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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蚁史钩沉 (续5 黑白之战)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24 10:13:28      字数:10559

  仅仅一天,黑石冈有巨量白蚁的消息便传遍了圭山大地。于是,各蚁国几乎是倾尽全力纷纷组建特别兵团,向黑石冈挺进。沿途各兵团纵队络绎不绝,杀气盈野。为了争取本部最先抵达冈顶,不顾体面争抢近道,推拉挤搡,冲撞使绊,很快便起了讧,继而动起了手,出现了打斗。若不是天劳国都统——万夫长牛头蛮一力弹压,注定会演变成一场乱战恶战。各国兵长们红着眼挤在牛头蛮四周,喘着粗气商量出一个决议:组成联军,牛头蛮任联军统帅。又议定在攻取白蚁王国后,每损失一只兵蚁便补偿三只战利品,损失一只工蚁补偿两只战利品,战伤者不分轻重皆不补偿;余下的战利品以各国战后实存兵员数按比例分配。
  早已在暗地里对白蚁故伎重演的大槐国,实力迅速增长,远远超过天劳国。“劳槐之战”后深刻领悟秀木风摧的道理,故将实力深藏不露,对自己曾经封锁消息享独食的恶劣过往更是只字不提。大槐国和天劳国一样是圭山大地上独二无三的强国,却仅安排一只九龄百夫长带领本部百只兵蚁随征,显见是应景而已,对分配战利品的决议自然不置一词。牛头蛮感觉奇怪,知道其中必定有鬼,也只能故作不知。出征当前,不便多事,自然不敢追根究底,却留了个心,将大槐国兵蚁分配在后卫阵列里,使其远离自己的中军大帐。
  黑石冈的秘密被天劳国大白于天下,这让大槐国很为气恼,近水楼台算是彻底毁了。如果圭山大地上的黑甲蚁国将白蚁灭光食尽了,损失最大的就是大槐。于是大槐暗地派出兵蚁提早赶到黑石冈通风报信,哪知对方根本不信,急得扔下一句“该死”便紧急溜回。这个反常的举动倒引起了白蚁长蛇阵都指挥的警惕,立即派出快哨。只一刻,快哨火速奔回,边奔跑边紧张地高叫着。都指挥也已经看到戈壁西侧在变黑,立刻发出了准备战斗的命令,同时派出一位千夫长十万火急赶回城堡,同时派出数位百夫长紧急赶到杉林里的数个采食场去报警。
  黑蚁联军的前锋已经抵达冈西,立即朝长蛇阵发动攻击。长蛇阵的首尾没来得及响应,便被切成两截。黑蚁中锋又迅速加入战斗。拱卫长蛇阵的连珠方阵根本无力堵住缺口,长蛇已经变成了两条短蛇。怒吼着的黑蚁中军也已经抵达冈脚。褐色的戈壁在白蚁惊恐的眼里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黑蚁的海洋。两条短蛇溃不成军,连珠方阵也一触即溃,开始漫山遍野地奔逃。黑蚁联军随即也失了阵形,各兵长并不去钳制喝止,任由散兵漫山遍野地追杀。正是这个漫山遍野挽救了白蚁天食国。
  四散奔逃的白蚁是由某都指挥统率的完整的兵蚁五部,所辖十个兵团总计百万众,一旦散开,便呈漫山遍野之势。紧紧追杀的黑蚁只有数万众,更是越追越散,越散越开。只半刻时间,整个黑石冈西坡上,一寻地也摊不着一只黑蚁了。白蚁熟悉地形,奔逃藏匿占尽地利。黑蚁胡追乱撞,很快便处于被动位置。惊魂稍定的白蚁散兵在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和指挥长的收拢下,组成小小的兵群,各自为政,伺机下手,虽然只是有限的战斗,积少成多,优势渐渐地体现了出来。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白蚁很快悟出一些窍门,十数只一组,组成无数个小小的战斗群,躲在落叶下,非但能抵抗得往一只黑蚁的攻击,甚至还有机会将黑蚁围杀。更成功的是偷袭,常常得手,信心大增。遭受过“偷袭”的血的教训的白蚁用敌之技还治敌身,雪了前耻,心情大畅。
  长蛇阵溃散的那一刻,雄壮的白蚁都指挥和他的亲兵团便暴露在正面,被刚刚赶到的黑蚁中军看了个清楚。黑蚁联军统帅牛头蛮一声令下,又一蚁当先,向着这一群最肥硕的白蚁冲杀过去。白蚁都指挥来不及下令,便随着亲兵团返身东窜,后腹臃肿又哪能跑得快,眼看大难临头。
  正在这危急时刻,眼前又有巨大的泥堆——故城——挡道。急中生智的都指挥立即发出退守故城的命令。顿悟过来的亲兵团立即爬上泥堆顶,只一闪,消失不见了。黑蚁中军合围后冲上泥堆顶,一穴阴森森的无底黑洞呈现在眼前。“城堡”这个词在黑蚁中军兴奋地传播开来,很快便传遍冈坡。她们相信已经包围了白蚁的城堡。她们大功告成了。她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忘了小分队说过的白蚁城堡是在冈顶上。
  胜利就在眼前,联军统帅部哪还顾得上花时间仔细商酌。正副首脑略一碰头,便做出决定,组建强攻团冲入黑洞。强攻团适应了洞内的阴暗后便发现四周空无一物,很快又发现己方已经迷路。满目纵横交错的通道,满眼密如沙海的居室,满身冰肢冻甲的冷风,满耳阴森沉重的怪声。这个管道世界密如乱丝,条条都像恶魔的无底坑,处处郁积着死亡的气息。钻进城堡的白蚁好像凭空消失了,哪里也寻不见半丝踪迹。
  洞内的重力似乎达到平地上的十倍,黑蚁强攻团朝任何方向前进,感觉都是在下沉,即使停住脚步,身体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下沉。打头的正自惊自乍摸索着前进,突然沉下身,示意前方有动静,悄声聚拢几个主力,雄起胆跃杀过去,当感觉不妙为时已晚,强攻团断后的两只兵蚁已经被击杀成数截。她们不知不觉中绕成个圈,在同袍身上得了手,岂不怪哉。这个可怜的强攻团最终只有十数只筋疲力尽地爬回地面,早已魂飞胆破,临死也没有将所见所闻说得清楚。“空空无物,处处是鬼”这个中心意思倒是被统帅部理解了。被激动冲昏头脑的统帅这时才记起小分队所说的城堡是在冈顶。据眼前情况判断这是一座废城。相信强攻团大部已经在废城里丧命,不再有信心为那数百只兵蚁的死活入洞冒险。又从逐渐收集回来的各方战况里嗅出不妙,立即吹响集结的号角。
  
  正是西坡上漫山遍野的混战赢得的一个时辰,让强敌入侵的紧急军情及时送达天食国城堡,在外的白蚁各部团获得了紧急返城的时间。天食国得救了。
  天食国立刻进行战争总动员。紧急封闭辅门。二部三部各十个兵团计二百万兵蚁在城堡前列出排山倒海阵;六部十个兵团为第一梯队,在城堡的坡道上布出十路长蛇阵;虽说城堡的大后方是陡峭的黑石壁,仍令十二部三、五、六兵团兵蚁攀爬上黑石顶,在旱埂上布成四面八方阵,以确保大后方的安全;十一部为第二梯队,在城内一层台集结;余部各守要道,预置泥方,以备败退后紧急封城。蚁后透支体力释放出浓烈的战争信息素。整个天食国沉浸在亢奋的愤怒之中,每一颗脑袋里都闪耀着誓将来犯之敌撕碎的电火。
  黑蚁联军紧急集合后发现缺员达万众。兵长们认为是失散在林里暂未归队,根本没想到已经被杀。看着并不丰盛的战利品,满脸失望。她们一心以为这样的屠杀应该是积尸如山,每蚁收获三只战利品也不成问题。哪知道连整带零,不足千数,怎不气恼?由于军情紧急,不便坐等失散兵蚁归队,于是立即重组阵形。因前锋缺员最多,中锋并入前锋,中军分出两个兵团护卫在左右翼。中军主体组成一个巨大的楔形,前锋及左右翼各是一个中等楔形,一大三小四个楔形刚好组合成夺命楔形阵。后卫仍保持四门四方阵紧跟中军。工蚁组成总纵队,紧随后卫,随时将战利品搬运至大后方。于是,远远看去,西坡上出现了一柄拖着长尾的黑色三齿四尖叉,迅速地向冈顶直插上去。
  打散了的白蚁五部偷袭得手,气势转盛,又聚集起成规模的兵群,向黑蚁联军围拢上去,发现敌阵阵列森严,杀气冲天,再无机会下手偷袭;又见通道受阻,一时无法返城,只得如影随形地潜伏在联军四尖叉的左近,一筹莫展,跳着脚干着急。
  黑蚁联军的前锋刚爬上冈顶,便看到冈顶的方崖和泥堡。堡坡和堡前的冈地上一片白,正是排着密阵的白蚁——黑甲蚁眼中的引颈受戮的活的蛋白质。兴奋的前锋已经失去队形,一窝蜂地向前奔。已经冷静下来的统帅部吹响了紧急列阵的号角。前锋千夫长约束住兵阵,停下脚步。统帅和兵长们紧急磋商,一时想不出如何对付这数百万众的白蚁海。一方面要利益最大化,一方面还略有担心白蚁的包抄反攻。略有担心也是担心,必须考虑周全。于是,各兵长搬弄成学,扬长驳短,争至颊赤气促,互不买账,眼见要在阵前内讧。
  一直沉默的牛头蛮见时机已到,便洪声压服了哄闹,中规中矩地背了一通《战守龟策》里的成规:击众需急,急进急退,不使陷阵,陷则乱,乱则馁,馁则必败;击寡需缓,缓进缓退,不使敌惧,惧则奔,奔则散,散则难剿。接着提出了自己的战法。各国领队兵长诚心钦佩,齐声呼喏。
  一个时辰前在西冈坡的失利,正是违背了这条成规,击寡太急,才使白蚁逃散从而失去围剿的机会。现在醒悟过来的兵长们自信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联军将中军分出一部,联合前锋,组成三个梯队的攻击方阵,发挥奔跑迅速的优势,轮番急攻。每次击获的战利品解归后由工蚁总队火速递解戈壁西堤,使战利品脱离战场。左翼右翼变形成单凤展翅阵,拱卫左右,不使中军被反包围。后卫变形成撤字双龙阵,龙尾紧挨中军,龙首向西延伸直抵戈壁,一旦失利,确保退路畅通。为谨慎起见,又从中军抽出一个兵团散布两侧游击。中军剩余主力尽数为预备队,统帅部及其亲兵除外。
  攻击开始了。
  黑蚁攻击方阵第一梯队逼近白蚁阵列,天上突然落下密匝匝的粘雨,粘在黑甲上立即发出焦臭的气味,黑甲下产生酸涩感,六肢开始痉挛,不由自主地向内蜷缩,整个躯体不受控制倒在地上,痛苦紧跟着在全身泛起,很快全身抽搐,失去意识。如果粘雨溅落在眼上,一瞬间便失明,同时大脑里出现黑甲破碎成粉的沙沙声,好像身体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个沙沙声在黑暗里渐去渐远直至消失。冈地上立即铺出一层黑兵蚁尸。这是天食国喷射蚁喷出的粘液,是黑兵蚁始料不及的一记重拳,将第一梯队半数击倒在地,而白兵蚁未失一兵。
  黑兵蚁第一梯队的剩勇根本来不及吃惊害怕,凭着冲击的余势,刺进白兵蚁阵列。喷射蚁失去了还击的空间,也没有做好第二次喷射的准备,成了黑兵蚁击杀的靶子。第一排喷射蚁立刻身首异处。第一梯队拖着残尸急退。黑兵蚁第二梯队已经冲了进来,乱了阵脚的喷射蚁哪来得及退入阵中,只得舍身鼓腺向来敌方向进行第二次喷射。虽说击中了部分黑兵蚁,黑兵蚁第二梯队的大部还是撞击到喷射蚁的阵线上,一直深击至第七排。喷射蚁阵线完全瓦解,成排成排被黑兵蚁击杀毙命,瞬间便被抢去千数。
  紧跟着攻入白蚁阵中的黑兵蚁第三梯队并未遭到粘雨的攻击,直接和已经前出的白蚁颚兵蚁迎头相撞,立即展开对杀。白蚁颚兵蚁完全不是对手,战场变成了黑兵蚁的屠杀场。颚兵蚁如被芟割的禾草,整排整排地倒下。难能可贵的是在这巨大的伤亡面前,白蚁二、三部都指挥临阵不乱,指挥有绪,渐渐地排山倒海阵发挥了作用。在第八排颚兵蚁倒下后,力竭的黑兵蚁已经不能一击而毙命第九排颚兵蚁了,屠杀变成了相持互咬。这种形势对黑兵蚁显然不利。果然,第十排和继进的颚兵蚁如山如海般压了下来,立即将黑兵蚁淹没了。
  话说在一声号令后,黑兵蚁第三梯队如一道绷紧的黑弦,“嗡”的一声,向白蚁的阵线弹去。黑兵甲、黑兵乙和黑兵丁正在其中。只见她们挥舞着两支锐颚,左劈右刺,下夹上挑,当着者死,碰着者亡;肥壮者被如刃铁足蹬破肚皮,脂液喷涌;瘦弱者被夹成两截,身首异处;但见白肉如雨落,只闻哀鸣似鬼啼。
  黑兵甲踏着肉山,击杀到白蚁第八排时,力已竭,尤自强撑着与第九排白蚁捉对厮咬。只见她高举双颚向着一只白蚁颚兵兜头夹下,白兵本能地向后一缩,只听“当”的一声,双颚合在一起,冒出几星火花,并没能击中白兵。失颚的原因是被她击杀的白蚁的体液溅在她的双眼上模糊了视线。白兵被吓得失去三魂,本能地机械地用大张着的两颚向着眼前的黑兵蚁拼死夹下去,恰好夹在黑兵甲的头骨两侧。黑兵甲忙奋力开颚,力已竭又哪里能够开得了。幸亏白兵的夹力尚嫌不足,又得黑兵甲拼命开颚力撑,才使得头骨没被夹碎。黑兵甲六肢发力,希望能够后滚翻,将白兵蚁甩过头顶来解困。
  肥胖的白兵蚁十分沉重,黑兵甲的武力已在强弩之末,又是踩在软绵绵的白蚁尸上使不出全力,哪里能够甩得动,不得不保持着这个顶牛姿势与白兵相持。时间稍久,黑兵甲感觉到双颚发麻,两眼晕眩,头骨发出细碎的破裂声。伸出前肢把住白兵巨颚,巨颚污滑,无法向两边助力,而向上使劲非但于事无助,反而对己有害,只得作罢。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夹碎头骨,死神已经掀起了它的罩袍,自己的生命将在一瞬后终结。她的余光看到身侧的黑兵乙正瞪着一只黑眼定定地看着她。黑兵乙的颈上正有白兵蚁的两支颚在缓慢却坚定地合起来。黑兵乙用两只手徒劳地掰着那对颚。她向黑兵乙送去最后一瞥抱歉的目光,放松了两颚。死神的黑笑出现在她的面前,黑笑后是迟了半步的她的救兵。
  黑兵丁双颚巨大,咬力如神,却长着细长的六肢,奔跑略嫌缓慢。当她击杀到白蚁第八排,正立在白蚁尸堆上大开着巨颚喘气。正面的两只白兵左右摆动着双颚,愣是没敢向着这一对巨颚进攻。黑兵丁一抬头,从两只白兵间隙里看到黑兵甲和黑兵乙正被白兵夹在颚下,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危在旦夕。黑兵丁立即向两只白兵冲击过去。两只白兵吓得向两旁一闪,黑兵丁已经冲到了黑兵甲的身侧,用一支颚尖对着紧夹住黑兵甲的白兵头顶刺了下去,“噗”的一声,白兵蚁立刻毙命。同时听到一声“咯嚓”,这是黑兵甲头骨的碎裂声。黑兵丁的颚上还戳着白蚁尸,没能看到正向下滚落的黑兵乙的头颅,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腹侧有两对颚正夹下来。她没能转过身去。白兵蚁后续梯队已经挤了上来,如山的白蚁覆压下来,将她掩埋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张着的嘴里浸满了肥腻的白蚁油脂。她品尝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不是痛疼,而是疲乏和绝望。
  年轻的黑兵丙被要求紧跟在百夫长身后向前冲击。在百夫长击倒第九排白兵蚁时,还未杀一敌的黑兵丙,便被如山般挤压过来的白蚁埋没了。她艰难地在柔软的活的肉躯堆里撕咬着朝上挤,却被越来越沉重的压力束缚住了。在又一次的努力后,已经被完全禁锢住的她不再能动弹分毫。她能听到四周圆腹破裂液体溢出的咕咕声,肢节断裂的嘎吧声,死亡前的哀鸣声,渐渐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年轻的黑兵丙满嘴浸满了肥糯的蛋白液,使她的灵魂在挣脱苦难的道路上得到了些许安慰。
  半刻钟后,战场上的最后一声嘶吼也停息了。白蚁阵前堆积着连绵的数万众的白蚁尸。双方都清楚,在白蚁尸的下面压着两个半梯队计万余众的黑蚁尸。整个战场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酸腐味和死亡的气息。
  那时,坐阵中军的牛头蛮抵达冈顶,遥望着二十余仞的巨城被白花花的蛋白质铺满,狂喜从黑颊骨下泛了上来,暗自庆幸自己必将以创建伟大功绩的统帅之名而被载入史册。现在,在她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白蚁尸和尸堆掩埋着的万余黑蚁尸。看着不成队形的半失战斗力的前锋残部,她失去了主张。众兵长的请战声惊醒了她。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失魂,为了表明自己有指挥大战役的能力,有临阵决断力,她喝止住众兵长,又故作沉吟一番,才下令前锋残部列天乾阵。这让众兵长和中军兵蚁倒吸一口冷气,眼都红了。
  前锋半数是天劳国兵蚁,统帅用兵不避亲,众兵长和中军兵蚁又都生出悲壮之感。前锋残部列阵完毕,牛头蛮命令中速前进,保持警戒,抢运蚁尸。因为积尸阻隔,白蚁并没有有效方法阻截。也因为黑甲蚁中军稳固,严阵以待,并不慌乱,白蚁都指挥也不敢下令出击。双方便都黑着眼遥观对方。只见黑甲蚁前锋残部组成的三道黑色横队,轮番进退,很快抢得数万白蚁尸。黑蚁尸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横队抢运照旧有序进行,对同袍亡躯视而不见。统帅和众兵长心照不宣,默着声并无异议。倒是中军黑兵蚁见到弃尸眼前的同序而情不能抑,出现骚动,众兵长也没有弹压。直到尸墙不再成为前进的阻碍,天乾阵才被命令停止行动,退至阵尾,协同工蚁总队向后方搬运战利品。白蚁都指挥见黑蚁停止抢运,判断对方将再次发动攻击,先下手为强,一声号令,兵阵踩着积尸开始主动向前推进。
  眼见黑白战殁者淹没在前进的白蚁阵里,亢奋的黑甲蚁中军发出如雷的呐喊。牛头蛮判断出形势对己方显然不利。敌方至少是己方数十倍,以一敌十拼消耗,只能是全军覆灭,更何况敌方城内必然有预备队。如果下令紧急撤退,没有损伤的兵蚁工蚁倒是无忧,折肢断股的伤残兵蚁只能丢命。而且,已经抢到手的战利品肯定会全数失去。如此结果,自己虽死难赎其罪。敌阵主动出击,急进急退之法已经失效。在别无良策的万急之中,急怒的牛头蛮灵光一闪,想到了对方的阵势——排山倒海阵。恍惚中她的眼前幻出数万黑兵蚁如山如海地压过白蚁,压上泥堡顶,压过整个黑石冈,如巨大的黑色风暴在冈上恣意地碾压,压出一片片白花花的蛋白质,压出一个巨大的胜利。
  众兵长眼见白兵蚁停下脚步,前排沉身开颚,二排仰首开颚,正是准备冲锋的阵势。转头见牛头蛮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白蚁城堡,两眼迷离,颅面上浮着一层诡异的媚笑,急得兵长们压下她的头,扭了她的触角十余下,她才回过神来,立即背书般下达了命令:列排山倒海阵!阵刚列毕,立刻发出总攻的命令。
  中军七万黑兵蚁,在数百位兵长的率领下,触角偾张,双颚大开,如卷地黑尘向白蚁阵咆哮着奔腾而去。白兵蚁也在一声号令下向前冲击,如翻腾的白色浪花喧嚣着迎面撞击上来。一瞬间冈地上尘土飞扬,但闻撕咬吼叫声,但见黑的尘与白的浪犬牙交错,此涨彼消,如黑白两片石磨,磨得蚁尸四处飞溅,磨出一个阳间地狱。每一只兵蚁都不顾一切地向前攻击。有单兵已经钻到敌方的兵阵内部,仍只顾开合着双颚向前顶杀,其身后的敌方兵蚁并不掉头攻击她的后腹,甚至对她不闻不顾,一个劲地朝着自己前进的方向,向前向前再向前。
  双方的后阵都拼死向前推进,越推越挤,越挤越紧,终于使双方前阵不能再前进半步。因为挤得太紧,失去转动的空间,双颚越来越施展不开。夹在阵中的白蚁是肉躯,而黑蚁是全躯铁甲,仅剩挤压,眼见着白蚁一排排地被挤破了后腹。想转身逃跑也已无可能,绝望的前阵白蚁只能拼命地往高爬,不管是否是将战友踩在脚下。主动出击的白蚁布的是层云卷地阵,此时挤在一起的达一百八十余万众,明明形势危急,又一时哪能解脱得开。
  立在城堡顶上的右大都统见势不妙,立即驱动十路长蛇阵出击,白蚁卷地阵更没有翻身后撤的空间了。只见白蚁后阵挤前阵,前阵互挤,很快便挤成白蚁墙白蚁丘。蚁墙蚁丘越挤越高,终于倒塌了,向黑蚁兜头压了下去。被埋在白色肉山里的黑甲蚁失去了方向,不论死活,逢白便咬,满身肉汁。挣扎着的白蚁本能地逢黑便咬,一旦咬住便死死不放。双方乱堆在一起成了一座挣扎着的蚁山,山的表面在撕咬,表面以下便是无法拱动身体的窒息着走向死亡的生命。死亡的山丘越堆越高,终于将黑白双方有效地隔离开来,战斗在无号令下自动停止了。白蚁长蛇阵并没能投入战斗。
  牛头蛮不待报告,便看出中军损失已达半数。她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联军已经失败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利益最大化。她要对得起死去的兵蚁。她立即命令撤出战斗,在尸山前紧急列出秋雁阵。命令工蚁总队从秋雁阵的生门前出,紧急搬运蚁尸从景门退出。白蚁层云卷地阵损失近百万众,已无力主动出击,残兵退回城堡,联合长蛇阵,重新列铜墙铁壁阵,誓死固守。第二梯队出至堡坡布列新的十路长蛇阵。
  风吹过,冷杉发出沙沙的细声,好像百万只蚁在虚空里叹息。潜伏在附近的白蚁五部兵群眼见着黑甲蚁川流不息地向后方运送白蚁尸,恐惧得无论如何也不敢偷袭。他们认为己方战败了,城堡失守了。他们躲在落叶层下哀哀欲绝。黑甲蚁撤退时,白蚁五部兵群又与偶遇的黑蚁游击进行过零星的几次战斗,各有胜负,待黑蚁完全消失在视线外,才跌跌撞撞哭号着向冈顶奔去。黑蚁游击在西坡林地看到太多身首异处的黑兵蚁,这时才明白在漫山遍野的追杀中未能及时归队的兵蚁已经全数阵亡了。这个消息送达统帅部时,并未引起丝毫波澜。
  黑蚁联军还算有序地撤退到戈壁西沿。丧命在战场上的黑蚁并没有被运回,她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出兵时联军总兵蚁十万,战死及失踪五万,战伤一万余;有几个小国的兵蚁达到“伤亡殆尽”的程度;天劳国兵蚁二万,战死及失踪达一万二千,战伤仅二百余。联军工蚁总数二十万,死于战场和失踪总计一万三千七百余,几无战伤。战争结束,连整带零共获得二十七万只战利品,按优劣分等摆在戈壁西堤。
  按战前约定,天劳国按补偿战死分得战利品三万八千只,均分得战利品一万五千二百八十三只,总得战利品五万三千二百八十三只,这是天劳国牺牲一万二千只兵蚁和一千只工蚁换来的。凭数字算“微胜”。最终在天劳国史里被评为“丙”。天劳国蚁后心生后悔内心愤怒却无处发泄,因为出兵是她首肯并下旨执行的。战利品提供的能量还不够她生出一万三千枚蚁卵并孵化培育至成蚁。
  一年后,牛头蛮主动请求从万夫长位置退值,得到批准。从此她深居简出,郁郁寡欢,不三年便突然寿终。万夫长退值后本应被选为耆老,牛头蛮经历了两次耆老院无计名大选,却都落选了,至死未能成为耆老,原因不明。
  其它各黑甲蚁国按约定分得数量不等的战利品,或数百或数千,也有几家过万的,却各各垂头丧气地背上战利品,偃旗息鼓地归国去了。
  大槐国兵蚁一百,死亡零,均分得战利品三十九只,合情合理,并无异议。而大槐国有一个在战前形成,战后立即消失的惊天秘密,联军永远不会知道,圭山大地上的其它黑甲蚁国也永远不会知道。
  
  惊天秘密是这样的。
  大槐国在“劳槐之战”后的一年里故伎重演,日日飞夺白蚁,国力迅速恢复,几达战前的状态。眼见各黑甲蚁国出兵黑石冈,天食国有灭顶之灾,暗派兵蚁前去报警,哪知对方无动于衷。天食国是大槐国长远的蛋白来源,如果任其被灭,对大槐国是巨大的损失。大槐国群情汹汹,愤议滔滔。万急之中,万夫长剌力不拉提出一个下下策:举全国之力再与天劳联军进行一次战争,以保全天食国。蚁后与耆老们认为保护食源无非为了强大自己,自削以保护食源,就是割股疗饥,得不偿失。最终,还是聪明睿智的蚁后下了个雀观螳蝉的旨意:派一位百夫长领本部兵蚁加入联军,及时将战况暗递回国;在联军越过戈壁后,大槐国举全国之兵秘密在东槐林内布下口袋阵以逸待劳;若联军胜算在握,待其杀戮将半时,口袋阵冲上黑石冈,三面包抄,对战力半竭的联军两肋后背发动总攻,必将大获全胜;若白蚁趁机反扑,甚至能全歼联军;若联军失利,则秘密撤回口袋阵。
  联军正因为在黑石冈的失利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亦算幸事,只是她们永远不知道这件幸事罢了。得到密报的大槐国及时撤回了口袋阵,未露一丝痕迹。又派出数百只工蚁迎接师老将疲的联军,表现得唯唯诺诺甚至卑躬屈膝。直至各国兵蚁工蚁带着战利品分头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原野里,大槐国兵蚁才在槐林下欢呼雀跃。
  
  大槐国惊天秘密消失于无痕后,又一道谕旨立即下达并被迅速执行。太阳偏西,槐树的影刚刚盖过浅堤坡,大槐国七个团的兵蚁和七个大队的工蚁组成混成旅,分成七列纵队,在万夫长剌力不拉的率领下,急行军穿过戈壁,悄无声息地向黑石冈顶潜行。她们希望趁天食国败乱之际抢夺现成的战利品。
  在冈西坡,发现遍地被肢解得零零碎碎的黑甲蚁残躯,这让混成旅大为惊骇,从破碎的程度上能想象出白蚁对黑甲蚁的仇恨之深,必碎之成粉而后快。
  前哨在冈顶西沿发出静伏的暗号。万夫长和亲兵顶着落叶,缓慢地爬上前去,从叶缝间看到天食国的城堡在西天的余晖里呈黄褐色,城堡的坡面上整齐地排列着十条金黄色的长龙。万夫长立即看出那是天食国的长蛇阵。参战过的那只九龄百夫长正伏在万夫长身边,指点着轻声汇报。视线下移,并不能看到城堡前的地面,因为一道高高磊叠的尸墙挡住了视线。万夫长悄声将命令传了下去,混成旅原地潜伏待命。空气里有腥酸味飘过,四围是风穿林隙的簌簌声。
  天幕渐渐地暗了下来。突然,星星齐斩斩地发出光芒,那一瞬,好像黑的天幕突然之间被万箭穿透。红色的月亮从云层后显露了出来,恰似天幕缺失了一块,漏出了幕后的天的花斑岁月脸。夜露湿了大地,气温却并未下降太多。城堡外的白蚁阵兀自岿然屹立。她们担心没讨到便宜的黑甲蚁会突然袭击,她们更担心狡猾的大槐国,因为她们清楚地看出,联军的方阵里没有半个熟悉的大槐国的兵蚁。耆老们认为大槐国战前曾经偷偷报信,应该是没有参加联军。圆福蚁后未置可否,因为她确实搞不懂大槐国在玩什么伎俩,或许是联军打头阵,待双方力竭后,大槐国坐收黄雀之利。因此,城堡外的兵阵一直保持警惕,硬生生地挺了一夜。置身野外的大槐国混成旅躲在落叶下,并没有受太大的夜苦。
  太阳从圆山那边将第一根光芒投射到始祖杉的顶尖上时,一阵狂风从冈东的乌河升起,爬过东冈坡,横扫冈顶,将数十万白蚁尸黑蚁尸吹起,如漫天白雪花夹着漫天黑阴魂,飘飞在冈西坡的杉林里,旋舞在大槐国纵队的头顶上,久久不散。这是上天在向大槐国示警,也是上天不忍心将巨大的战祸再次呈现在阳光下,不忍心让天食国再次在光天化日下亲眼目睹勇士们临死前绝望挣扎的悲惨姿态,不忍心让敌对双方的阴魂纠缠不放,才起了这阵扫除一切的狂风。
  “尘归尘,土归土,勇士已逝,归杉树。”圆福蚁后听报后,轻轻地念叨。
  当得知西杉林里果然潜伏着大量大槐国兵蚁后,圆福蚁后却下了兵阵归城休整的旨意。众耆老不解。圆福蚁后不做解释。稍晚,大槐国兵蚁捡拾蚁尸并撤退的消息传来,众耆老深服蚁后有先见之明。
  
  蚁历5146年,地震再现,只是破坏不大,唯有夜行蚁见北地夜空荧光闪烁,通夜不息,深觉怪异紧张。从此以后,竟然年年都有大小不等的地震出现,使掘土为城的黑甲蚁国经常遭受损失,国力一直未能得到有效恢复。圭山大地三年中发生两次几乎灭世的战争,为数千年来所未闻。因此在战后,大中蚁国都自觉地深刻反省,一致地认为丢失祖制氏规是严重的罪行。再从攻击白蚁的利弊来看,并不合算。假如与白蚁硬拼消耗,黑甲蚁肯定是死路一条。因此,都重新开始勤恳做工,刻苦寻物,不再醉心于黑石冈上的白蚁。其它小小蚁国,从来就不曾产生过以战获食的念头,黑白之战也是初受利惑,后为形势所迫,身不由己,不得不从众而已。
  黑白之战后,黑石冈不再出现大规模的黑甲蚁。天食国并不能搞清个中原因,即使是大槐国也不再来耍弄老把戏。天食国痛定思痛,加强了对杉林外的各个方向的警戒。近年来气温渐渐升高,年馑似乎是一年重比一年,有走投无路的黑甲蚁前来争斗,也是规模奇小,并且经常讨不了巧,大多灰溜溜地败退而去。天食国虽说损失不大,却也一年数次遭受袭扰,只能加强戒备,别无它法。而天食国婚飞而去的天使蚁,也还是从来没能在圭山大地上立住脚。
  蚁历5150年的春末,天食国一只天使蚁婚飞后意欲在戈壁东沿立国,乖巧的她主动向宗主国通报,立即被天食国兵蚁拘回城堡。圆福蚁后传旨:天使蚁替位。圆福蚁后随即薨逝。接替的蚁后为了纪念圆福蚁后,自称圆福二世。众耆老深受感动,联名为二世上二十一字尊号,不允。三上三辞后,二世方接受十一字尊号:黑石平天圣孝淑敏端恭康。当世称圆福二世为康后。二世立志坚守圆福蚁后的国策——勤恳警——-一生未改其志。圆福二世所经历的时代,是一个大时代结束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必然有惊心动魄的纷繁世事。百年后天下稍定,有蚁国修史时对这个时代的总结是:天灭天下,不灭道;遵道之国,得存遗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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