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人之初

　　城中附近，一大片被拆掉的土屋看起来像是遗址，几台挖掘机零散的停在废墟之上，只等着驾驶员来再次发动它们，好把这些尾巴清理干净。
　　阿海要被拆迁的房子临近街道，依旧完整的结构和周围成片的破壁残垣相比，显得有些突兀。初升的太阳发出火红的光，阳鼎兴眯起眼睛看向房子时，只见一圈扎眼的警戒线将房子围了起来，令本就不踏实的阳鼎兴不禁加快了脚步。
　　龙鼎兴站在线外眉头紧锁，看见阳鼎兴的身影连忙扔下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招着手喊：“老阳！这边！”
　　心里掠过一丝不详的感觉，阳鼎兴快步上前：“老龙！不是说人找到了吗？把这里封起来干什么？”
　　龙鼎兴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地看着阳鼎兴：“老阳，情况……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阳鼎兴只觉得莫名其妙，用力嗅了嗅，顿时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心里一紧，阳鼎兴挑开警戒线就往里面走去，身后的龙鼎兴没拦住，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
　　院子正中挖着一个两米左右长的深坑，深坑的边上，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蹲在地上，手中拿着毛刷一样的东西正在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院子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连进屋的门都快烂成了木条。土腥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循着味道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盖着白布单子的长担架横放在地上，人形的轮廓从白布单子里透了出来。
　　三人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轰鸣，呆滞的眼神同时停在龙鼎兴身上，仿佛渴望般地在等待一个回答，一个连自己都知道不太可能的回答。
　　龙鼎兴不敢直视三人的眼睛，沉默数秒后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寂寥的眼神里满是不忍，轻轻地点了点头。
　　海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相信，跑向角落的担架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迟疑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颤抖着缓缓掀开被单。
　　当被白单子遮住的脸出现在眼前时，海胆如同中枪般地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足足三秒，海胆绷紧的全身才抖动起来，嚎哭的声音刺破天空：“啊！不可能！这不可能！阿海！”
　　远处的阳鼎兴和大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如同泄洪般地顺着脸颊滑落。
　　海胆猛地站起身朝龙鼎兴猛跑，两手突然抓着龙鼎兴的衣领，破了音的嗓子哭喊着：“龙队！龙队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死的那个人不是阿海！你说啊！你他娘地说啊！”
　　周围的警员连忙上前，想要拉开海胆却被龙鼎兴摆手止住。红着眼眶的龙鼎兴深吸一口气，看着海胆已经被泪水铺满的脸，仍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兴哥！”海胆仿佛身体被抽空一般，瘫坐在地上抱着阳鼎兴的腿，“你告诉我！躺在那里的不是阿海！阿海没有死！他不可能死！啊……他不可能死……”
　　掀开一角的担架上，阿海惨白的脸直直地对向天空，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残留的泥土还顽固地粘在胡渣上。
　　阳鼎兴只觉得一阵无力而绝望的感觉如浪潮般袭来，和大头两人紧紧地抓着海胆的胳膊，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海有功夫，他，他不可能死……没人能害的了他……”
　　海胆的声音弱了下去。他缓缓松开抓着阳鼎兴的手，两腿无力的像是魔怔了一样朝担架爬了过去，抱着阿海的头哀求般地说着：“阿海！傻大个！你快起来！你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去进货的！你不来，那么多酒和烟，我一个人搬不动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拌嘴了好不好，你想踹我屁股随时可以踹！你快起来好不好，好不好阿海……”
　　在场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趴在地上的海胆摇头叹息，两个女警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龙鼎兴吸了吸鼻子，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任何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得用力地将手拍在两人肩上。
　　阳鼎兴和大头尝试回忆和阿海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但轰鸣的脑子里，除了那些再平常不过的交流外，再别无其他。看着阿海犹如沉沉睡去一般的脸庞，两人明白，阿海的声音，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两人再也绷不住了，泪水从捂住眼睛的指缝中翻涌而出。
　　“坑，是提前挖好的。”龙鼎兴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地道：“法医推测的被害时间是两天前，也就是阿海出来的那天！”
　　阳鼎兴和大头两人泣不成声，抖动的肩膀下，只有捏的越来越紧的拳头。
　　“昨晚你给我打完电话以后，我觉得案子有蹊跷。但我和小李两个人不敢贸然通知你们，就自己先采取行动试探了一下。”龙鼎兴说到这里时顿了顿，“阿海并没有被绑架，而是被骗到这里来的。他的二叔二姨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想跟阿海商量把房子卖掉，得来的钱他们要分一部分，还谎称是跟老爷子商量过的。”
　　“然而，阿海肯定没有相信这些，执意要带着他们回去找老爷子当面对质，结果……”龙鼎兴说话跟平时完全不同，拖长了声音后，还是讲了出来：“他的二叔二姨怕事情败露，一时起了杀心。阿海没有防备，被从后面勒住了脖子，肚子和胸口上也挨了刀子，当场……”
　　龙鼎兴怕说出死亡两个字对两个人造成更大的打击，憋了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没了。”
　　阳鼎兴和大头已经两眼猩红，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昨晚杀人凶手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海胆的哭声已经弱不可闻，只是抱着阿海在角落里轻轻颤抖。龙鼎兴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手帕塞到两人手上，调整了一下语气接着说：“他们夫妻杀了人之后，打电话给城寨，说绑架了阿海，但由于你们的人带着他们一起来交钱，他们找不到机会收，才没有得逞。”
　　龙鼎兴神色黯淡，拿手抹了把疲惫的脸，“他们在外面欠一万，找城寨要两万的赎金，是准备拿了钱就跑路。我们的动作稍晚了一步，只抓到了女的。但是老阳！”龙鼎兴的脸色变得坚毅，手掌重重地按在阳鼎兴肩上，“我向你保证，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男的抓回来！”
　　阳鼎兴的眼泪已经停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深坑。院子门口小李不耐烦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老实点！跪着！龙队！人带来了，可以指认现场了！”
　　龙鼎兴刚刚转过头去，还没看清楚跪在地上的人，身旁的阳鼎兴已经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一记鞭腿结结实实踢在女人胸口上，“我操你妈十八代祖宗！”
　　一口鲜血从女人的嘴里喷了出来，红色的薄雾立马盖过了院子的血腥味。
　　“老阳！”龙鼎兴暗叫不好，上前想要抱住阳鼎兴的腰时还是晚了一步，阳鼎兴抬起的右腿宛如索命的锤头，对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咽喉狠狠砸去。
　　“咔！”
　　“啊！！！”
　　可能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阳鼎兴的腿失去了准头。但尽管如此，在这巨大的力道之下，女人的胳膊就像是干枯的木柴般被无情踩断，剧烈的痛楚令近乎昏厥的她瞬间清醒，痛苦的哀嚎声惊的树上的鸟都四散逃走。
　　“老龙！你他娘的别拦着我！”阳鼎兴被龙鼎兴从后面拦腰抱住，但此刻怒火中烧的他根本就控制不住，犹如发了疯的野兽般，咆哮着执意扑向面前的女人，“老子今天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祭老子死去的兄弟！”
　　龙鼎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仍旧难以困住完全失控的阳鼎兴，“阳鼎兴你冷静！”
　　场面变得无比混乱，小李和几个警员手忙脚乱地上前按住阳鼎兴时，龙鼎兴却再次发出绝望的喊声：“大头！住手！”
　　众人匆忙回过头去，只见躺在地上的女人已经被大头揪了起来。女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游离，被迫扬起的脸上混杂着眼泪和血液，沉重的脑袋无力地向后扬起。
　　大头砂锅大的拳头高高举起，看向女人时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下去跟我的兄弟跪下认错！”
　　“拦住他！”
　　龙鼎兴的喊声没能制止住大头的动作，眼看拳头即将砸落在女人的咽喉上，龙鼎兴仿佛心掉进了冰窖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蹦出两个字：完了！
　　预想中的沉闷击打声并没有出现，龙鼎兴睁开眼睛时，只见大头已经躺在了地上，青筋暴起的胳膊正被压在他身上的海胆死死抱着。
　　“你他娘的干什么！放开！”大头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抬起脚朝海胆的肚子踹着，“老子让你放开！听见没有！放！开！”
　　“大头哥不要！”海胆大声地哭着，双手仍抱的死死的，“你不能杀人！你马上当爸爸了！不能杀人！不能……”
　　海胆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大头如同被刺中心脏一般，踢出去的腿都停在了半空中。愣在原地许久后，大头似乎突然释放了压抑的内心，一把抱过海胆的头，放声大哭起来。
　　身前的阳鼎兴已经过了刚才的猛劲，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瘫坐在地上，呜咽着任由泪水肆虐自己的脸庞。
　　龙鼎兴长出一口气，指挥着几个警员道：“控制住！控制住！看看嫌犯的伤势，送医院！”
　　院子里只剩下三人的哭声。龙鼎兴来回地快速走动，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照着阳鼎兴和大头各扇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般的骂了出来：“你们两个是他娘的疯了吗！杀了她，你们自己这辈子也完了！没脑子吗你们！”
　　“他娘的！”龙鼎兴骂完还没解气，指着角落的阿海道，“阿海已经走了！难道你们也要一人领一颗枪子儿吗？阿海在天之灵看到你们这样，他能走得安心吗？”
　　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龙鼎兴的咆哮声还在继续：“你们以为杀了她就是给阿海报仇是吗？我告诉你们，不是！你们杀了她，只会让那些躲在暗处操控的畜生们开心！而你们的亲人，你们的朋友，一生都将活在悲痛之中！明白了吗，两个蠢货！”
　　龙鼎兴怒骂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回荡着，周围的警员可能也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全都直直站着不敢说话。
　　吐出一口气，龙鼎兴从口袋里摸出被压扁的烟盒，不由分说地道：“你们两个，蓄意伤人。跟我回局里，录口供！”
　　阳鼎兴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用沾满泥土的手背胡乱擦了把脸，发出长长的鼻息后，恢复了冰冷的面孔。他看着静静躺在角落的阿海，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喃喃道：“老龙！你最好祈祷，你能在我之前，抓到另外一个畜生！”
　　龙鼎兴捏着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向站的笔直的阳鼎兴。此刻的阳鼎兴冷漠得几乎没有了温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一种从未表现出来过的陌生。
　　院子外的街道上迎来了童真的笑声，几个早起的孩子背着颜色鲜艳的书包，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迈着欢快的步伐。孩子们该是刚刚学会了新知识，整齐而高亢的背诵声叫醒了沉睡的街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性本善吗？
　　阳鼎兴不知道。
　　他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天，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