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农村和农民的肚子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6-29 10:58:55 字数:5030
(接上)
金儿剃光了王治国的胡子,扶他坐好了,又说:“治国爷,你听说过长寿村死了两个年轻人的事吗?这俩年轻人打工去了南方,找了一份喂蚂蝗的工作,每月工资有五千元呢,可把这两个小子高兴坏了。咱北方人,哪里见过什么蚂蝗呀?还以为喂蚂蝗和喂猪喂牛喂羊差不多呢。奇怪的是,他们去了那儿以后,一个月都不见让他们干啥活,而且每天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们。更奇怪的是,他们每天中午吃完饭就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且一睡着就人事不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木床上,肚皮上会有许多小红点……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两个人就都病回来了,又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全都死了。原来,人家是用人血喂蚂蝗,说那是高蛋白食品,专门出口给外国的有钱人吃的。治国爷你说,人家有钱人还把咱当人看吗?我爹就是听说了这些故事后,才死活都不让我出去的。他说,怕我在外边死了,都不知道是咋死的。”王治国闭着眼,牙缝里往外冒气:“真是造孽啊。”
戏台上断电的时候,王洪礼和文景正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听会计张三平算帐。办公桌上是乡政府刚刚下发的《本年度税费收缴工作的通知》。文景念一项,张三平重复一句,然后在算盘珠子上拨拉几下:“土地税……”咔咔咔,“农牧税……”咔咔咔,“公积金提留费……”咔咔咔,而后是统筹金提留费,教育附加费,治安联防费,公路代金费,社会福利费,卫生文体费……一直坐在板凳上吸烟的王洪礼,这时站了起来说:“虱子多了不咬人,看来今年又要欠帐了。明天村里唱完戏以后,赶紧召集各小组组长开会,趁着刚刚麦收结束,催缴公粮和各种费用,再晚了就更不好收了。今年要再完不成任务,不光拿不到职务补贴,还得挨剋了。咱们得赶紧着,趁热打铁。”
王洪礼跟王治国一样,也喜欢把褂子披在肩上,而且似乎所有的村干部都这个样,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王治国的这个习惯,好像这也能代表村领导的几分权威似的。王洪礼慢慢地踱着步,环视着这间宽大的村委会办公室。过去几十年间得来的大小锦旗,依旧好端端地挂在墙上,但是它们都旧了,蒙上了岁月的沧桑和烟火气息,但它们每一面又都是来得那么不同寻常,可以说全是靠实打实的劳动換来的。他感叹地吁口气,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张三平拨动算盘珠的手在沉思。
王洪礼和王治国,大模样长得很像,但王洪礼没有王治国那般魁梧和粗糙,和王治国极为相像的眼睛里也没有王治国那股凌厉的气势,更特别的是,他长了一头细细软软的自来卷头发,看上去像一个妩媚的初老年妇女。小时候,人们就一直取笑他投错了胎,说他原本是该投个女胎的。不过,王洪礼从六七岁就跟在王治国身旁跑腿,长期受他大哥强硬作风的濡染,行事作风也很干脆利索,实际行为并不像他的外貌那般柔弱。
念了半天通知的文景,揉搓着双眼直打呵欠:“把他的,咱现在这村干部当的,就跟《白毛女》里的穆仁智一样,成天就是催粮催款,而且比穆仁智还多了一项缺德的事,就是让妇女们刮宫流产。村民们现在看见我们就躲,就跟见了瘟神一样。上头对咱们也不满意,还总嫌咱们执行力不强。我们现如今就好比是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说,还被村民们日娘捣老子地濡骂。”
王洪礼摩挲着自己的卷发说:“是啊,如今这各家各户自己生产,人心也就想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能和前些年公社化的时期相比了。以前发一声号召,大家伙儿一齐动静……当年修高灌站的时候,我跟着我大哥跑县水利局,从早起等到半下午,饿得实在受不了啦,在街上看见有面墙上写着几个大红字:新局面。我大哥就说,今日能办成这件事不容易,咱奖赏奖赏自己,每人吃他一碗局面吧。那知我俩在那堵墙边左右转了两个来回,都看不见有卖面的,气得我大哥说,新局面,新局面,为啥只见墙来不见面?这让咱吃毬啥?后来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是一堵拆掉半截的墙壁,那新局面三个字,是留在墙上的标语……”
几个人就一齐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响,直至笑得都拿手掌抹擦溢出眼眶的泪花。文景还无限神往地仰着头,边叹息边说:“谁说不是呢?想想那会儿那股干劲,真是让人留恋。如今呢,连个义务工都派不动了,一有动静就管你要钱。人心咋就变得只认识钱了呢?想想当年,咱们跟着你大哥修水利高灌站那会儿,没明没黑地苦干,一天啃上两个窩头,喝上几口凉水,那会儿谁想着钱来?连个叫苦叫累的人都没有,多高的心气呀。如今倒好,村民们扫个街道都要挣工钱,真是有钱才能鬼推磨,没钱就寸步难行,任谁也喚不动。这种风气再要延续下去,怎么能行?盘点盘点咱这届班子,十年里干成的大事只有两件,一是修了个水塔,让自来水管进了各家各户;二是修了村南通往县城的一公里柏油路。就为这两件事,咱把原先存放公粮的梁家祠堂都给卖了。”
王洪礼左手搓着右手,端祥着自己开裂的指甲,又看着文景说:“别说没用的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些硬任务必须得赶快布置下去。明天开会,还要和大家说一说赵本原要重修洪福寺的事,让各组长下去征求群众的意见。先听群众反映,咱再决定这件事情到底能不能做。”
本来满脸倦意的文景一下子清醒了,他坐直身体,掏出压得皱皱巴巴的纸烟盒,递给了王洪礼和张三平一人一根,自己也把叼在嘴上的烟打火点着了,狠吸了一口,挥手驱赶走脸前的青烟才说:“要让我说,这种事,就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反正,我个人是坚决持反对意见。赵本原这种人,发得那是什么财?偷坟揭墓,倒贩文物古董,这都是国家明令禁止的犯罪行为,在旧社会那也是被人不齿的下三滥勾当。若用这种邪门歪道得来的钱财去修寺庙,只怕是神佛菩薩都不肯往寺庙里坐的。”
文文静静的张三平三十多岁了,细腿细胳膊薄面皮,额头上已早早地显出了抬头纹。他停止了拨动算盘珠子,笑着说:“我刚从小报上看到一段话,说得是:有一种东西,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这说的就是钱。赵本原这小子八六年才买走了梁家祠堂,这才过了刚刚几年,就又要折腾着重修洪福寺了。他这钱来得,比他妈的刮风刮的还要快,长此下去,怕要成为本村的一霸了。搞不好,将来还得和我们村委会打地皮官司。”
王洪礼挠着耳朵根子说:“谁说不是呀。可现如今,万根线头穿一针,上面是条条也来管,块块也来管,好像谁都能管到咱的头上来。没听村民们形容的吗?十几顶大盖帽,管着一顶破草帽。眼下,咱就是不答应,也得光明正大地让全村群众讨论讨论,让大家的嘴巴发表意见,然后形成决议。要不然,他手里拿的是民族宗教事务管理局的批文,我们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怕也是回绝不了的。”仁毅之勇,雷霆不移,这话是宋代词人苏东坡说过的吧?王洪礼身上是有这股劲儿的,不过他一般情况下并不发脾气。
赵本原要重修洪福寺的消息,其实在村里已经不胫而走。
文物贩子赵本原是打好了一波如意算盘的:如今打击倒贩文物的政策越来越严厉了,买卖勾当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况且自己是多次作奸犯科的人,一旦再犯了事,怕就不能像上几次那样,砸上些钱财就被放回来了。可放眼望去,如今能赚钱的行当还有哪些呢?高深精尖的东西干不了;低层次的东西吧,人人都挤着去干,出力流汗不说,还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他是挤尽脑汁左顾右盼了两三年,经过多次实地考察和暗中寻问,才作出了新修庙宇重塑金身这种名声好效益又来得快的决定的。他仔细核算过,洪福寺原址的土坯基础还在,只需重修几间庙宇,花费估算下来并不是太多,就可以稳坐钓鱼台收游客的香火钱了。
眼下,这个消息由村委会正式宣布征求村民意见。
村民们的各种意见,霎时就如开锅沸腾的水一样,水花四溅。一句话,说什么的也有,但骂娘日祖宗的更多,都说赵本原这个孙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主意尽然打到了佛祖菩薩身上,利令智昏了吧?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他哪儿是想修什么寺庙,明明是想利用寺庙发横财,真是越有钱的人就越是想钱!而最集中的一种意见是:凭啥寺庙的经营权和管理权就该归他?他这是要做善事呢?还是要打着做善事的名声,捞取更多的资本呢?
赵本原这个人,也是梁步隆的学生,和张兆年刘光裕梁如石任自强他们,同在过一个教室,他却从来不敢见梁步隆的面。赵本原从年轻起就是个古董贩子,拜了城里一个走村串乡收购古董的人为师。那个人无论冬夏,都骑辆破自行车,自行车上挂着两片铜页子,一路叮叮走着一路吆喝:“皮箱箱,顶箱箱,谁有卖的衣箱箱——瓷瓶瓶,瓷罐罐,谁有卖的珍珠玛瑙瑙——”赵本原刚开始也学他的样子,在邻近村庄转游,但后来不满足于这种小打小闹了的勾当了。他参与进了一个盗窃古文物的团伙当中。在前几年告破的那起震惊全国的山西侯马古墓葬群被盗案中,就有赵本原的名字。
这起案件中,以侯马市工人侯林山为首的十九个人,从八十年代初到案破被捕为止,这伙人先后在侯马市周边几百里范围内的晋国遗址、西周古墓葬群、战国遗址等十多处地方,共进行了古墓盗窃等大型犯罪活动十九次,并多次向海外倒卖盗墓所得的文物,获利丰富,其中仅侯林山一人就获利七十多万元。八十年代,这么多钱在一般人眼里是天文数字,当时有两三千元,就可以在村子里买到一套带院子的房屋了。
但是,赵本原被抓进去后,两个月就被放回来了。警车呜呜地进驶到街门口,戴着钢盔端着枪的警察冲进来逮人搜查的时候,赵本原的老婆急中生智,把一个装钱的布袋子塞进了灶火口的炉灰之中。日后,赵本原的老婆就是用这一袋子钱四下打点,使赵本原被定了个“协从”的罪名,被放了回来。
向公安局写下保证书不再干这种勾当的赵本原,回来后消停了那么半年,现在又变着花样跳出来了。村民们说:“这都是钱多了烧的!大概是监狱还没坐够呢。”
还在八年前,这个赵本原就把我们祖祖辈辈在里边供奉祖先的梁家祠堂买下了,然后大兴土木,修成了一座他自家的拥有两层楼房的宅院。这座祠堂原来也是庭院幽深的二进大院,高台阶,红色明柱,斗拱飞檐,也有钉着铜钉的宽厚门扇,截至小腿肚高的包着铁皮的门槛。战争年代,这座祠堂做过二战区驻军的前线指挥所,房顶上竖起过蛛网般密集的黑色天线。解放后,尤其是成立初级社和人民公社后的近三十年时光中,这座祠堂又变成了村里储存公粮的地方。赵本原买下这座祠堂后,把它翻修成了带院子的二层小楼,贴上了村里人尚未见识过的小块白色磁砖。
到了今天,村里人才明白,赵本原小洋楼上贴的那些白块块,都是人家外国人用来贴厠所用的。大家说:哼!土包子开洋荤,硬是开出了洋相。也是,一个暴发户,没文化,还要在农村人面前抖阔,咱农村人捂着嘴巴笑话他哩。别以为人们凭白无故地就能忘了他家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老辈人谁都知道,赵本原的老子好吃懒做还熏洋烟,面黄肌瘦像个幽灵,吃不了田里的苦,成天挑着瓦罐大小的两只铁筒筒,卖那种切成花片片的“依呀菜”。他妈当年是村里出名的浪荡货,有两句俏皮话儿就是专门编排他妈的:“三天不吃饭,见了男人还有两步野鸡窜。”听听,这是规矩女人的行为吗?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门风都不正,哪儿还会教养出有模有样的好子孙来呢?你还别说,村里人是最能记住这些陈年往事的。
赵本原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以后,虽说依然干着贩卖古董的生意,不过他住了几个月监狱长了见识,学乖了,不再去走乡串户地收购,而是当起了中转户,坐地收购,定期会有从广州香港等地来的古董贩子,上门来和他做交易。据说,他有次七千块钱收了一个花瓶,转手就卖到了十五万。如今,他这种黑了心肝黑了肠子的人,却要跳出来重修洪福寺,那岂不是在亵渎神灵吗?佛祖有灵怕也是要恼怒怪罪的吧?而且还要管理权经营权归他?看把他张狂的!
村民们这回出奇地和村委会的意见保持了一致,还有人气愤填膺地表示,若是用这种钱修起了洪福寺,那我们也是不肯向这庙里的神佛下跪的!别以为咱老百姓觉悟就低,那要分是什么事儿;在这种事情上,那绝对是不能含糊的。
所以,当大家听到村委会否决了赵本原的申请时,别提心里有多么畅快了,竖起大拇指一致为村干部们叫好,认为这是近年来村领导集体干得最有骨气的一件事情。
赵本原听到村委会否决了他重修洪福寺申请的消息,气急败坏地站在他的宅院里朝天咒骂:“看看这些不发财的眉眼,穷死你们也是活该!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些死不开窍的榆木圪瘩脑袋呢?多好的一件事情啊,偏偏就给卡住了。这里挨着古城,将来说不清就可以开发成旅游专线。那样一来,前景还用说吗?再说,贩卖古董怎么了?贩卖古董得来的钱有臭味吗?这些死不开化的农村人,就知道在那两亩土地上打转转,还没有吃够种地的苦是咋的?”
他老婆说:“没听人说吗?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跋三千。你怎么不去找找王治国呢?”赵本原一听,拍着脑门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怎么就忘了这村里是有个太上皇的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