我范淑贞的儿子找媳妇,还需要用金钱来开道吗?你再说说那个程英华,现在都成了农民户口了,不说赶紧扑腾着去寻找出路,反而还能提出这种没出息的要求来。念书都念到哪儿去了?这哪里还像个新时代的青年呀?”范淑贞还说:“再说了,这是我儿子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处理好了。”
他们在这里发生了观念上的碰撞。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范淑贞的这些话就再合理不过。但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的农村,包办婚姻的影子尚未走远,男婚女嫁还都需要双方父母出面的时候,这种论调,简直是闻所未闻。
程英华的家庭得到这种反馈信息之后,就觉得,显见得,人家这是不愿意的态度呀;咱去上赶着人家,还得到了这么不体面的回音,俺英华是嫁不了啦还是怎么地?而且觉得曾福这母子俩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有一天,程英华打听到曾福回来了,就大着胆子去找他。程英华觉得,虽然范淑珍的话不好听,但未必就是曾福本人的意思。在没有得到曾福本人的回答之前,她不死心。毕竟,这是她相恋了四五年的初恋情人啊。
程英华走进曾福的家门后,果然看见曾福正躺在炕上,范淑珍则正和几个女学生坐在桌旁包饺子。她们一群人见程英华进门,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曾福则说自己正肚子疼,依旧躺着并不打算起来。程英华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受到了莫大的冷遇和羞辱,于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就走了。而曾福,也始终没有追出来。
为此,程英华背着家里人,好几次暗地里偷偷地哭泣,有时直哭到气结胸闷。她赌气不再去找曾福,而曾福也一直没来找过她。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来了。
有一天,村里的治保主任梁二钵,少见地走进了程英华家里来,笑哈哈地坐在了炕沿上。梁二钵是抗美援朝回来的伤残军人。当年村里去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年轻人有六七个,最后只回来了三个人。但这三个人回来后的待遇,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天差地别。
梁二钵自不用说,荣誉伤残军人,享受到了国家给予的一切待遇。
第二个是郭月琴嫁给了的那个刘保林。刘保林所在的部队,一直驻守在鸭绿江畔的中国土地上,随时准备过江去增援,却直到战争结束都不曾跨过鸭绿江大桥,最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现在享受着每月八十五元的津贴,一年还有三个月时间可去太原的神泉沟温泉疗养。
再一个是在朝鮮战场上被美国人俘虏过的米得康,被交換俘虏时交換了回来,从此活得无声无息,出来进去低头搭拉脑,从来不敢与人提起自己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事,活得像个土拨鼠似的。直到现在,八十大几岁了,老得像一段朽木似的,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被一些老汉们嘲笑时,才苦着脸跟人家解释:“一个排的人都打没了,只剩下了四五个,炸弹多得跟下饺子一样……血和土糊得满头满脸,睁不开眼睛……突然就被包围了……连死都来不及……”人们就哄笑上几声:“你这个老小子,名字就起错了。明明姓米,却硬是要叫成个米得康。得糠,得糠,可不是一辈子就尽吃糠了……”
唉,要不就总是弄不明白,人的命运,究竟是咋回事儿呀?
当着治保主任的梁二钵,在村里边的威信很高,尤其让人们佩服的,还是他孝敬他妈的故事。
梁二钵有个刁钻古怪脾气很大的妈,爱吃面食却拒绝吃任何做成条状物的面食,诸如手捍面、拉面一类的东西,理由是:寻不见头头。每当儿媳妇伺候得不如意的时候,他妈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拒绝吃饭,而且用二拇指敲着玻璃窗户大嗓门骂人,常常气得儿媳妇坐在厨房的门槛上鼓着腮帮子吹气。
每当这个时候,梁二钵就跑进门去,拉住他妈的双手,把他妈这个小脚老太太拽到脊背上,背着他妈在院子里转圈。他妈的双手就鼓锤似的,在他的脊背上肩头上零乱地敲打着。挨着捶打的梁二钵,一边颠簸着伤腿在院子里小跑转圈,一边不忘向坐在厨房门槛上吹气的老婆挤眉弄眼做鬼脸,直到逗得老妈和老婆都憋不住笑出声来,他也就做到了刀切豆腐两面光。
在村里,无论谁家发生了纠纷,逢到梁二钵前来调解的时候,只要他一出现,发生纠纷的双方就都已经缓和了面色。你说,谁还好意思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固执己见冥顽不化呢?
现在,梁二钵不请自来地走进了程英华的家里,则是送来了这样一个消息:那个去了太原钢铁厂工作的梁佐,回来休探亲假了;梁佐看上了咱家的英华。他梁二钵是前来作媒人拉红线的。
梁二钵还说:梁佐如今已经是科级干部了,每月工资有八十五元;梁佐是刚刚离了婚,有个两岁的儿子也让女方带走了,现在是干身利爽的一个人。至于梁佐离婚的原因,梁二钵则说:“嗐!他就不该找下人家城里人。人家城里人看不起咱们村里的人,说咱农村的人是土包子。他成天看了媳妇的眉眼还要看丈母娘的眉眼。梁佐受不了这份窩囊气,就净身出户了。”梁二钵还说:“咱英华年龄也不小了,再等下去,可真就要给耽误了。再说,若是一般的姑娘,人家梁佐还看不上。”梁二钵让他们考虑考虑,明天后天的,他再过来听回话。
梁二钵走后,全家人包括串门来的邻居,都七嘴八舌地加入了对于这个梁佐的评论。姥爷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梁佐的爹:“嗐,铁瓦院儿里的楞宝,那是个闹庄稼的好把式,滋滋邦邦的人家,先人留下青堂瓦舍的大门院。早年地亩骡马没归公的时候,大门边老拴着两头大青骡子……”奶奶则说:“可惜了的,四个儿子,大的二的全死在了战场上。打那会儿起,他妈就得病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是歪在炕上的,去年才死了……”程英华的妈也说:“这个梁佐,就是那个最小的,小名儿叫四圪瘩的。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壮壮实实,胖头狗脑,挺招人待见的……”
众人说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询问程英华本人,怕她恋着曾福不会同意。没想到的是,英华连格扽都没打一下,干脆利落地回答:“见见吧!”
有道是:爱之深,恨之切,爱恨有时也许只在一瞬间。
在这一刻,程英华想起曾福的时候,胸臆间涌上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而且她此时此刻的想法是,只想快快地远走他乡,远远地躲开这个曽福,躲开曾福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妈,甚至是躲开她已经不能再适应了的农村。她不能想象,自已会不会在有朝一日,也像赵丽琴一样,在裤腰带里塞满了玉米穗呢?
梁佐和程英华就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几天后,梁佐为程英华买了条天蓝色底加乳白和棕色花朵的真絲围巾,两个人在县城的照像馆里照了相,并在乡公社登记领了结婚证。
程英华是自愿的,没觉得有丝毫受协迫的感觉。至少,梁佐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婚姻。这个比她大着八岁的梁佐,人样高大壮实,五官俊朗,举止朴实稳当,身上已没有年轻人的那种浮躁或是羞涩,说起话来实实在明明白白;更要紧的是,梁佐让程英华看见了他身后的一座青堂瓦舍的院子,看见了每月实实在在的八十五元钱。
隔天,梁佐就领着程英华,登上了去往太原的火车。
就在火车徐徐开动的时刻,站台上正在疯狂地奔跑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闻讯赶来的曾福。
得到程英华和梁佐闪电结婚的消息,曽福仿佛觉得是睛空里响了一个炸雷,一下子就把他炸懵了。他早已认定程英华是属于他的,会在那儿永远地等着他归去。他那天冷淡程英华的想法和他妈的想法不同,他是觉得程英华到底摆脱不了小农家庭的影响,不思进取不说,居然提出什么金戒指之类的可笑要求来,让他有点儿失望。其实,那天程英华转身一走,他就有点儿后悔了,但当着他妈和外人的面,他不好意思立马就追出去,还想着以后找个机会跟程英华解释解释呢。
程英华却一声招呼都不打,这么快就和别人结了婚,这让他追悔莫及。当然了,你要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也完全是假撇清。任何一个把事业看得等同于生命的人,在面对前途和命运的关键问题上,不慎重考虑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他和程英华恋爱了四五年,却始终没有给过程英华一句准话的原因:“爱江山还是爱美人”?尤其是二者不能兼得的时候。若说携带着程英华一块儿进步呢,一来是程英华似乎没有这种主观能动性,二来是自己目前尚不具备这种携带的能力。
他还想再等等再看看,看事情会不会出现什么两全其美的转机,没想到程英华却不再等他,而且这么快就已经结婚,并马上就要跟着梁佐去往太原了。
曾福一路奔跑着去,一直追赶到了火车站。他跑得像一匹马,头发也像马鬃一样飞扬着,再加上他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后两天多不吃不喝,面容焦枯,头发零乱,把自己搞得像个刚从沙漠中跋涉过来的人。
曾福疯狂地追到了站台上,但还是晚了一步,火车已经徐徐开动,而且马上加速,咯哒咯哒地冒着黑烟越走越快,终于追不上了。曽福却依然追着距离越来越远的火车继续奔跑着,直到终于跑不动了,灰尘迷进了眼睛里,他才背靠着一根电线杆子停了下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