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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号5:第一章 初生第五 (6 初生第五的经历)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11 11:08:23      字数:9820

  初生第五是她的母后——一只天使蚁后的初生蚁里的第五只。她们是第一序亲蚁,一共只有五只。母后拼尽全力,终于熬到了第一序亲蚁长成工蚁并觅回第一块肉食——半扇干枯的蛾翅。在接下来的依然艰苦的岁月里,第五的同序相继失命在出生后的第一个年头里。
  一天清晨,只能组成一支小小纵队的五只小小蚁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北边的大河堤。城池在一座红柳墩台下,附近有一株高大的榆树,成簇堆挤在枝条上的绿色翅果正在退绿,后生的椭卵形绿叶正在占领枝头。草棵上的蜘蛛网挂着露珠,晨风拂过,露珠落在地面“嗒嗒”有声。当领头的初生第一从“嗒嗒”声里辨别出另一种踏地声时为时已晚,一只狼蛛堵在她们面前。
  初生第一一边往斜刺里飞奔,一边发出有紧急敌情的唿哨。唿哨勾引着狼蛛撵着她死追,另四只小小蚁乘机四散分逃。这是她们早就设定的对敌策略。她们不能被全歼,否则正在孕育第二序蚁卵的母后将会缺食而死,她们的初创蚁国也将消失在红柳墩台下。
  初生第四慌不择路,竟然朝着红柳墩台飞奔。因为第四跑得慢,正在为追不上第一而懊恼的狼蛛发现了机会,便舍去第一改追第四。这更加刺激到乱了神的第四,第四加速冲向墩台。初生第二、第三、第五看到情况突变,吓得停止奔逃,呆住了。初创在墩台下的城池一旦被第四暴露,后果不堪设想。第一情知不妙,顾不得危险,一边喝叫着第四,一边朝狼蛛撵了上去。幸运的是第四突然明白了过来,对自己的错误行动大为恼火,立即转向。转向后的第四看到第一正大开双颚,冲向狼蛛的腹尾。不能让第一因我而死,第四想,立即掉头也对着狼蛛面顶面地迎了上去。狼蛛顾不上后腹陡起的一阵痛,大开的毒螯准确击中舍命而来的第四的颅顶,又一转身,后足平扫,将第一扫到腹下,长着钢毛的铁胸便将第一死死地压在地面,掉转锐螯朝第一刺了下去。
  在狼蛛大嚼之时,同时失去两只同序的三只得命者丧魂失魄地溜回小小的城池。蚁后强忍悲痛安慰她仅剩的这三只初生蚁。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三只小小的黑甲蚁宁肯劳而无获,也会安排一只蚁专事警戒。她们再不能失手了,初创蚁国的一切都凭赖着她们的运气。终于,她们幸运地熬到了第二序工蚁长大。这是一群足足达到四十九只的二生蚁,她们的个头比初生第五大了整整一圈。
  某一天,初生第二在傍晚时没能按时归来。一片白榆的落叶掩在堆积着的翅果下,第二发现落叶上有一颗死死咬着叶梗的脑袋,这是遭到飞鸟攻击的燕尾蛾幼虫留下的残躯。第二冲上去试图扯下这块肥美的肉食。不幸的事发生了。翅果挡住了第二的视线,她被觅食的一头黑蚯连同落叶一起拖入地下。幸亏这是一头年轻的黑蚯,地洞不深。第二一直挣扎到天空群星密布,才从紧缠着她的叶卷里逃了出来,爬出泥洞,元气大损,转节出现扭伤,影响到了行动。祸不单行,在第二天,初生第二率领二生蚁们捕捉一只病弱的地鳖虫时,闪避不及,竟然眼睁睁地被地鳖虫的带刺后腿扫中颈节。从此食物不能下咽,三天后活活饿死在母后的身边。
  已经具有丰富野外作工经验的初生第三在一个大丰收的日子里突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是生是死无从知晓。那一天中午,第三偶然在河堤南坡的一丛灌木下发现一穴新鲜的地蜂窟,窟口没有守卫蜂,也不见有觅食蜂出入,空气里也奇怪地没有丝毫地蜂信息素,根本无法判断这眼地窟属于鬼头蜂还是黄腰蜂。这是一个反常的状况。她担心这是一口陷阱,躲在一块砾石阴影里目不转睛地观察了半天,地蜂窟的势力范围内毫无动静。她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蚁氏本性会在将死时主动去冒更大的风险,这是大限将至时内鬼作祟。年轻的第三开始去冒险了。她蹑足爬到窟口,浅窄的窟内只有数孔粗就的蜂巢,并无它物。当她孤注一掷钻到窟内,便确信这是一穴弃窟,因为蜂巢已经半干。二生蚁们得信后前来搬运,满载而返至墩台下,突然发现断后的初生第三不见了,她背着的一大块蜂腊也一同消失了。二生蚁们抛下蜂巢蜂腊四散到原上去寻找,也找遍了河堤附近和那穴蜂窟,踪影全无。带着另一队二生蚁在它处寻物的第五晚归后不听劝阻,又到蜂窟附近寻了几番,不得不跟随前来劝归的几只二生蚁回了城。蚁后怜惜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初生第五,递给她一块蜂腊,一言未发。
  蚁氏初立国,一分努力,九分天运。很多蚁国熬过了初生蚁和二生蚁的时期,仍走向灭亡,便不是天运不佳,而是功败垂成在城池选址不密,遭了天敌。第五所在的蚁国城池深藏在一座墩台的红柳根下,这是一处绝佳的龙翔宝地。当第三序三百零一只工蚁和八十一只兵蚁长成后,便初具御敌的能力,开始走向繁荣。一个朝气蓬勃的蚁氏王国在圭西大地上出现了。
  
  第一次冬伏后的初春的某一天,第五随工蚁三队向东北方向觅食。到了地方,兵蚁开始搜索地面,发现两口穴居螲蟷的巢穴,巢盖也都已经开启。这种漏斗形的巢穴正是螲蟷设计的捕猎陷坑。兵蚁围着巢口划出警戒线,派一只兵蚁站上岗,以防寻物工蚁误跌入陷坑。最近的一只狼蛛巢离今天的寻物场很远,可以无忧。兵蚁确认再没有其它敌害后,工蚁开始寻物。第五因为个头小,常受二生蚁三生蚁的关照,每次寻物,到了地方,总是按惯例安排她机动,让她随意观玩寻察,有所发现便报告,让身大力壮的工蚁去出力。第五又一次爬到那株临河的齐天巨水杉上。水杉密枝重叶,万绿丛底独独有一片金黄色的叶子分外惹眼,第五便伏身在这片黄叶上,一边休息,一边向四下里观察。她的“贪玩”并非毫无价值。登高望远,经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隐藏着的肉食。更令同伴刮目相看的是她曾经两次发现重大险情,正是她的提前报警,才避免了蚁口的重大损失。
  现在,第五换了个姿势,跨骑到金黄色水杉叶的尖梢上,低头朝下察看河面。常遇的生活在水杉脚边河湾里的几只细长的黑褐色水黾,还是和以前一样正在平缓的浅水水面上嬉戏着追逐跳跃。第五又一次跟水黾们开起了玩笑,摇晃着树叶大叫着,指手画脚地向水黾们示警。水黾们又一次因搞不清掠食鱼的具体位置而乱撞乱碰地奔逃,惹得第五哈哈大笑。
  毫无征兆,没有声音,这片金黄色的叶子,在春天的无风的日子里,随着摇晃脱离了树枝,载着初生第五,坠落了下去。第五慌乱的呼救声淹没在河心急流的大响里,河岸上的寻物蚁哪里能够听到。乱了阵脚的水黾们看到耍弄他们的第五的坠落,一时不知是该喝彩还是惊呼。有一只水黾小心眼地骂了一声“活该”。
  第五随叶子一起飘落在水面上,跟着河水向东漂去。很不幸,叶子并没有漂向岸边,而是漂向河心,呼吸之间,便被卷入河心的急流里了。那几只本想看第五热闹的水黾,这时才看出情况危急,回过神来,齐起大叫,紧急撑稳一对前足和一对后足,便奋力划动细长的一对中足。后足掌控着前进方向,朝第五快速地滑去。他们如一群冲锋的猛士,辨不清是去搭救,还是去捕食,结果是被翻腾的急流阻住了。有一只长着发育良好的翅膀的水黾还拼力起飞,可惜浪花滔滔,他也失败了,只能凌空眼睁睁地看着第五趴在水杉叶子上,向东快速地漂去,展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虽说水黾也捕食落入水中的昆虫,对寡汁的黑甲蚁其实兴趣并不大,何况在以往的日子里,和第五也是经常打照面的,并不互相为害,因此水黾的出手应该是施救。后来寻找第五的同伴从水黾的口中得知始末,向水黾表达了谢意,并不怀疑第五丧生于水黾。
  
  圭山大地上的这条大河弯来拐去地一路向东,又转了不知多少个或急或缓的弯后,河面渐渐地宽了,水流趋缓,浪花也消失了,变成了平静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水体,义无反顾地挤进烟波浩渺的始祖海。如果初生第五不幸而漂流进大海深处,这个故事便只开个头就结束了。
  在经过一夜又半个白天的漂流后,终于接近了河口。幸运的是,水杉叶被一个漩涡改变了方向,恰好在南岸的一处泥滩上搁了浅。第五爬上岸,吐了好多水,瘫在沙地上歇了两晌,晾干了躯干,才恢复了一点点精力。直到这时第五的大脑才开始运转,恢复了一点点判断力。她在昏沉晕眩中已经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甚至不记得曾经跨夜漂流。凭着脑底断断续续的零星记忆,认定自己是在母国的东方不算太远的地方。事实是她对大河里的水流方向和速度毫无概念。她以为自己最多漂了三十千寻,其实她已经在母国东方八百千寻远的始祖海边了。当然,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是星球上唯一的大海,更不知道它叫始祖海。
  第五观察到在东边有一个挡着视线的泥岭,泥岭的顶端是视线内的最高点。天顶明静,而泥岭东边的天空蓄满了毛绒绒的一动不动的沉云,好像堆积着的褐红色的泥丘。为了观察得更远,第五沿泥岭的缓坡向上爬。空气里有一股盐碱的气味,处处是盐蒿、芦苇和棘刺,结成硬壳的泥面上生长着刺目的盐晶。第五小心地尝了一下,果然苦涩难耐。在泥岭的顶上,第五看出泥岭向南延绵而去,看不到尽头。泥岭的外沿磊叠着整齐的巨石,石缝在呼吸,发出噗噜噗噜声。视线里的大海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赤色水面,一直延伸到看不清晰的海天线。海天线上的天空和海天线内的海面都是褐红色。海天线内有数十座或大或小的黑柱,柱顶喷出毛绒绒的黑烟,好像赤红的海面长着疔,疔正向天空喷出黑色的脓液。泥云正是脓液的堆积。
  第五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当确定这完全不同于家乡大河边的水景和岸景时,她小小的头脑里只有“大”和“怪”的感叹。接近赤海海面的巨石上长着黑苔,水湿后油滑得很,好在石面上结满了破裂的灰色壳基,正是下脚的好去处。第五小心翼翼地爬下长堤来到水边,将脚探到水里。好烫!慌忙缩回脚,脚上染着一层红,这才意识到脚下的巨石和灰壳也温热得很。
  一群红褐斑驳的螃蟹在浅水里出现了,很小很小的个头,比家乡大河边的毛脚蟹小多了。第五大声地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一边举起双螯回礼,一边示意稍等,一边不停地抖动身体,将腹下的团籽抖到水下的石面上,随着赤水的一个蠕动,团籽便消失在石缝里了。
  一只完成了产籽的褐蟹爬了上来,满嘴累得吐着泡泡。第五向她请教这是什么地方,得知这是始祖海。第五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无端地自认为始祖海就是比家乡大河大得多的又一条河罢了,只是始祖海的水是漂亮的红褐色,可惜长了黑疔。过于广大的始祖海是一大块会鼓涌着叹息着的死水,并不像家乡的大河那样会流动会激起浪花。第五没有机缘看到始祖海的暴怒,这是她的幸运,否则,身处暴怒边缘的她必定会被暴怒轻松地掠去生命。
  第五提出疑问。已经爬了半坡的褐蟹们抢着回答。那几十个耸立着的黑柱并不是几十个,而是千个万个。这些黑柱是从海底长出来的,是最近几年才长出来的,边长边冒火冒烟,将海水颜色染得更深了,将水煮得更热了。第五建议她们到她家乡的大河去,那儿的水凉快。褐蟹说同胞前辈曾经去过,却喝不惯大河里的水,太寡了。在寡水里也结不出二层壳,无法脱壳的她们就不能长大,总之是水土不服,幸亏返回得及时,还是有几只同去的丢了命。第五国中曾经收获过一只无蚁能识的蟹壳,正与眼前所见的褐蟹一样,想来应该就是褐蟹死难的同胞。
  第五请教回家的路。褐蟹诚恳地说她们不知道。她们并没有亲自到过第五的家乡,甚至从来没有长行过。褐蟹向第五告辞,举起小小的一对尾桨,说她们需要不停地划水三个月,强调她们有信心抵达新家园。
  看着那一对小小的桨片,第五为褐蟹难过。褐蟹用螯敲了敲自己的壳,大声地说:“感谢你啊,朋友。不过不要悲伤,我们已经得到寻找新家园的同胞们的准信了。在遥远的北方,那儿的水是凉的,也没有黑烟柱。我们将这些已经夭折的幼籽弃去,就是为了轻装远行。欢迎你到我们的新家园做客。”褐蟹们向第五举了举螯,次第爬到海水里,摇动尾桨,艰难但坚定地向北划去。那里或许是褐蟹最后的生存地。第五小小的心为这些远行者做了真诚的祈祷和祝福。
  始祖海里再没有出现其它游物,或许它们都逃到北方去了吧?第五失神地想。
  
  初生第五返回泥岭顶,向北向西察看。北方是宽阔的河口,大河正是从西而来。她下了泥岭,沿着大河向西跑去。她相信只要跑一个时辰,就应该到达北原附近,那儿正是工蚁三队的寻物场。跑了一个时辰后,第五在河岸附近寻找个遍,没能碰到任何一只蚁。又心急如焚地爬到一株不知名的高树上,四周场景陌生,不但没有发现任何蚁迹,而且连走物飞翅的影子都不见。眼看天暗了下来,急昏了头的第五想,此处是三大队的寻物场,城池必然是在正南方,于是不再等待,立即向南赶去,令她奇怪的是她没有发现任何蚁道或熟悉的景物。
  夜幕降临了。周围的环境是生疏的,第五疑心迷路了。这是她第一次孤身置身荒野。她害怕了,比在水上漂流时还要害怕。月亮升起,月光惨红,白日下的青绿色变成了暗黑色,与遍布四野的阴暗融为一体。从未听过的异响贴地传来,附近出现怪影,在鬼鬼祟祟地移动。心惊肉跳的第五突然惊醒,慌忙在一棵盐蒿根边挖了一个洞,钻进去后又用泥块将洞口堵住。没有任何倚靠,这一夜的每一秒,第五都是在恐惧与饮泣中度过的。
  一夜虽惊恐却平安地过去了。天大亮了,初生第五轻轻地掀开泥盖,屏息谛听,四周宁静。又谨慎地偷眼细瞧四周良久,未见异常,这才缓慢地警觉地回到地面上。大地在第五面前呈现出祥和平静,好像夜里的古怪根本没有出现过。第五幸运地找到几粒半熟的蒿草瘦果,勉强填饱了肚子,立即甩开腿向南奔去。她相信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到达母国。她奔了不止三个时辰后,呆住了。四周越发荒凉,甚至连高耸入云的圭山的影子也寻不见。她又仔细想了想,估计自己漂了可能是六十千寻。于是,她又改成向西奔。两个时辰后,进入一片戈壁。她的母国周围没有戈壁,她确信自己迷路了。
  后来,初生第五偶遇一只向东南方向赶远路的好心肠的红头弓背蚁,不仅送给她一块松毛马尾虫干肉,告诉她此地四周一日脚程内都没有山峰。又一语点醒了第五。第五便沿来路往回赶,重新找到了大河,一心一念沿着大河逆流方向前进。这个浅显的笃定不会错的道理让第五看到了希望,相信最多一天,算两天吧,她一定能走到落水的那棵水杉那儿。
  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初生第五甚至连一棵三尺高的水杉都没有见到。她心里犯了嘀咕,难道大河错了?这大河越看越不像自己漂流过的大河了。河水是那样的浑,还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四周一个活物都没有,甚至天空连一只白蛾都不见。第五并不知道,河其实正是那条河,只是漂流而下时的她被吓破了胆,又被颠簸得晕了神,哪里还闻得出河水的臭味,哪里还记得住大河的模样,哪里能算得出漂流的路程呢。
  第五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她坚持沿河堤走去,坚持二十天,便能看到圭山,也能找到她落水的那棵水杉。二十天虽然很长,却是具体天数。可惜的是,她很快便不相信这个笃定不会错的道理,而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这与有自主思维的各种生物的大脑在做判断时是何其相似啊,它们都有“自以为是”的习惯!
  第四天日上三竿,第五走到一片荒原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向南走,远离这臭气薰天毫无蚁迹的河畔。南方刮来香草味的暖风。向南,肯定能碰到好心肠,打听清楚道路方向,才是正确的。
  几天后——从现在开始,初生第五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外的天数了——她走到荒原的南沿,再往南是低树丘陵。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下了。第五在一丛沙棘下挖了一个洞,准备过夜。
  昨天以前的独行的日子里,无声的天地间是不变的假死般的大自然,白天几乎看不到爬虫飞翅,夜晚才偶现有惊无险的怪影异响,仅此而已。从今夜开始,大地将呈现出另一番模样,艰难、危险与困境经常不期而至。上年曾经有一众行脚蚁路过第五的母国,第五几乎每天都想起她们。她们强大的野外生存能力使她敬服。她提醒自己必须勇敢坚强。她总感觉到那七双复眼就在不远处关注着自己。她希望自己也能成长为像她们那样的不畏艰难困苦、朝着既定目标坚定前进的一只行脚蚁。她们是她的偶像,是最强大的精神支柱。正是这根支柱,第五在恐惧中没有绝望,在无助中没有放弃,并迅速地成长起来。
  刚睡着的初生第五被尖锐的呼嚎声惊醒,慌忙爬到洞口从封门石的缝隙往外偷窥。清清楚楚的,在洞外不远处,一条红头百足天龙缠着一只飞蝗,用三对颚牙从蝗的腹部正在活吃。中了毒的垂死的蝗的一条前足向天空招摇着,像是挽留正在升天的正魂,哀嚎着的嘴向外喷射着绿液,而颊面竟然露出幸福的诡笑。
  她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刨下四壁的泥将洞口堵死,浑身一软便摔在洞底,束肢抱脑蜷成一团,不住地颤抖。蝗死亡前恐怖的挣扎和哀嚎象钻到泥洞里的鬼影,紧紧地缠定她,对着她的面门吹冷风做鬼脸,向她展示失去后腹后的血肉模糊的胸腔和脏器,叹着气絮絮地向她述说着绝望和痛苦。
  这一夜,螽斯在头顶密谋,地龙在脚底打暗语,蝙蝠在空中吹口哨,钳蝎将尾刺钻到洞里来试探。洞外处处是咆哮、打斗、挣扎、杀戮的声音。无数走物此呼彼应,成群奔突,存身的地洞震动不止,到天亮时第五已经被震落的泥屑埋了一半。这一夜的她几乎没被吓死。似乎是突然之间,一切消失了,世界平静了。又不知过了多久,纵需冒险,第五也不得不谨慎地在洞口掘出一道缝探头向外侦探,她总不能困死在这阳世间的地狱里。外面是明媚的阳光,空旷的原野,和煦的风,一派和平。夜幕掩盖下的一切罪恶似乎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后来的日子里,初生第五总是在太阳高高升起,才急匆匆地向南赶路,下午太阳尚在三竿高,便寻找最安全的场所准备过夜。如果碰巧见到苇管、螺壳,便将它埋到地下,再钻到它的腔管里过夜,才感觉更安全。枯树干上的废弃虫洞也是不错的藏身之所。这些都难得碰到,她大多还是自己挖洞过夜,只不过,洞越挖越深了。
  在野外时间久了,初生第五也逐渐悟出一些野外长行所适用的伪装,有时顶着一片树叶赶路,有时肩着一枝长长的草茎,有时甚至将全身涂上泥,再沾上羊角绒,将自己装扮成一团飞絮。
  后来,她发现,在夜里有打斗或杀戮的地方,白天会找到很多物件和肉食。从此,她不再单纯以草籽和树汁果腹了。她捡到过颚残片、断螳锯、蝗腿肉、蝶翅,甚至蜣甲。物品多了,第五用羊蹄棵的籽壳做了一个箱笼,将贵重的物品装到箱笼里。又用菇茑儿笼做了一个大包裹,将箱笼装在包裹里,方便背在身上。一支巨大的螳锯装不进箱笼,第五又舍不得扔掉,便扛在肩上。
  路上的艰难和危险一言难尽,下面的这三个经历却是必须详细描述的,因为这些经历不仅改变了第五的心态,甚至还改变了第五的外形。
  
  一片沙海,风平沙静。东方的森林里传来雷声。远处稀稀拉拉的盐蒿丛里传来诡异的怪叫。一只衣带翩迁的豆蝴蝶洒着金粉惊惶地从近处翻飞而过。咚咚咚,突然响起急促的奔跑声。第五扭头便看到一只巨物——麻蜥——迎面冲了过来。平整的沙地上根本无处躲避,麻蜥已经朝着第五跃起。第五本能地将身躯伏到沙地上。麻蜥从第五的头顶跃了过去,带叉的粘舌在第五的头顶掠起一阵腥风。未待第五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一条彩带般的花条蛇从第五身侧一倏而过,在沙地上犁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浅沟。第五惊得目瞪口呆,直到追逃的两只巨兽消失了很久,才幽幽地回转过来。第五继续行走在这片沙海上,背着大包裹,扛着螳锯,只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时刻小心警惕。谁知道危险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在花条蛇新犁出的沙沟的西侧,有一个巨大的沙坑。第五只一眼便识得那坑底是一个危险所在。在她初成幼蚁时,母后详细讲解的御敌术里,便有这种漏斗形的沙坑,坑底沙下通常会埋伏着一只丑陋邪恶的沙王八。如果掉到坑底,沙王八会立即用它的巨颚将猎物咬住,只一瞬,便将猎物拖到沙下,三口五口便将猎物吸干,将空壳扔到沙坑外。正有半片发出青绿色金属光泽的大头金蝇的残壳晾在沙坑沿上,证明了第五的判断不会有错。
  第五小心翼翼地沿着沙坑和沙沟之间的高埂向前迈步。
  突然,天空暗了,起风了。第五抬头看到的是一只灰乌,正朝着自己俯冲。第五抱头翻滚,这是躲避来自空中攻击的标准动作。不幸的是第五直接滚到了沙坑底。
  沙坑底突然地震了,沙王八如鬼魅一般从地底冒了出来,两枝闪着幽光的死亡之颚大张着,像在第五的身体两侧竖起两柄招魂的旗幡。
  第五的大脑中响起巨大的铁的击打声,这一定是沙王八巨颚的夹击声,她将在这夹击下粉身碎骨。第五首先感觉到的巨痛是来自左柄节,接着是自己伴着泼散的沙粒向空中飞去,眼前出现光的彩,那里应该是亡魂之所,自己正在向永恒飞去。第五相信,死亡降临了。
  当第五重新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夜露已经打湿了她的身体。远处传来蝈蝈的鸣叫声。第五全身痉挛,肢体蜷缩,关节缺液无法转动。试着用触角去探察地面时,第五感觉到左柄节在做空洞的旋转。一阵酸涩袭来,她突然明白自己失去了左鞭节,在这同一时刻,她确信自己没有死。
  她庆幸自己大难不死,也为自己失去左鞭节而哀哀抽泣。
  天亮了,太阳将朝气和活力还回大地。第五又能走动了。没有费多大力气,第五就找到了那个破损不堪的沙坑。还没有爬到坑沿,凭着越来越浓重的腥气,她便能断定那个坑底的恶魔已经遭殃了。
  “阿呵,去死吧!”她在咒骂沙王八的同时,心里对灰乌说“谢谢”。
  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为追逐更大的利而放过自己,竟然去感恩。蚁的价值观与曾经统治世间且自诩明智的恐兽是何其相似且愚蠢啊!
  第五最终也没有找到她的左鞭节,倒是在坑口发现了一支半埋在沙里发着幽光的沙王八的右颚。这是蚁国最难获得的宝物。拥有此物的蚁国是光荣的,能够获得此物的蚁是英雄,在蚁的世界里必将获得最高荣誉。第五用半片菇茑儿笼皮将它仔细地裹成一个小包裹,又用蛛丝牢牢地捆紧,藏在箱笼底。
  幸运的是第五的包裹和箱笼完好,那柄巨大的螳锯也在沙地上明摆着。“即使找回左鞭节,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即使绑回到左柄节上,除了假要好看,就是个完全的累赘。”她放弃了寻找她的左鞭节,重新踏上了寻家的路。
  可惜的是,大约一个月过去了,好心肠的陌生蚁国倒是碰到过不少,听说过圭山的一个都没有。后来,偶遇的一只胸甲斑白的耆蚁告诉她,圭山在西天某处,向西。第五这才找准了方向,才算踏上了正确的回家路。
  
  一天傍晚,初生第五又一次与死神打了个照面。正在赶路的第五偶一走神失去警惕,当她突然闻到一股恶心的臭味时,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正与一只瞪着一对溜圆小眼的天敌——椿象——面顶面撞了个满怀。她手足无措地将行囊放到地上,不自然地举了举螳锯。做完这两个动作,心已经被吓得不再跳动,六肢僵硬,一动不动。明显怒气冲天的椿象冷着眼沉默地盯着看她做完动作,便泰然地伸出前爪,抓住第五的颈,挺起弯曲的口器,用器针尖尖顶了顶第五的腹,咕嘟了一声,“瘦!”
  就在椿象准备将口器刺入第五腹中,一粒石子击打在椿象的头上,同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出现了。
  “臭龟仔!”
  在两寻地外,一只头如箭簇的大蚁傲立着,束腰凸腹,黑甲长腿,威风凛凛地朝椿象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粒石子。
  椿象鼻孔冲出的恶气里清晰地带出三个字“你你你”,角须已经气弯了,松开爪弃去第五,将口器收回到胸下,刚转过身去,正脸上又着了一石子,立即撒开腿朝箭头蚁冲杀过去。
  箭头蚁不慌不忙地转身,连声叫“来来来”,这才甩开六肢,向南方草密处奔去,两支触角在头顶快活地摇摆着,只一瞬,已经和椿象拉开了距离。
  椿象显然气疯了,立即振翅斜着起飞,闪过几簇棘丛和莎草后,这个倒霉鬼眼看着地面上一条轻尘快速地钻入一片密实的马唐丛,只一瞬,轻尘又飘散在掠过草尖的风里。椿象失去了目标。
  箭头蚁不见了。
  第五也乘机从椿象的魔爪下逃脱了。她记住了这个救她一命的箭头蚁的威仪。她佩服箭头蚁的胆量。她不敢去想的是,箭头蚁是否会命丧椿象口。过了一夜,第五踩着朝露坚定地返回这个险些丧命的地方,试图寻找箭头蚁。她在马唐丛里仔细搜寻,又大声呼叫:“救我命的恩蚁!”“恩蚁”却毫无结果。她幸运地找到了箭头蚁击打椿象的那粒石子,将它如珍宝般密藏在自己的箱笼底。
  
  又一个阳光耀目的正午。第五走过一片乱石地,听到石后有窸窸窣窣的细声,便悄悄地爬过去偷窥。原来是两只绿衣绿裳的纺织娘在调情。在上的一个正吃吃地笑,在下的一个扭扭捏捏地回转头,突然见到石缝那边出现一柄巨大的螳锯,魂吓没了一半,挣起身子往前蹿。伏在她身上的那一个直接被摔到石棱上,肩胛撞得脱了臼。惊惶中的他也立即发现了那柄冒着杀气的螳锯,用万幸没有受伤的跳足,铆足了劲地蹦了出去。转眼之间这两只纺织娘消失不见了,将第五惊得一个后仰,螳锯都失了手。
  后来,在烈日下默默赶路的第五百无聊赖之中,一步一步踩着脚前的螳锯的影子数数,突然第五盯着地上的影子停下了脚步,地面上活脱脱的是一只举着大刀的螳螂的影子。她明白了纺织娘拼命逃跑的原因,他们将她当做杀破天了。于是,第五寻来藤萝丝,将这柄巨大的螳锯绑到了自己的左柄节上,高高地竖在头顶,蚁假螳威!她在平原上摆出很多造型,观看着自己的影子,确信自己具有杀破天的凶威!从此,她的小小的胸腔里,跳动着的是一颗螳螂般的雄心!
  
  以上关于初生第五的内容是第五讲给歌九的。当第五气喘吁吁地空着手从溪边跑回来时,歌九才从这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里回到现实。
  一个巨大的危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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