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离别

　　阵阵晚风轻抚过半开着的木窗，窗内昏黄的灯光下，阳鼎兴正熟练地将绷带缠绕在大腿上，一言不发。
　　看着刚刚缠上就被染红的绷带，连华心疼地想要伸手帮忙，却被阳鼎兴拦住，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说罢，阳鼎兴抬起头望向站在门口的阿成，“成哥，今晚，就麻烦你和余叔了！”
　　“嗯！放心吧兴哥！”阿成知道阳鼎兴去意已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转身朝外走去。
　　“兴哥！”阿成突然转过身。
　　阳鼎兴抬起头，微笑着看向阿成。
　　阿成顿了顿，眼神里有些不舍，但还是用较为轻松的语气道：“小心一点！”
　　阳鼎兴咧嘴一笑，用力点点头。
　　阿成从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连华单薄的身影，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阳鼎兴将绷带的线头剪断，拉下裤腿后站起身，看着连华的泪眼淡淡一笑，“回去吧，好好念书！”
　　说罢，阳鼎兴径直朝外走去，身后突然传来连华轻盈的喊声：“兴哥。”
　　下意识转过身，连华寂寥的眼神里透着些许伤感，“你，真的要一个人独自回去吗？城寨的安危，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嗯！”阳鼎兴缓慢而坚定的点头，“对我来说，是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根本解决不了这次的危机，甚至连你自己的性命都……”连华说着发出一声抽泣，语气开始颤抖：“那些关心你的人怎么办，那些不愿意看你受伤的人怎么办。”
　　连华说到这里捂着脸哭了起来，颤抖的肩膀使得声音都变得弱不可闻：“我……又该怎么办……”
　　突然的发问令阳鼎兴僵在原地，整个天台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
　　“兴哥！我……我告诉过我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独自回去面对这一切，我一定不能成为你的羁绊。但是，但是我做不到！”连华的哭声令人揪心，颤抖的语气如同质问一般：“我不能理解，那个让你差点搭上自己性命的地方，凭什么能让你奋不顾身，而你又是为什么，愿意为了那个地方一再地让自己深陷危险。我，我真的理解不了，兴哥……”
　　“小华。”阳鼎兴轻轻地喊着连华，迟缓了数秒后才缓缓地道：“我回去，是为了我的亲人们，跟寨子无关。如果我不回去，不有所行动，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心安。”
　　“难道我们不能换个方式吗？我们不能报警吗？”连华尚显稚嫩的脸已经被泪水完全打湿，抬起脸近乎哀求地问：“一定要让你自己单枪匹马地冲进那个险境吗？”
　　“小华，这不是一件可以选择或是可以比较的事情。”阳鼎兴神情平静，抬手指向海岸线的方向，“我最亲的人，都还在里面没有脱险，随着时间越拖越长，他们的危险只会更大。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哪怕做不了什么，也能给他们带来希望。”
　　阳鼎兴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小华，很谢谢你的心意，但现在的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情，也不能给你一个想要的答案……”
　　说到这里，阳鼎兴目光柔和地看着连华，轻声道：“对不起。”
　　连华的眼睛因为痛哭已经红肿起来，光滑的脸也被滑落的泪水烫得发红。她抬起衣袖用力擦拭脸颊，从墙角的手提袋里拿出崭新的黑色外套，缓步走到阳鼎兴面前：“你知道吗？古代的时候，如果有人要远行，亲人在送别之时举办的仪式，跟如今的葬礼其实是差不多的。”
　　连华说着抓起阳鼎兴的胳膊，轻轻地套进袖子里，“因为那个时候，车马慢，书信更慢。倘若一个人真的要去很远的地方，对于亲人而言，代表的可能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尽管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离我并不远，但是，我还是感觉你也要远行了……”连华的眼眶再次被泪水占据，抓着外套的手发出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久，连华用力吸了吸鼻子，纤细的双手替阳鼎兴扣好外套，面带着微笑轻柔地说：“我并不希望这么悲观。因为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不会被打倒的铁塔。所以，我只是帮你整理衣服，替你扣好纽扣，外面风大。”
　　“小华，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你的世界会变大，那时候我就变得可有可无了。”阳鼎兴说着低下头，目光柔和地看向连华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兴哥！”连华再也克制不住，扑向阳鼎兴的怀里痛哭起来，“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你分享。我……我舍不得……舍不得……”
　　如同被连华撞击到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阳鼎兴一时竟有些恍惚。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此刻任何的话语都苍白无力，只能像哄一个小妹妹一样，轻轻地摸着连华的头。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多年没有再出现的问题再一次冲击着阳鼎兴的内心。只是现在的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凄冷的海风肆意吹着，阳炎雄沧桑的话语再一次萦绕在耳边：“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件只需为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华的哭声渐渐变弱。阳鼎兴看了眼远处的海岸线，低头对仍仍然紧紧贴着自己胸口的连华道：“小华，我得走了。谢谢你教给我的道理和为我做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的。”
　　“兴哥……”连华抬头看着阳鼎兴的脸，像是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会回来的，是吗？”
　　阳鼎兴微微一笑，伸手拭去连华脸上的泪水，“好好活着，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活成你最想成为的人。”
　　说完，阳鼎兴毅然转过身朝楼道大步走去，身后的连华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想叫住这远去的步伐，但张了张嘴，只有虚弱而期盼的声音喃喃着：“兴哥，保重……”
　　
　　漆黑的夜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路灯下的街道昏黄而冷清。阳鼎兴望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海滩，紧了紧外套的领口，大步朝前走去。
　　“老阳！”
　　突然的喊声令阳鼎兴停住了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龙鼎兴魁梧的身材正从暗处朝自己跑来。
　　阳鼎兴转过身，目光中带着提防：“老龙？”
　　来到跟前的龙鼎兴轻轻笑着，朝海滩的方向努努嘴，“这下雨了，你是打算出去转转吗？”
　　阳鼎兴根本没有寒暄的意思，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龙鼎兴淡淡地道：“老龙，我回寨子。”
　　短短几个字令沉闷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来的路上想过阳鼎兴的反应，但这么直接，还是有点出乎龙鼎兴的意料。迎着阳鼎兴决然的眼神，半晌，龙鼎兴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果然，你还是知道了！”
　　阳鼎兴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道：“老龙，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要跟我说一些安慰的话，那你可以不用费口舌了，我赶时间。”
　　“老阳。”龙鼎兴挪动脚步挡在阳鼎兴身前，“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今天来，是要你跟我回去一趟，陈辉的事情，我们一定会处理。”
　　“你处理，跟我回寨子有什么关系？”阳鼎兴毫不客气地质疑着：“陈辉杀了人，你不去抓人，却要带我回警局？”
　　“老阳，发生了这些事情，我也很不好受，但是现在事态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让你也卷进这个火坑里面！”龙鼎兴的语气不容置疑，迎着阳鼎兴犀利的目光冷冷地道：“我想请你跟我回去当证人，这也是对你的保护。陈辉过往所做的事情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只要你愿意作证，他和他背后的人我们就能连根拔起！”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不是现在。”阳鼎兴冷漠地看着龙鼎兴，“你们会怎么处理，那是你们跟他的事情。我现在要跟他算的，是寨子的账。”
　　“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好好看看眼前的局面。”龙鼎兴仍然挡在身前，浑厚的嗓音沉沉地道：“这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破开的局，也不是单靠拼杀就能解决的问题。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我回去。只有这样，才能救你自己，救下城寨。”
　　“如果我不呢？”
　　龙鼎兴发出沉重的鼻息，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后，突然摸出挂在腰间的手铐冲阳鼎兴扑了上去，“那我就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了！”
　　仿佛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不等手铐逼近眼前，阳鼎兴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龙鼎兴的身形，带着寸劲的右拳直奔龙鼎兴的胸口而去。然而龙鼎兴丝毫没有格挡的意思，壮实的身躯迎着拳头顶了上去，左拳也直直的砸在阳鼎兴的胸口上。伴随着重合的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后退两步。
　　龙鼎兴略微迟滞，手中的铐子闪出银色的光芒，再次奔着阳鼎兴而去。
　　阳鼎兴低身朝前跨过一步，弯曲左臂迎着手铐而去，手肘精准地顶在了龙鼎兴的手腕处，“啪”的一声手铐掉在了地上。
　　再次的交锋下，两人几乎都没有迟疑，同时抬腿蹬向对方的胸口，强劲的力道下，两人再次同时倒地。
　　顾不得背部的疼痛感，失去耐性的阳鼎兴从地上弹起，奔着已经翻腾起身的龙鼎兴扬起了自己的拳头。然而没能等到第三次交锋，龙鼎兴已经抬起了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令阳鼎兴本能地停住了脚步，“阳鼎兴！我不是来跟你动手的！”
　　龙鼎兴的语气里满是愤恨，咆哮着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靠单打独斗就能解决的问题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冲动，就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他们就想看你被愤怒冲昏头脑，再把自己送进他们设好的圈套！你冷静点好不好！”
　　“冷静？”阳鼎兴怒目圆睁，抬手指着城寨的方向，“当年我被冲到这片海滩上，如果不是棍叔，我今天不可能还站在这里跟你讲话。现在，我的恩人被他杀了，就连祥叔这个无辜的人都被他害死了，他就快要当爷爷了你知道吗？！现在你告诉我，要我跟你回警局，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看着那个王八蛋继续加害我的亲人！我问你，换做是你，你怎么冷静？！”
　　阳鼎兴朝前逼近一步，盯着龙鼎兴的眼睛冷冷地道：“到现在，我的干爹干娘不知安危，阿珍、海胆、大头也都不知所踪！如果他们再遭遇什么不测，我还有什么资格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很遗憾。只是老阳……”龙鼎兴的语气少了几分犀利：“这些事情，远远不止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陈辉只是一枚棋子，他所有的行动都是被人设计的，除掉他不仅不会让事情终结，相反只会把你自己也陷进去。作为你的朋友，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冒险，去用报仇的方式令整个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更不希望到最后，你什么都保护不了，还连累自己也跌进火坑里。所以老阳……”
　　龙鼎兴拿枪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听我一句劝，跟我回去。我们相互配合，揪出黑手，才是真正的解除危机，也是最快的，让城寨的苦难走到终点的办法。”
　　阳鼎兴沉默半晌，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这平静之中带了些悲凉：“老龙，你有没有想过，你眼中的所谓终点，其实只是下一段苦难的起点？无论历经怎样的艰辛熬到终点，其实只是回到了起点。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无限轮回，根本没有结束。”
　　“这个，我没有办法回答你。”龙鼎兴顿了顿，抬眼看向远方，“我知道，现在的你，认为没人能理解你正经受的痛苦，跟到了一座荒岛没什么区别。但是老阳，我拼命拦着你，是不想你去做傻事，不想你把自己放在极端的位置。”
　　龙鼎兴转过头，语气之中已经略带恳求：“老阳，你信我。天亮之前，我一定给你一个完整的交代。你只需要配合我，忍过今晚，行吗？”
　　怕阳鼎兴不放心，龙鼎兴又加重了些语气：“如果今晚之后我还不能给你一个答复，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让你安心。”
　　可能是龙鼎兴诚恳的语调令人心安，也可能是龙鼎兴的承诺让人听起来决心十足，阳鼎兴迟疑片刻后，看了看远处的薄雾，缓缓点头。
　　龙鼎兴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欣慰地将枪和手铐收好，面带歉意地道：“确实是心里太急，冲动了点，别介意！走吧，咱们抓紧时间！”
　　阳鼎兴没说什么，看着龙鼎兴高兴的样子挤出一个笑脸，“老龙，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警察，又或者我不是寨子的人，我想，我们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
　　“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老阳！”龙鼎兴并未从这话中听出异样，相反拍了拍阳鼎兴的肩膀，转头看着蜿蜒的海岸线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的事情，没有这些机缘巧合，我们又怎么会认识呢？我一直都说我跟你是缘分！”
　　“是啊！缘字就得弯弯绕绕，直来直去的，写不出来。”阳鼎兴会心地笑了起来，看着龙鼎兴的背影缓缓地道：“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老龙。”
　　“过奖了！”龙鼎兴也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身后之时，只觉得一阵风奔着自己的面门而来。如此近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龙鼎兴未能看清，阳鼎兴的手刀就已重重地砍在了他的脖子上。龙鼎兴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便朝一侧倒了下去。
　　扶住龙鼎兴的身子，阳鼎兴将他轻轻地放在角落里，同时摸出龙鼎兴腰间的手铐，略显笨拙的将他拷在墙边的管道上。
　　“对不住了，老龙！”阳鼎兴神情复杂地说完，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