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地基

　　对于外人来讲，城寨里面究竟是什么样一直都是谜。毕竟邪乎的传说在，加上一年到头都不见几个城寨人出来晃荡，搁谁都会觉得有些好奇。人本身都有猎奇的心理，尽管对于未知的事情会产生恐惧，但闲暇之余，好事儿经过的人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见黑矮房子里的一角，也能为晚饭后的闲白儿多准备些谈资。
　　茶余饭后的闲聊不外乎就是那些事儿那些人，起初只是说城寨头顶有一片雾，太阳照不进，雨也下不进去，后来就连城寨时如何形成的都能说出花来。年级稍大点的老太太都会撑着拐杖，如同唠叨般地说当年自己的好友形同姐妹，但进了城寨以后就再也没出来，每每想起这些都会感慨万分，也令在座的人无不摇头叹息，全然忽略掉了自己是第几次听这一段了。
　　闲聊归闲聊，当书听一下其实也挺好，就当为一天的辛劳做个舒缓。但有一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城寨那地方中不了庄稼，即使靠海，那地方水域浅，所有人都下海捕鱼也不够这么多人的口粮。既然如此，那城寨指着什么吃饭呢？难不成天上真能下白面？
　　闲聊的人搞不懂，风尘仆仆的余成文自然也不明白。此刻，他端着茶盏将问题抛了出来，不出意外的逗笑了所有人。
　　阳炎雄笑呵呵地替所有人斟满茶盏，简单地介绍了近几年城寨的主要生意，王援朝也将收水的业务做了补充。
　　牌场的生意余成文是能理解的，这种生意纯粹做的是机械性交易，理论上牌场拥有无限的时间和筹码，绝对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况且人的本性多多少少有些好逸恶劳，自制力稍微差点的人都喜欢剑走偏锋，恰恰这种人又都不笨，那就更加喜欢追求刺激，迂回前进。
　　常言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都非常想从一些毫不相干、极度随机的事件中找寻规律，找到那种可以唯自己控制和使用的技巧，殊不知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捷径这一说。所谓的捷径，大多是出生时家庭给予的配套，如果出身不高，也就只能咬牙熬着了。
　　但话说回来，之所以有些人对赌如此上瘾，本质就是对风险的厌恶，又或者说是厌恶一切不能被自己掌控的东西。
　　余成文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对这种门路提出质疑，自己离开的这二十多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城寨肯定也是在风雨飘扬中坚持到现在。十几年前城寨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天能吃一顿都是奢求的事，哪里敢想现在这样的生活，真的是男女老少个个都饿怕了。好不容易熬到大环境好点了，但年纪大的，腿脚不好的，都是张嘴等着吃饭的人。人在那个环境下，如何生存才是当务之急，谁都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到底是什么天气。
　　阳炎雄抓起桌上的香烟撒了一圈，缓缓地道：“出身这个东西，选择不了。咱们生在哪个年代，活在哪个环境，这没得选。但命是自己的，得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让家人活下去。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也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料。开了个牌场，结果这不允许干那不同意搞，外面后来起的牌场抢生意就跟玩似的，几年下来客人早走的差不多了。”
　　说完这段话阳炎雄自嘲地笑了笑，又好像释怀了一些道：“不过挺好，挣的钱虽然不多，但心里还算能过得去，起码百年以后面对老爷子不会羞愧难当……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教育我最多的，就是做人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看的，做给天看的。这生意打开始起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昨天才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昨天是喝多了的缘故吧雄哥！”孔望祥打趣了一句，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喝多也好，轻松也罢！”阳炎雄的手掌拍在余成文的肩上：“总之是踏实了！”
　　余成文没有说话，手搭在阳炎雄的手掌上也拍了两下，看着窗外有些出神，半晌才道：“雄哥，寨子虽然有些偏僻，但这地段，有一说一是真不错！之前，没有什么跑船的来谈过买卖吗？”
　　“那多了去了！”阳炎雄摊开手数了起来：“从外面往国内倒腾电视的，卖洗衣机的，卖照相机的，还有一些卖吃穿用的，五花八门啥都有，价格也是贵上天。我呢，没心思跟他们做买卖，顶多就是买点自己用，顺带留下了这个！”
　　阳炎雄将一包三五香烟拍在桌上，众人会心一笑。
　　王援朝接过话头：“去年还有人到寨子这里，说是倒腾小汽车过来卖。好家伙，那车看着也不怎么样，开口就是十几二十万，那是什么概念？按照现在的工资，你得不吃不喝干一百多年才买的起，这他娘的不是明抢是什么？难不成我把车买回来还能下小的？”
　　“这些东西我找人打听过，国外卖的也不算便宜，但绝对算不上贵，属于努力点都消费的起的那种。但是一到国内，他娘的动不动两三倍的价格往上翻，这他娘的叫什么？叫黑心钱！”阳炎雄端坐在桌前，鬓角的白发仿佛都竖了起来：“这些搞走私的人挣黑心钱，还有些人挣的钱更他娘的昧良心！之前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批人，说是想从寨子发船出海，装的都是些小古董，有的上面还带着泥。真他娘的，钱能重要到把老祖宗的家当对外卖，什么世道。”
　　听到这里，余成文是完全懂了为什么城寨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怎么富裕。阳炎雄性子刚烈，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即使是捞偏都讲着原则。问题是整个城寨从上到下都是如此，每个人宁愿日子过的苦点都不想在歪的行当里面深耕，指望这样能富裕起来肯定就是天方夜谭了，也难怪老话说义不掌财。
　　阳炎雄毕竟是没念过什么书，对于价格差距这种东西理解不了，只是有些纳闷地道：“从以前打仗到现在，咱们国家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但是我搞不懂的是，原子弹咱们都能造出来，这些小玩意怎么像比登天还难。”
　　这种事情，阳炎雄估计说不太清里面的门道，但已经开厂多年的余成文肯定是懂。国内外差距大，国外的很多公司从研发到量产早已实现，配套也齐，东西做出来不愁卖，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但要命的是，关键性的技术都卡在别人手里，你什么都不懂，要么做不出来，即使做出来了也没别人的好，别人不宰你宰谁，无非就是宰的轻重的区别，毕竟生意这事，向来是不掺杂感情的。
　　“前几天我才从外面回来，老元带我转了一圈，见见世面。不出去不知道，外面的建筑早换了样子，铁路公路四通八达的，虽然速度不快，但起码你去哪里一两天总可以到，不至于像当初来寨子的时候那样翻山越岭，还得饿着肚子。”阳炎雄说起来有些感慨：“最让我印象深的，是外面人的状态都跟寨子不一样，那是一种由心里透出的满足，就跟以前那古代盛世一样，庄稼人站起身擦汗都是笑着的。”
　　“这说明咱们国家也马上迎来新的盛世了！”王援朝乐呵呵地道。
　　“是啊！这个我肯定相信！不过啊，老元的那句话我印象最深，也确实是一句话把我给点醒了。”阳炎雄掐灭香烟，双手撑在茶台上，喃喃道：“出来打拼的，没谁是过的容易的。别人尽管苦，但那是在谋幸福，寨子也苦，但那是在熬。”
　　其实不用阳炎雄说，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元伯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当年元伯最年长，刚合并的城寨里就他成了家，压力自然也是所有人中最大的。可能是妻儿跟着受了太多的苦，也可能是元伯生性就不愿混吃等死，在风向刚变，外面环境还未明朗的时候，元伯便带着妻儿离开了城寨。
　　出去后的日子想想就知道不容易，举目无亲的地方，元伯每天琢磨着怎么挣钱的同时，还得安顿好妻儿，顺带抱着好不容易淘来的小件儿躲避各路人的追赶。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刚出去那会儿肠子都悔青了，但看着越来越懂事的儿子，最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才有了能安身立命的本钱。
　　在旁人看来，元伯属于已经熬出头的那种，但这过程到底经历了多少辛酸，遇见了多少崎岖，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城寨打算从头开始，必须找个方向。虽这几年有些积累，但仍不算富有，加之外部环境日益复杂，城寨定然是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的。众人此时将现状和盘托出，等待阳炎雄和余成文来做最后决策。
　　余成文略微沉思片刻，缓缓地道：“雄哥提的，把寨子完全放开，借助地形优势搞吃喝玩一条龙，我觉得没问题，可以干。毕竟都熟，流程和管理也相对简单。但有一个问题。”
　　余成文点燃一支香烟，接着道：“这两天我在寨子也看了看，咱们的后生多，除了少数几个机灵点的跟着阿兴去了外面，其余的能在寨子里面帮忙做事的不多。说到底，做饭这事儿即使再忙，后厨能帮得上忙的也就那几个，外面招呼的用不了多少人。而且招呼人这事儿得反应快，脾气不能暴，一算下来能用的人更少。”
　　“这话没错！”王援朝点点头，拿手捶了捶自己的腿：“那些从小学过点花架子，正是好冲动的那些后生干不了这个，本来就没念什么书，性子再不磨下来，以后放哪里都是问题。恰好这群人的数量还只多不少，咱们得想想法子把这些人给安顿下来。”
　　阳炎雄静静地听着这些，半晌才道：“老余也别卖关子了，都是粗人。做些什么，怎么做，你是经商的人，你来安排。寨子里面哪些人可以用，哪些忙可以帮，我们几个绝对不让你为难。”
　　“行！”余成文坐直身子，吸了一大口烟：“我想开个小作坊，做些家用电器，比如电风扇。厂子不用很大，能容纳点组装线就行，每条线上坐十几二十个小伙子帮忙组装。事情不多，但是需要耐心，因为机器一动，人就得坐在边上，一直到停工。这样一算，大概能安排大几十号人上工，后期如果销售还行，就再铺机器再加人。”
　　说起开厂，就完全触及到了阳炎雄等人的盲区。一阵沉默过后，孔望祥开了口：“老余，你说的这些东西呢，我们这井底之蛙，不太懂。这玩意儿好不好卖，卖给谁，厂子怎么管理，我们也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什么。另外，这东西终归是个家用电器，我们自己都没怎么用过，里面的门门道道都不知道怎么跟后生们说。”
　　余成文摆了摆手：“望祥不用多想，技术和管理这些，我会专门找人来做。况且这个东西谈不上什么技术了已经，虽说不是那么成熟，但组装、测试、运转还是不成问题的。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足够简单，简单的事情能测试问题，也能带着大家慢慢入门。”
　　“至于好不好卖，卖给谁，我觉得这也是不用太担心的事情。”余成文仿佛胸有成竹，“昨天跟老元通了很久的电话，他那边能找到点路子帮忙咱们销一批，我这边也联系了部分厂，给他们供点货问题不大。咱们这里人力便宜，只要东西质量过得去，价格卖低一点，肯定有得赚，只不过赚的少点。但是借这个机会，打打地基，帮寨子找出条路来，眼界开阔了，后面拿着钱还怕不知道干什么吗？对吧雄哥！”
　　阳炎雄赞许地指指余成文：“老余这个说法我赞成。我是个粗人，生意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应该跟交朋友谈感情是一样的，越简单越能持久。事情虽简单，但通过简单的事情咱们可以筛出人来。人嘛，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能做复杂的事情吗？一个俯卧撑都做不起来却想端起枪上战场，绝对他娘的害人害己。”
　　阳炎雄说完看着王援朝道：“就这样决定了！老王你把账本拿出来，咱们寨子虽说都是外行，但该出的钱，该到位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余成文连忙摆手想要制止，然而话没出口，阳炎雄厚重的手掌再次拍在他肩上：“感情是感情，生意是生意。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不能让你一个人顶前面吃亏。多的话不用说，寨子肯定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