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涝旱相继 （2 大洪水）

　　当南方纵队回城报急的五只蚁赶到天劳国城池时，城池里早已一片混乱。
　　天亮后又派出去的几支侦察兵蚁，并不是去侦察敌情或翅虫，而是特地去寻找出现洪水的原因。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西边放牧蚜虫的小树林里已经进水，幸亏为了逃行军蚁难，在昨天就将蚜虫妥善安置在几棵高大的桃树上，牧蚜蚁随大部北逃，得信后已经随队复返，现在正在城池内；东南方向的石榴湖变成了一个广阔的大湖，石榴林变成了湖心的孤岛；白茅草原里的水已经上涨到陡堤的一半高度，有一段堤坡已经被水泡塌了半壁；西北方向的原野里出现了小水洼和缓慢流淌的小水流。登高四望，处处是水的反光。平时难以寻得的翅虫在空中乱飞。大小蚁国紧急迁城的号角此起彼伏。
　　天劳国立即启动特急响应，各层台便乱了起来。暂无职事的兵蚁开始在城外结集。工蚁一部开始紧急封城，只留北门、新北门和东门进出。其余工蚁各按职守，背上母后勉力生出的少得可怜的数十颗蚁卵——并不是天使蚁卵而是常卵——和食粮，从三个城门离开城池，编入纵队。幼蚁也各尽所能背负物品。就在此时，预测蚁的死讯传遍整个城池，在尚存斗志的蚁众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预测蚁从去年暴雨失算今年春候失算的自责中刚刚艰难地走出来，突然降临的大洪水使她们对自己的能力彻底绝望。她们协助幼蚁离开城池后，便义无反顾地到三层台南通道尽头集体自尽。悲伤的泪水挂在她们的颅甲两侧，像一对明亮的天眼，向苍天发出无声的责问：不佑勤谨，是何天道？她们曾经的成绩仍得到了母后的肯定。母后强调此次无雨而至的大洪水是上天惩世，凡心绝不可能提前预测。预测蚁仍被按照天劳国风俗搬入哀坑，并为她们举行了悼亡之礼，值此国危之时，仪式略显潦草。
　　天劳大部已经在城外完成结集，六层台蚁后宫宸却沉浸在伤感的沉默中。蚁后命令举国撤离，她独自留守城池。耆老们和兵长们再四请谏，蚁后不纳，并晓以大义：年高体衰，不可再牵累国众。只要求众蚁撤退时将各门封死，待洪水退后，天若护佑，当能再见。又祝愿蚁众能平安度过洪灾，能寻访得往年天使蚁，请求其接受天劳蚁众，承担统领天劳的重任。“若能得天使蚁允诺，吾虽死犹生。”蚁后深情地说。四围一片哀伤，任泪水默默流淌。
　　都统九领九顺用婆娑的泪眼看了看副都统九领八顺，想到自己已届耆蚁之年，率数万众黑甲蚁迷茫地奔波在荒野，定是九死一生，更不知洪水何时能退，又到何处安身，便进前一步，说：“母后大义如此，实是为天劳千秋万代着想，职下陪同母后留守城池。现请辞都统之职，荐九领八顺继任，领同胞蚁众速速撤离。恳请母后恩准。”
　　此语一出，四周出现了骚动，接着便响起各种慷慨激昂的声音，大多坚决要求陪母后留守，只有极少数劝阻此议。要求留守的是全体耆老，及母后宫宸区内的伺洁蚁、伺食蚁、伺育蚁和贴身护卫兵蚁，还有兵蚁一团及工蚁一大队——职为宫卫近侍的她们私心里认为自己是蚁后的亲兵。蚁后坚决不允。城池外传送进来请求速速启程的急报一个接一个，使蚁后担心起大局来。她的留守一旦被城外的蚁众得知，全体蚁众都坚持留守，那就国灭不远了。于是，立即宣谕：全体耆老、伺洁蚁等、贴身兵蚁、一团及一大队留守；九领九顺入耆老之列并留守；副都统九领八顺升任都统；千夫长二尺九戟升级为万夫长，任职副都统，仍亲率五团部众；九领八顺立即出城，率领蚁众，作速逃难，不得有误。
　　在天劳大部向东出发后，工蚁一大队立即将城门封死。又在耆老们的建议下，将一层台至五层台的通道和垂甬道全部封死堵实，同时在六层台和七层台准备好泥方，以备万急。蚁后转移到八层台临时驻跸。
　　
　　天劳大部到达三棵橡树时，侦察兵蚁上午在堤坡上留下的水位标线已经淹没在水下三弓。各团兵蚁和各大队工蚁久等未见母后到来，便紧张地相互询问。直到此时，九领八顺才将六层台发生的情况通报给蚁众。蚁众朝着城池的方向久久凝望，无声的泪水不停流下。她们为母后的伟大而自豪，为未知的前途而惊慌，为群蚁无母的凄惶而哀啼。
　　天劳大部抱着沉痛的心情，一步一回首地行进到戈壁，一路连一只小小蚁都没有碰到。飞翅翔羽也失去了踪影。八爪爬虫们都拥挤在高枝上紧盯着近处的水面。奇怪的是喜水的蛙族竟然纷纷跳在堤岸上。探听来的新消息是：小小蚁国大多逃在黑石冈附近的高阜上，也有部分直接越过戈壁逃进冷杉林里，各各都在寻找存身的树洞、石缝，或自挖泥窟，处处是忙碌着的蚁影，处处是混乱，却又不能看懂她们到底在奔忙什么。天劳大部正在为到哪里存身而焦躁时，河堤上冈坡上槐林里突然响起惊叫声，几乎是同时，自己的队伍里也突然发出炸响。循着蚁众的视线，九领八顺看到了西南方向的圭山倒了下去。
　　圭山，倒了！
　　圭山大地蚁国的定心柱倒了！
　　圭山，这柄发出毫光的万古长剑，这方护佑天下苍生的擎天柱，刻录了万年岁月年轮，记录着圭山大地的兴衰存亡。不幸的是，史前自大狂——恐兽的遗祸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它的根基，终于在与上苍艰难对峙了万年后的今天，低下了它不屈的头颅。这柄巨大的长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力将大地劈开，积蓄了万年的地狱怒火，将会喷薄而出，毁灭一个旧世界，再如凤凰涅槃，重新创造一个新世界。
　　大地上的最卑微的居民，亦将再次横遭遗祸荼毒。灰暗与绝望的心情笼罩了整个圭山大地。
　　所有的蚁都被吓得呆住了。
　　九领八顺突然明白了六层台上九领九顺看着她的泪眼包含的深意：困难你去扛，因为你内心里总认为比我强。九领八顺望了一眼四周黑密密的天劳蚁众，看到太阳已经西斜，看着从西方从南方不断涌过来的黑甲蚁队伍，想起六指绿汇报时提到的白蚁废城，一咬牙，指着戈壁东的冷杉林，对着身侧的兵长们下达了任职以来的由自己决定的第一道命令：白蚁废城。
　　冷杉林里有团雾。林子里一声鸟鸣也未闻，一只鸟影也未见。或许它们飞高视远，已逃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吧，甚至逃离了圭山大地。树枝树叶上成片成片地栖着翅虫和甲虫，它们都是从原上逃难来的，默默地相互敌视着，却也互不打扰。天敌失去了猎食的心情，并不攻击近在咫尺的猎物。白水正忙着席卷大地。最终白水是否会淹没黑石冈，谁也不知道，便谁都在心里打着小九九，盘算着如果出现万一，应该往哪里奔逃。白水肉眼可见地一刻不停地在向大气里蒸发，好像地底下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整个天地之间便是一个雾气蒸腾的世界。西天的阳光依然明亮，隔着雾气看上去更显巨大，还生出一个占据半壁天空的红色光晕。天地间的光线好像并不是从太阳那里发出的，而是从四面八方的任何一个点射向四面八方。夜幕将垂，能见度不高，但是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处处耀眼，蚁的黑甲好像也在发出黑红色的光芒。
　　天劳大部在六指绿等南方纵队队员的带领下，穿过烫脚的戈壁进入冷杉林，顺利地找到了标志，抵达白蚁废城。虽然耆老们曾经要求过不得擅入，新都统仍亲自带领部分兵长兵蚁进入废城。半个时辰后，命令传到城外：全员按城内划出的相应区域入城暂住。
　　
　　太阳落山了，红色的月亮升了起来，星星也开始闪烁红光，四野笼罩着红蒙蒙的雾。怀恩国蚁众在追风的建议下穿过戈壁，在杉林边沿的一株杉树板根间的凹处，用落叶搭建了一座临时露天营地。数百只蚁团团围定怀恩蚁后、蚁卵和第五。追风和歌九拒绝了中心位置，坚持与兵蚁一起守在最外围的护卫圈。第五希望能和追风一起，又不忍违背蚁后对她这只初生蚁的关爱，整夜伏在蚁后身边，通宵胡思乱想。
　　一夜未曾合眼的又何止初生第五，整个怀恩国蚁众和追风、歌九几乎都是瞪着眼熬了一夜。从落叶缝隙透进来的红色的夜光使她们烦躁，夜温明显地不降反升，空气粘稠涩滞，好像树胶一样粘在呼吸腔。远处不时响起黑甲蚁的惊乍乍的叫声，近处夜奔的足音彼伏此起。一只蝉突然在头顶吱啦啦地嘶叫着飞逝而去，遗落下几滴尿液。乌河急流的龙吟声沉闷地沿着冈坡压过来。整个怀恩蚁众承受着接近疯狂的紧张。十几只工蚁突然齐整整地抬起头，掀起落叶，大有奔突而去的冲动。如此情形数次出现，怀恩蚁后一次次释放出浓烈的信息素，抚慰着蚁众，使整个群体团结在一起。在这个恶劣的环境里，在这个复杂多变的岁月，只有群体团结一心，才有可能存活下来。
　　深红色的夜空渐渐地变成灰红色，天亮了。气温似乎又升高了。远处传来不间断的嘈杂声。怀恩蚁后命令兵蚁护卫营地，工蚁出动寻找合适的建城地。各部准备就绪，移去部分落叶，清出一条通道。追风和歌九跟随怀恩蚁后走出营地，她们身后是整齐的工蚁纵队。追风和歌九向怀恩蚁后告别，她们需要紧急赶回天劳国去。
　　清晨，低洼处贴地浮着一层飘渺的雾气。她们走到开阔处，朝西边只看了一眼，愣住了。
　　整个圭山大地一片泽国。尚能看出乌河故道的堤顶有几小截露在水面上，再就是数处小树林和一些单株的高大植株。大槐林因为地势高，林下只有数弓深的水。乌河堤接近黑石冈的一整段高出水面。戈壁附近的数个高阜变成了小岛，散布在冈西北的流水中。戈壁没在水下，在水边尚能看出它的原貌。
　　追风和歌九呆望着天劳国的方向，魂飞魄散。家园完全消失在白水里，整个天劳城池遭遇了灭顶之灾。她俩不顾一切地奔向戈壁，试探着向南流淌着的白水，无助地相互对望了一眼，突然向水里冲去，幸得怀恩蚁施救及时，才未被流水冲走。其它蚁国的三三两两的黑甲蚁就近察看了流水，默默地返身退回杉林。怀恩蚁众围定追风和歌九，大家都沉默不语。蚁后轻轻地散发着信息素，安抚着她的同宗蚁。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朗照，黑甲象被火炙一般地痛。怀恩蚁后令工蚁拥着追风和歌九退回到林阴里去。这两只失国者因惶急痛苦已失去元神，双目呆滞，反应迟钝，任由工蚁搀扶而去。第五想到追风和歌九因为远送自己耽误了归国而内疚，想到因此而使追风和歌九没有陷在洪水里而心安。她不停声地在边上试图劝慰，却左右为难，说不出一句得理的话，终于将自己急哭了。
　　
　　话说返回城池的白蚁圆福二世连夜下了罪己诏，一夜无话。天亮了，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不出半个时辰，四出哨探的兵蚁带回两个坏消息：黑甲蚁正在冈坡活动，却拖家带口，并不是征伐阵形；圭山大地出现了大洪水，黑甲蚁的到来应该是避灾。二世思忖良久，才说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即敕令：兵蚁编成三个军部计三十个团，分三班轮流在城堡上布铜墙铁壁阵；工蚁紧急封闭各辅门；立即修复地下隧道，以便暗中取食枯杉；所有蚁口都不得擅离城池，等过了风头再说。虽说只睡了半个囫囵觉，兵蚁也和工蚁一样振作精神，很快便处于进可战退可守的状态。工蚁深知自己也同样有责于国之安危，拼着未曾恢复的虚弱之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全然不顾可能累死。
　　大大小小的黑甲蚁国自顾不暇，在相继得知冈顶有白蚁后，反而避开冈顶活动。较大的蚁国根本没有力量独自攻击千万众白蚁。小小蚁国根本就是连想一下都会吓得哆嗦。天劳国即使在繁荣昌盛的旧时，也无力独战白蚁，何况仓促而来的精神涣散、情绪消极、没有母后的逃难者。
　　天劳大部在白蚁废城里无情无绪地熬了一夜。这一夜，都统九领八顺整夜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却了无头绪。天明得知白蚁的消息，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何况派出的第一拨侦察蚁已经送回一个惊天的坏消息：天劳城池消失在洪水里了。
　　兵蚁工蚁都发疯般地四处乱走，完全失去纪律。都统已经感觉指挥不灵，各兵长执行命令明显不力。千夫长二尺五枪甚至公然顶撞，使都统的命令几乎无法下达。四团团正林上飞叉顶面斥责二尺五枪。两相羞怒，几乎出现打斗。幸亏副都统二尺九戟拦阻调停，才未生出一场内讧。如果长期没有母后信息素的控制，蚁氏王国必然瓦解。都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统领全部蚁众的影响力，很可能在未瓦解前，天劳大部便会因内乱而崩溃。眼见蚁众精神涣散、情绪消极，甚至沮丧颓唐、心灰意冷，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严谨的二尺九戟说出获救的唯一可能：找到天使蚁。一言惊梦，都统立即下令：林上飞叉率四团兵蚁留守；工蚁由三团护卫，尽数到杉林里寻物；其她千夫长百夫长等尽率本部兵蚁，到可以通达的任何地方，一处一处寻访，一只蚁一只蚁查问，务必找到天使蚁。二尺九戟职在副都统，却并不拿大，仍以五团团正身份率兵而去。
　　至于淹没在洪水里的天劳城池内的蚁后和同胞，只能望洋兴叹，听天由命。九领八顺和所有工蚁兵蚁都知道她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婚飞离巢的天使蚁对宗主国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主动寻找天使蚁是一个在理论上成立现实中荒唐的命令。各兵团的快蚁陆续送回的消息也印证了命令的不切实际。二尺九戟心知希望渺茫，还是认真严格地执行着命令。正是这个严格执行，才使天劳国得以延续，使这个故事的开篇有了一个归圆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