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8）

　　十月初九那天，是石老根讨小的日子。还没到晌午，客人已经陆续到来，知客司忙前忙后地接礼单礼品，将客人安顿到门楼前新搭的迎宾席棚里休息和用午膳。内堂管事出来宣布，按端公先生掐算的时辰，申时拜堂成亲，酉时宴请宾客，晚上还要请众人看傩坛戏。他刚说完，席棚里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一个长衫老者问道：“为哪样？拜堂成亲还要请神撵鬼么？”管事笑着解释：“石寨主说了，要把婚事办热闹点，专门去德江请的傩戏班子，唱点好听好耍的，让各位高兴高兴，顺便也驱邪求福嘛！”贵州德江的傩戏班子远近闻名，经年难得一见，因此众人一听便叫起好来。
　　
　　按照麻三的吩咐，林炜和被两个汉子押着往院门外走，走到已经披红挂彩的堂屋边时，他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便大声叫起来：“苗王寨兴的啥规矩哟！把送礼的客人不当人，关了两天不说，还要押起游街嗦！”
　　石老根正在堂屋里接待几个重要客人，一听外面的喊叫，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叫麻三出来把他弄到知客司那里去交钱。座中一个客人插话道：“石寨主，这是个啥人呢，又是送礼又是关起押起的？何不让我们见识见识哩！”石老根虽有些不愿，但不好拒绝，只好叫麻三把人领进来。
　　林炜和一进门就冲众人一礼：“汉葭镇德隆货栈林炜和见过石寨主和各位贵客！”
　　石老根没好气地一甩手，说：“那些卵诓筋的虚招子就莫来了，林伢崽，说好了的，总该兑现了吧？”
　　“兑现，兑现！”林炜和微笑着上前几步，躬身递上一张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银票，“奉上大洋两百、彩礼若干，恭贺石寨主新婚燕尔！”
　　石老根听他报出的数字，脸上泛起一抹得意的笑。可接过银票一看，立时火冒三丈：“日你个娘啰！你眼睛遭卵胞子打瞎了吗？你各人看，这是好多？”
　　林炜和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回答：“哎，石寨主你忘记了么？吴娃子来的时候送了五十斤细盐两匹夏布，麻三他们又把原本要送其他主家的货全都撸了，加上这三十块钱的银票，怕是不止两百了噢！”
　　石老根没想到他是这么算账的，气不打一处来，但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过于耍横。强咽下一口唾沫，瓮声瓮气地说：“那彩礼呢，你说的彩礼在哪塌呢？”
　　林炜和笑了笑：“禀石寨主，德隆货栈已经决定，今后凡是在苗王寨地界收货，一律按收购价提一成奉交，这不比区区一份彩礼还旺实么？”他抱拳向在座诸人示礼后补了一句，“其他各山各寨都一体同此，还望各位多多帮扶！”
　　“好！林老板真是个爽快人，我们也搭伴你们货栈沾点财喜了！”座中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石老根疙瘩脸涨得通红，动了动嘴皮子还想说什么，被一个中气十足的粗犷嗓门打断了：“老石啊，凡事都要捏拿个分寸，该松手时就松手。人家德隆货栈已经够意思了，你还要哪样呢？”说话的人和石老根并排坐在上位，身材魁梧，方脸虬须，气势颇为威严。他刚说完，两旁的人就点头附和。他微笑着看了大家一眼，侧身对着石老根，“咋样？该把人家当客人了吧？”
　　石老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挥手叫麻三带林炜和到迎宾席棚去。
　　林炜和对着上座的两人颔首说：“谢谢石寨主，谢谢雷乡约！”正要转身，石老根突然问道：“咦——你咋个晓得他是雷乡约？未必你们早就认识？”
　　没等林炜和回答，雷乡约已哈哈大笑，说：“老石呀，实话告诉你，我们不但认识，他还是我雷正宇结拜兄弟的侄子哩！”接着就给大家讲了当年同谭大顺的交情，“我那年被官兵追杀，身上挨了两刀，倒在一个沟沟头，正好大顺兄弟从湘江绿营水师回来路过那塌，一把就背起我跑进山里，还给我接骨疗伤，不然的话，我老雷不死也得残废啰！”
　　万就山寨的“雷神爷”在那一带名头很大，石老根本就对他心存敬畏，如今听他一说，不免十分尴尬，望着林炜和抱怨道：“林……你……你为哪样不早点说一声呢？”
　　雷正宇又是朗声大笑，说：“我得到消息后，原先是打算来请你放人退货的，可是炜和侄子说，石寨主是一方头领，我们既然在他辖下做生意，送点礼分点利也是应该的，就径直跑来见你了。你看看，人家想得多周到多大气哟！”
　　石老根虽然横蛮，但也有狡猾机灵的一面，眼看事已如此，便来个顺水推舟，示意麻三搬椅子给林炜和安个座位。林炜和忙摇手道：“在座各位都是长辈，炜和哪能岔在里头呢！”便向众人深鞠一躬，退出堂屋到席棚去了。
　　
　　下午申时，婚礼在堂屋和堂前院坝举行，堂屋的中门边门全数敞开，灯烛高照分外耀眼。来客们分为几等，最有头面的在堂屋里分左右列座，次一点的安在靠近堂屋的两侧厢廊和院坝前几排，其余的就挤在院坝后面。石老根的兄弟石胜银身穿警服腰别手枪站在堂屋门边台阶上，他带来的一班警务队员荷枪实弹四下巡行，四周还站着捧刀立棍的护院家丁，给热闹的婚礼平添了几分紧张气氛。因为新娘子早就被弄进了石家大院，又怕娘家人来了哭天抢地，所以石老根吩咐省了送亲迎亲等环节，几声礼炮炸响后，就按照一般婚礼习俗进行。
　　林炜和被安排在左厢廊里。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婚礼仪式上，而是不住四下打量，看来看去也没见心中所念那个身影，方才松了口气。
　　婚宴设在迎宾席棚里，宾客们觥筹交错，划拳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新娘子没再露面，石老根在他兄弟陪同下挨桌敬酒，疙瘩脸已涨成猪肝色，脚步也有些踉跄，哈哈笑着接受众人的祝贺。林炜和除礼节性地举举杯外，基本没有喝酒，他感到今晚一定会有事发生，不过直到酒宴结束，一切都很平静。莫非她已经走了么？他想，但随即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大院门楼上挂起两盏明晃晃的电石灯，将搭在门楼前的傩坛照得一清二楚。石老根在两个壮汉的搀扶下走上傩坛，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些让大家喝好耍好的话后，就被扶回大院去了。
　　一阵牛角法号响起，傩戏正式开场，一个画着三花脸的端公手执桃木剑又扭又跳唱起了开坛歌：“一砍东方甲乙木，又来木上说根生。木精木怪砍出去，金银财宝砍进来……”接着，他面向台下观众又说又唱，“各位乡邻，我们德江傩戏班受石寨主邀请，来给这喜事凑个场合添个彩……今晚呐——不撵鬼来不请神，单把桃园兄弟说分明；还有那刀山与火海，诸般绝技人人惊。”唱到这里，鼓锣钹磬和喇叭声骤然响起，三个分别戴着黄脸红脸黑脸木壳面具的角色依次快步出场，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候，半掩的大院大门轰然洞开，一拨人涌了出来，台上台下的人们一见这情景，立时倒抽一口凉气，全场鸦雀无声。林炜和抬眼望去，不由心中一震。涌出来的人群中，石老根打头，醉眼发红浑身发抖，一把晶亮的匕首横在下巴边，一个头戴银饰垂着面纱的苗妆女子反翦着他的双手推着他往前走；他们后面，石胜银和十几个拿枪提刀的丁壮隔着一丈多地紧紧跟随。
　　那女子甩头示意傩戏班子的人躲开后，几乎是提着把石老根推上傩坛，侧过脸来喝令石胜银们退开。石老根也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兄……兄弟，你……你们……站远点……点嘛！”那几个人便停下来，但几管枪仍指着前面。
　　苗妆女子透过面纱扫视了一下场上的人众，清了清嗓子朗声说：“众位乡亲，我就是杨三姑娘。”尽管大家已经想到她是谁，但还是爆发出一阵惊叹声。她说话的声音和腔调都与蓝桂花不同，这让林炜和感到困惑，难道前晚上是自己听岔了？
　　只听杨三姑娘说道：“今晚打搅了大家看戏，实属情不得已，为的是请各位做个见证。石老根这老东西犯了三条罪孽：一是坏了我们土家苗寨的规矩，收了远来客商的礼信后翻脸就不认人，抢了人家打算送给其他山寨地盘的礼信不算，还把人家抓起来捆绑吊打索要金银钱财；二是行凶作恶欺凌乡党，放老虎债强逼龙姑娘当小，还想霸占她才十五岁的妹子搞什么姊妹同欢；三是蛮横无耻侮辱良善，扬言说要把我也哪样哪样。有这三条，按姑娘我的脾气就该废了他！”说着手中匕首一晃，吓得石老根双脚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她一抬手将他提起来，继续说下去：“不过我问过那位客商，他说他们算得是借地生财，送些礼物分些红利以示感谢也是为商之道，不愿过分计较；龙姑娘也说了，家里穷借了钱还不起毕竟有些亏欠，只要石老根今后能好生待她和她家里人，她就认命了。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这老东西，但要他当众认下三件事：一是今后不许再祸害能给我们土家苗寨生财谋利的正经客商；二是龙姑娘老妈有病老爸又有残疾，他们膝下无子，他既然当了人家女婿就得给人家养老送终；三是绝不准再打龙姑娘妹儿的歪主意！倘若老东西还是恶性不改，我杨三姑娘必定让他死无全尸！跟着他为非作歹的也没得好下场！”
　　讲完这番话后，她扫视了一下全场，问道：“请众位乡亲邻里评一评，我说的在不在理？要求过不过分？”
　　“好！要得！在理，不过分！”台下多数人都或高声或小声表示赞同，几个傩戏班子的乐师还敲响锣鼓给大家助兴。
　　杨三姑娘轻轻一笑，颔首致礼，然后对着石老根说：“石老根，我说的这些你做得到不？”
　　石老根连忙说：“做得到，做得到！谢杨姑娘不、不杀之恩！不杀之恩！”他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让场下许多人不禁笑出声来。
　　林炜和早在乌江船上就听过杨三姑娘的故事，如今耳闻目睹，更从心里对她产生敬佩之情，不由感叹，这崇山峻岭也是地灵人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