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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涝旱相继 (续3 小精灵返巢;4 天下大旱)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15 09:45:10      字数:5660

  天又亮了,冈坡上的大小蚁国不约而同地走出藏身之所,立即有欢呼声响起。大地上的水洼已经消失了,而且,淤泥也已半干,可以轻手轻爪地行走了。
  天使蚁后命令四团团正林上飞叉率部留守白蚁废城,其余兵团和工蚁大队赶往天劳国城池。林上飞叉目送大部队在冈坡蜿蜒而下,很快便被杉林遮挡而看不见了。
  白茅草原里的水浅了,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是出水的白茅尖。天劳先锋纵队急行军抵达三棵樟树,转向向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天劳东原的软泥上跋涉。早已单枪匹马飞奔而去的追风又跑回来了,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哭叫。待先锋蚁搞清楚她所说的话后,便齐齐地立在原上嚎开了。
  中军抵达东原,怀恩蚁后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东原不仅被白水浸过泡过,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沙淘过洗过,满眼是平整的流沙地,远看是草丛棘棵,近前才发现是随水漂来的浮材,根本不能做寻城的定位标物。据追风说,天劳国城池边的小树林齐整整地倒在沙地上,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树根白惨惨地横陈在空气里,已经无法找到它们的生长地了。如此说来,天劳国城池已经失落在洪灾后处处相似的沙地上。追风正是因此而痛哭。
  天劳国工蚁自发地分散开来,在大致可能的位置上各处打洞,希望能找到城池。一个时辰过去了,非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反倒寻得一件细思极恐的物件——半截巨大的遗躯。经仔细辨认,断定它是失去后腹和半片胸骨的巨蚁。是否是白茅草原里的那支行军蚁去而复返,不得而知。众蚁苦思无解,只能作罢。
  追风闻讯,担心是埋在草原里的雷石兕,又想到洪水是从西而来,不应该是雷石兕,到底还是不放心,赶过去细看。这半只巨蚁的两支獠颚紧紧夹着一小块坚甲残片,在他还算完整的半腔胸甲上有三弯完整的月牙形骨纹。追风不记得雷石兕是否有这样的骨纹。半截残躯的两只球眼完好无损,追风伸出肢尖敲了敲,残躯已经石化,未置一词,叹了口气走开了。
  除此之外再没发现任何与行军蚁有关的物件或迹象,也因为故国正在危难之中,怀恩蚁后只是令工蚁将这半截残躯草草掩埋,又在外围安排了警戒蚁,便将心思又转回寻找宗主国城池上来。蚁后召集兵长和工蚁小头目,详细询问了城池四周的旧貌,放牧蚜虫的小树林、大槐林、黑石冈、圭山,依照相对方位仔细推敲出一个范围。可惜的是又半个时辰过去了,依然没有找到城池。一只怀恩国工蚁不小心掘在石块上,将一支颚都掘断了。
  听说此事的歌九心中一凛,立即奔过去察看,又与赶过来的天劳工蚁一起,挖扒石块四周的淤泥。果然,石着五彩,石腰处有一圈磨痕,正是阻挡在三层台北通道延伸段上的那块顽石。很快,又挖出一根肢爪,细心地扒出一只死亡的工蚁。即使遍身泥污,歌九还是一眼认出它是一锉八毫。绝望使工蚁停止了挖掘,悲伤使工蚁发出了哀鸣。目睹此景的怀恩蚁后知道挖对了地方,很快搞清楚了城池通道的走向,急救工作立即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以顽石为参照,很快便找到通道和甬道的痕迹,只不过现在根本没有通道和甬道了,它们被封城泥方和渗入缝隙的泥沙完全淤塞了。天劳工蚁轮番上阵,一刻不歇地挖掘。挖到了三层台的位置,完全淤塞;向下挖到四台层的位置,完全淤塞;五台层的位置,完全淤塞;六层台的位置,完全淤塞;母后的宫宸区,完全淤塞。天劳蚁绝望了。
  挖掘中并未再见到蚁尸。怀恩蚁后判断宗主母后肯定撤退到更下层去了,甚至一直退到九层台。挖掘继续向下进行,终于挖到了九层台,依然完全淤塞。此时的怀恩蚁后突然想到一个令她大吃一惊的问题:宗主母后为什么就不会撤退在某个通道尽头呢?她将此想法提了出来,兵长们和小头目们从绝望中又回过神来,一致认定这是必然的可能的。又一致商定肯定是在六层台以下的某个横通道尽头。九领八顺提了一个合理的建议:将所有工蚁兵蚁撤退到原上,使新挖的通道成为一个共鸣腔,只留几只耳尖的寻物蚁,一层一层地敲击泥壁,倾听回应声会在哪个方向发出。
  果然,回应声在九层台的北侧出现了。
  
  两天前紧急封堵到三层台,只过了一夜,便听到整个大地在震动,地面上的洪水声和树木倾倒连根拔起的声音沉闷地传到地心,又被全封闭的空间放大,整个三层台以下区域好像就是雷的发生器。为防患于未然,耆老们向母后请示后,全员向下转移到八层台及各横通道,只安排数只工蚁坚守在三层台观察。未及半天,泥方便出现了水湿现象。耆老们逐个上前察看,一致认定三层台以上进水了,立即命令一大队将三层台至八层台的垂甬道全部用泥方堵死,为了加固,与层台相通的横通道也尽可能地堵上泥方。
  一生辛勤劳作的锉匠一锉八毫近来总是哀声叹气,因为北通道延伸段的那块顽石夺去了她的工作,她为自己不再被需要而痛苦。封堵三层台时,她看到天威巨大,生命如此渺小,为自己一生平庸自怨自责。三层台的北通道里出现了水流,担心是已经封堵的卫城在渗水,锉匠便自告奋勇请求前去查看。在路过那块顽石时,锉匠对着夺去她工作的仇家动了怒。四周再没有前来磨颚的兵蚁了,也没有来来往往的工蚁了。她独自面对这块仇家,正是报仇的好时机。她朝着它一次次地吐蚁酸,直到涌来的淤泥将她挤到顽石上,她仍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她死得其所。
  整个八层台被泥方堵死了。按耆老们的建议,母后和全部蚁众向九层台北通道撤退。耆老们的考量是如果几日后不能脱险,便会到尽头的哀坑取食蚁尸。她们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其实所有被困蚁都心知肚明。又一天过去了,各种声音消失了,四下里一片死寂。耆老们目测食粮储量后,便安排工蚁到哀坑里去摸底。几只工蚁进坑不久便惊慌失措地逃了上来,张口结舌,比划着坑里有活物。未待兵蚁结阵攻入,一个自报家门的声音传了上来,同时一只两颚斜扭骨相古怪的壮年蚁出现在坑口。她竟然是扭长牙,那只失踪了大半年的工蚁扭长牙。扭长牙痛苦地爬到母后面前。她的话说得更不利索了,好半天才说清楚哀坑里已经没有多少蚁尸了。兵蚁和工蚁闻言都露出震惊和怨恨的神情。母后却没有降罪。
  母后已经察觉到大难临头了,又哪有必要去惩罚一个将死的可怜虫呢。耆老们也并未责罚她,甚至还好心地询问她是怎样熬过如此漫长的日子的。扭长牙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言。自从她在数月前做了一回失败的说客,离开二尺九戟家后,寻机躲到哀坑里,艰难地坚持了数日,竟顺天应命似的享受起了这种孤独却安逸无争的生活,不久又得了自闭症,凭生食蚁尸活命,不知天时地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八个半月。现在,见了天日,末日又来临了。扭长牙并不觉得害怕,平静的内心甚至反而高兴。她高兴于并没受到责罚,高兴于她的平安回归,高兴于她能与母后及同胞死在一起。
  又不知过了多久,生存空间里的氧气正在减少,部分精力旺盛的年轻蚁在闷热中已经出现气促现象。母后和耆老们集体保持沉默。她们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她们相信这将是不可避免的。九领九顺想到了九领八顺,心生悔意。就在这紧急关头,死寂的北通道里突然响起有规律的敲壁声,耆老们仔细辨听后做出了回应。九领九顺提出建议:向发出敲击声的方向挖掘以配合外面的施救。这是她升为耆老后的第一个建议,立即被母后断然否决了。母后知道只有静伏待救才是最正确的措施,否则,一大队工蚁会在挖掘时快速消耗掉最后一口氧气。幸运的是救命通道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被打通了。虽说母后等全体都已经气衰力竭,即将闷毙,终究没有出现死亡。如果再迟半刻,必将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天劳母后终于从九层台升到了原上。她巨大的体格没有丝毫生气,干瘪的后腹在急促的呼吸牵动下快速地起伏。她闻到了浓郁的旺盛的信息素,正和她年轻时分泌的信息素一样,使她产生飘飘然的快感。可惜的是她的呼吸系统却承受着刺激,如窒息般,她的呼吸更急促了。
  天使蚁后规规矩矩地走到她的宗主母后面前,与母后完成了今生唯一一次的对碰触角礼。未待向母后汇报她的经历和成绩,只见天劳母后突然亢奋起来,将她拉到身右,面朝蚁众,以指右指,高声宣谕:“天劳蚁后!”颅甲转赤,复眼里星光四散,随即垂下头去,再无动静了。
  天劳母后薨。享年三十八。
  天劳国城池整体损毁,无法修复。天劳工蚁清理出九层台北通道,在天使蚁后的带领下,将天劳母后的遗躯送入通道尽头的哀坑,合唱天劳哀歌,最后一次表达了蚁众的感激与思念。这是所有黑甲蚁国的传统:土归土,尘归尘,蚁氏已逝,归哀坑。哀礼完毕,带上所有的册籍物料,退到地面,将整个城池泥封,怀恩蚁后便率国众向北而去。城池位置没有堆置“去而未弃”的标志。
  
  怀恩蚁后——现在的天劳国新任蚁后,与天劳耆老商量后,命令蚁众入住冷杉林白蚁废城。第一次参加重要会议的九领九顺心满意足。一是因为她重新活命了。二是她看到新都统九领八顺虽然列席会议,并没有被重视。下达令旨时,天劳新蚁后总是亲自且当面下达到千夫长甚至百夫长,都统的位置形同虚设了。
  天劳新蚁后命令重返冷杉林有更深层的意义。她看出冷杉林是一处宝地,势高,近水,有林阴遮蔽,正午时林隙间又有日光透射,虽说物产贫乏,总比西土强了十倍,何况寻物还是可以去天劳的采食场,虽说路远,当天往返并不成问题。至于冈顶白蚁,食性不同,如果黑甲蚁不去攻击他们,他们是断断不会主动攻击黑甲蚁的。
  
  4,天下大旱
  
  只三天时间,旱原上和白茅草原里相继出现了龟裂纹。又两天,龟裂纹变深变宽,树叶开始掉落,白茅开始枯萎。又三天,一场天火将白茅几乎全部烧成灰烬。黑石冈紧挨乌河,沙土中尚余水气,白茅半绿,又巧遇一阵北风,才使冈脚附近的白茅暂时躲过一劫,整个冷杉林才避免了灭顶之灾。本来流淌在大地上的水,一天天地蒸发着,由红变灰的天空吸足了水,沉重得好像世界倒了个个。天顶上,低悬着朦胧却仍然火劲十足的烈日。
  旱魃降临圭山大地。
  如果有天眼,它一定能看到在积着浮尘的凹坑里,有成团成团的黑甲蚁的亡躯,那是一个一个小小蚁国。她们离开自己的小小城池,从大洪水里逃了出来,在高阜台地或高大树木上熬到洪水退去,便立即陷入干旱之中,只三天,烧心的毒日使她们在寻找水源的路上集体暴毙。如果是一个有心的天眼,一定还能看出越是靠近乌河,暴毙的亡躯越多。不仅仅有黑甲蚁的亡躯,还有翅虫、甲虫、爬虫的,还有飞羽、走兽、游蛇的,甚至还有洪水时现身在陆地上,未及时返河的鳞物的残骨,它们的肉在几天前就被食尽或腐化了。
  幸存的白茅在枯萎,乌河在枯萎。冷杉林和乌河北的寒乌林一样,从青色变成褐黄色。登高四望,大地的主色调只有一个——土黄色,而天空的主色调也只有一个——灰红色。
  
  天劳国,是的,现在仍叫天劳国。在怀恩蚁后将整个天劳国蚁众迁至白蚁废城后,立即对废城重新规划,稍做改筑,使其成为天劳国新城。年轻的蚁后知道自己责无旁贷,便接受了天劳国和怀恩国全体蚁众的请求,登位大统。在为蚁后上尊号时,即使少至九字也未得到蚁后恩准。最终在耆老们的一再坚持下,也为了记史的方便,接受“怀恩”二字作为名号。从此,圭山大地的这一支强大的黑甲蚁国仍叫天劳国,蚁后叫怀恩,城池在黑石冈西坡冷杉林。新生的天劳国国事粗定后,担惊受怕又紧张奔忙了几天的追风和歌九才终于歇了一口气。第五将背囊中的蜣甲、蝼蛄夹、沙王八的右颚等奉献给新生的天劳国——她的新母国。她仍收藏着她的那几支螳锯,并取出一支重新绑到自己的左柄节上。天劳原生蚁见惯不怪,并不惊奇。当然,此举在怀恩亲生蚁和附近小小蚁中产生了波澜,再次给第五带来了荣耀。
  大洪水时,大槐林里积水数弓,大槐国及时迁到槐树上的两座卫城,才没有出现伤亡。两天后洪水退去,派出侦察蚁,回报乌河水已在堤下三弓。又一天,确认林地已干,全部工蚁返回城池清理泥淤,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一切妥当。工蚁重新从闷热的卫城向主城搬运蚁卵食粮。兵蚁护卫蚁后回銮。派出的侦察蚁又回报,天劳国城池尽毁,整个天劳已经迁国到黑石冈冷杉林,在白蚁废城安身。大槐国耆老们想到近几年来的一切不顺,天愁地怒,认为是蚁氏擅动刀兵招致的血光之灾,是一种果报。因此,对天劳迁国冷杉林非但不去阻止,还派出一队工蚁送去一些食粮,以表睦邻之意。送粮工蚁回报天劳国蚁后已经新替,是一位温和礼貌智勇双全的蚁后,名号怀恩。大槐国闻报甚喜,希望与天劳国重修旧好,共同维持圭山大地上的蚁国秩序,共同应对艰难岁月。大槐国主动派出使者,很快便与天劳国重建联络。逃难在冈坡和高阜上的众小小蚁国闻听此讯喜上眉梢。她们深知两大力量一旦为敌,必然会殃及无辜。
  灾后国事繁杂,大槐国耆老们忙得不可开交。当侦察蚁急报乌河已干,河北现三道横杠时,耆老们才猛然惊觉,急得耆尊揪着自己枯黄的触角自责,立即派出两个整建制兵团冒着毒日头向乌河赶去。
  
  (接下来的这一段文字甚是蹊跷,笔迹迥异于前,时间跨度甚大,内容总觉突兀,编译者无力将其自然嵌入后文中,只得直译如下:)
  凡五年来,怀恩蚁后事必躬亲,正如她在西土红柳墩台时。蚁后每日晨时下令旨定日课,傍晚众蚁归巢后蚁后亲自聆听上表。天长日久,便逐渐淡化了天劳国的旧有形制,使各兵长归于日常事务,即使是都统九领八顺,也每日率领兵蚁护卫工蚁外出寻物。至上年,都统年高,归入耆老之列,便不再设立都统。蚁后身体力行,精打细算,五年无休,日日不辍。蚁后每年只生三序蚁卵。春季的一序是天使蚁,余两序皆为常蚁。每序只在数百枚。
  终于,在今年春,又一序天使蚁婚飞前,积劳成疾的怀恩蚁后直接禅位给一只天使蚁便安祥薨逝,享年七岁。继位者被称为怀恩二世。遥想天劳独守冈坡艰难维生,却对未来充满希望,借此边白落字遥祝,祝天劳得脱凡欲,弃绝私念,天长地久,生生不息。某斗胆作此边注,亦是为了对此部鸿篇巨制的述录者八步歌九和秋左颀辈表达尊敬和思念。她们的勇敢与辛劳,使一个注定会被湮没的时代悲歌幸存,使不屈于恐兽遗毒的生灵能够追忆圭琮当年之危,作下一纪盛世的长鸣警钟。又,正本此处夹一心形叶片,上书一语,字体古拙,似非秋左颀手书,叶片易失,故重复摹画于此。
  (上段文字直译自正本底稿两处边注之一。是谁手书,不得而知。唯一可能算得上线索的便是边注最末画着三叠两横,如地坤卦象,若有所指。可惜的是,编译者难猜其意,索隐成癖辈说坤卦暗指“地语”,不得佐证,难信其确。)
  (此页果然未见叶片,翻遍全书亦无。所幸边注下的确画一心形,当是叶片本貌,内框一语,云:呕心沥血之作,博君一笑,便是嘉奖,更何况或遇深思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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