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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海外来客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4-27 16:32:57      字数:4931

  忘了听谁说过,如果家里有个亲戚在国外干活做买卖,逢年过节带点洋货回来绝对是值得拿着大喇叭走街串巷的事情。倘若这个亲戚挣的还是大钱,回来给家人买个电视啥的不带含糊的,那更能成为在村子里横摇直摆的资本。
  可能是从小在城寨里没为吃穿发过愁,所有人也没有出现过互相攀比的现象,这种带点嘚瑟成分的风言风语,阳鼎兴压根没放心上。但此刻,坐在茶室里一脸和善,身着素衣的中年男人爽朗健谈,身后的屋子里,阳有珍捧着刻着洋文的精美收音机兴奋若狂,令阳鼎兴还是想起了这些。
  中年男人的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发亮的核桃,左手端起茶杯,有些富态的脸庞上如蒜头一般的鼻子嗅了嗅,随即露出欣然的笑容。他轻抿一口,像是喝到了美酒般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阳炎雄道:“好茶!还是雄哥泡的茶味道正啊!”
  阳炎雄左手拖住自己的袖口,欠身斟满茶杯:“多少年了,盼星星盼月亮,脖子都硬了,就盼着你回来!”
  “呵呵,雄哥别这么说!爷们在外,哪有不想家的,但是得混出点名堂才行。伟人说过,出去就是为了回来的!对吧雄哥!”
  两人笑着,茶室的门口王援朝和孔望祥几乎是冲进来的,还没站稳招呼就到了:“老余!他娘的你可舍得回来了!这么多年没消息,兄弟几个就差去南洋捞你去了!”
  “援朝!望祥!”老余连忙扔下核桃,站起身抓住两人的手,三个大男人就这么抱在一起,互相用力地拍着背。
  “哎呀!当年跟着别人过番,谁知道这一过就是二三十年啊!都他娘的熬成老头了!唉,不提这些了!”老余发出轻微的感慨后,可能是觉得自己略微黯淡的神色不太合适,整理了把自己的情绪,抓起桌子旁硕大的布袋子道:“几个小的都来了吗,把这些玩意儿给分了!”
  顺着老余欣喜的目光,众人瞥见敞开的布袋子里放着些物件,从打牙祭的零食到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啥都有,唯独就是上面没啥汉字。
  王援朝露出弥勒般的笑容:“老余真是有心了,离开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寨子里有些小的。但是老余,这些小的都已经到了说婆娘的年纪了,你这些,怕是他们用不上了哦!”
  “用不上就再留着给他们的小的!”孔望祥哈哈笑着,拿手指指站在门口的阳鼎兴:“老余,你离开的年头太长了,估计都没见过小的们长什么样!比如这个,我猜雄哥就没给你介绍!”
  老余有些诧异的看着走进来的阳鼎兴,又将询问的目光撒到阳炎雄身上,阳炎雄笑而不语。
  面带微笑,阳鼎兴恭敬地微微鞠躬:“余叔好,晚辈阳鼎兴,您叫我阿兴就行!”
  老余愣了愣神,缓缓地站起身来,像是不敢相信般的盯着阳鼎兴微笑的脸。他伸手捏了捏阳鼎兴青筋暴起的胳膊,又围着阳鼎兴转了两圈,许久才重重的一掌拍在阳鼎兴肩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雄哥,好福气啊!这么俊的后生,修来的福分啊!”
  “快快孩子,快坐下!”老余把阳鼎兴按在凳子上,自己坐下后高兴的有些手舞足蹈:“哎呀!我想起当年那算命的说,雄哥是福气命,你看还真说中了!这儿子俊俏结实,闺女漂亮聪慧,真叫一个好字啊!哈哈哈。。。。。”
  坐在茶台前侃侃而谈的中年人名叫余成文,年龄比王援朝和孔望祥稍微年长一些,只是阳鼎兴从未见过此人。
  早年间,破败的渔村刚刚合并的时候,余成文和大多数人一样举目无亲。在这饥寒交迫身无分文之时,阳炎雄带领众人开始为了生存而努力,而余成文不同,年轻时十分瘦弱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做出了选择——下南洋。
  说起下南洋,阳鼎兴只是听师爷简单讲过,在很遥远的古代,中国就与缅甸、越南等国家有过互相的贸易往来。在三国时期,东吴孙权也曾派人巡抚过东南亚。再到后来,海上丝绸之路更是从中国东南沿海出发,经过南海诸国,更甚的是足迹都抵达了东非和欧洲,可谓拥有相当长的历史渊源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华人勤恳聪慧的精神也成了有口皆碑的事情。
  大概是从明朝末期开始,南洋各区域处于欧洲人的统治之下。当时统治印尼的荷兰当局来到中国华南招工,希望华人能前往参与建设。当时的中国时运不济,经历了几次大乱,于是从明末一直到民国时期,众多讨生活的华人开始纷纷向东南亚迁徙,从经商的到打工的行行都有,规模也是相当巨大。
  阳鼎兴记得师爷说过,民国初期之时,战乱、饥饿如狂风般席卷着国家,那会儿有个官职叫警察厅厅长,恨不得一天能换好几个,混乱程度可见一斑。众多逃难的人们涌到这偏远的海岸上,虽是短暂避开了战火,但饥寒交迫的事实也是迫在眉睫的。人多地少,慌乱穷困,加上外面又在打仗,人人都没有一顿饱饭吃,更别提过安稳日子了。
  在生活极度难以维持的情况下,有些人为了能让家人远离战乱安稳生活,有些人不甘于个人的命运就这么被安排决定,于是,刚刚聚集的渔村又重新走向分叉点,一批又一批的汉子或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踏上出洋的船只,去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而这之中,就有和余成文因战火走散的伯父。
  阳鼎兴听说过,北方也曾有“闯关东”和“走西口”,本质都是因为战乱或疾病等因素而被迫迁徙,其中不乏某些已经没落的权贵。而城寨所处的沿海一带,因海岸曲折且距离近等因素,一直都算是出洋的主力,只是这种“主力”更多代表的是老一辈人们的辛酸与艰辛,话说回来,没人不爱自己的家乡,不是形势所逼生活所迫,谁又会愿意冒着客死他乡的风险远渡重洋呢。
  从古至今,华人一直都是南洋开发的生力军,人在不得不低头求生存的时候,都会放下一切身段干活。而与之对应的,是廉价的劳动力迅速占领了当地的经济开发运动,小到搬砖砌墙,大到挖煤修房,几乎随处可见华人的身影。
  庆幸的是,早年间出洋的数百万人通过自身的艰苦忍耐,终究是挣到了第一桶金,从而达成了原始积累。余成文的伯父也在苦熬苦业数十载后,开起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
  彼时的渔村刚刚合并,经历了无数战争的国家也是百废待兴。但在这仍显动荡的环境下,将枪口对准自己人的匪患却日渐猖獗。没人说得清楚这些土匪到底从哪里来,只知道但凡偏远一点的地方,无论山区还是海岸,都会受到袭扰。
  年轻时的余成文虽瘦弱但足够冷静,配合着阳炎雄等人击退最后两次匪帮的洗劫后,思考良久还是决定外出闯荡。可能在其他人眼里,眼下日子是安全的,又没有老人和妻儿的挂牵,待在一个安逸的地方混下去其实挺好的。哪天光景好了,找个媳妇生个小子,踏踏实实过完下半辈子也算圆满了。
  可同样的环境,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选择却有巨大的差异,余成文就是其中之一。他认为,现在虽是无老无小,没有牵挂可以任岁月流逝。但越是没有羁绊的时候,越应该出去闯荡,假如闯出个名堂来,日后娶了媳妇,起码可以让妻儿老小不为生活所迫,不为柴米油盐发愁。要是时运不济,混栽了也没关系,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可以拖累,洗把脸继续闯就行了,只要不死,终会出头的。
  对于余成文的想法,阳炎雄虽有些意外但仍能理解。他拉着余成文走到土坡上,指着漆黑一片的海道:成文,外面的世界我没怎么见过,也不太懂,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建议。但你看看这片海,它很辽阔,再大的船它都能给你承住,同样的,再大的船,它也能给你打翻。你决心要去闯荡的世界,就跟这片海差不多,你就是这海上的一条小舢板,稍大点的海风都能把你吹翻。况且,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你不光要应付风浪,还要时刻调整方向,让你自己走在对的路上。这些,光是想想就知道绝不是简单的事情。另外,所有人都知道太阳升起的时候这片海会很漂亮,但当你自己航行在这片汪洋上的时候,天什么时候亮,甚至你还能不能撑到它亮起来,都没人能说得准。
  叹了口气,阳炎雄接着道:成文,作为兄弟,该支持你的一定会支持你,但该劝你的,肯定一句都不会少。大家都年轻,血气方刚的,对于自己的信心和能力可能会高估,从而忽视、甚至逃避去想未来路上会面临的打击。你可能觉得大哥在给你泼冷水,但是这些东西,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风风雨雨走过来,谁都希望自家兄弟好,也没人愿意看着自己兄弟胡乱冒险,你虽然沉稳,但劝你的,你得往心里去。
  余成文安静的听完阳炎雄的话,轻轻的笑了笑:谢谢雄哥这么提醒,成文很感动。其实这些东西我很早就想过了,寨子现在人多地少,吃饭是个大问题.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不能给寨子做出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寨子的负担。
  将烟头扔在地上,余成文吐出长长的烟柱:雄哥,我一直都觉得,如果真心的想要帮寨子,要做的应该是自己出去闯荡,混出个名堂来以后,拿出实质性的东西来给到寨子。而不是在大家都身无分文的时候苦苦熬着,那样只会让负担加大。寨子这么多兄弟里面,我的体格最小,能做的事情也最少,我出去找出路,可能才是最适合的。
  可能早料到劝不动,阳炎雄听完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小沓皱巴巴的票子塞到了余成文手里,又摸出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略显寒酸的金银细软,塞进余成文的口袋里道:拿着,别嫌少,兄弟们尽力只能凑到这些,就当为你的小舢板多加了块木头。
  看着阳炎雄离开的背影,余成文感动的流下了泪水,那种感觉于他而言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段往事阳鼎兴听叔伯们零零散散的讲起过,那时候尽管日子都过的不怎么样,但很多人还是提前一天为余成文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像棍叔就是冒着风险换了些干粮,同村二婶也弄了些布料给临时做了件衣裳。
  出发的当夜,阳炎雄等人将余成文送上船,只说了一句话:无论外面怎么样,寨子都是你的家。甭管跑的多远,日子过的怎么样,别忘了回家的路就行。
  
  回忆起这些的余成文有些感慨,脸上虽是笑着,但也忍不住拿手擦了把眼睛:“雄哥,没有你们当年的帮助,成文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日子,谢谢!”
  说罢,余成文站起身,面向阳炎雄三人深深的鞠了个躬。阳炎雄扶起余成文,笑呵呵地按着他坐下:“客气的话不用说,你能有如今的造化,靠的是你自己,我们给的帮助不足挂齿!哦,对了,还没问候,伯父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可好?”
  听到这话的余成文神色黯淡了下来:“大伯年轻时太过拼命,积劳成疾,去年……走了!”
  在场的人无不发出一声叹息,王援朝轻轻摇头道:“老一辈拿命种树,后辈才能有乘凉之地啊!老余,节哀!”
  “嗯!”余成文点点头,“大伯临终前嘱咐过我,不管混的多好,人不能忘本。这次回来,我是报答寨子来的,找时间我再回趟老家,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落叶就让他归根吧!”
  “老余!”孔望祥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开口问道:“当年,你跟着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半夜上了船,去的路上还顺利吧?”
  余成文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是讲故事般地开口道:“最开始我以为就是在那个小船上多飘荡些日子就到了,谁知道半路上还得转船。转船也就罢了,大船换小船,吃喝拉撒全在一个木匣子里,那味儿,我他娘的这辈子都忘不了!也不知道到底飘了多少天,中途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船夫让所有人都赶紧跳海里去。我就把身子泡在海里,手扒着船沿儿,都快冻僵了才被人拉上来。真他娘的,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
  “后来,船靠岸到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国家,说是小国家,其实就是个小岛,我看还不一定有寨子大呢!以为是到了地方,谁成想在那个地方是等人,等另外一批人到了再集中钻卡车,卡车上那味道也跟船上面差不多……”余成文将茶水倒在嘴里接着道:“现在年头隔的长了,很多东西记得不太清,只记得那时候跟着钻过林子、沼泽地啥的,毒蛇猛兽也都碰到过,就他娘的没碰到人。唉!我命大,好多一起的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阳炎雄替余成文斟上茶:“你没事就好,兄弟们等你第一封信整整等了两年。援朝猜估计你是没身份,人还黑着,但绝不会有事,你老余是福相!”
  “托兄弟们的福,人没事儿,还长胖了!”余成文笑着:“我不是没想过留下来过安稳日子,但是田字工字都不出头,更别指望大富大贵了。老天保佑,尽管在那边黑了几年,但总算是熬出头了。老天很公平,不把人往死里打,人又怎么会知道好好活着呢!”
  余成文虽轻描淡写的说着,但脸上那种被岁月洗刷出的沟壑是骗不了的人。孔望祥把话题岔开,点上一支香烟放到余成文嘴里:“诶,老余。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弟妹和小子呢?你别告诉我混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单身汉啊,咱寨子可丢不起这人!”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余成文更是呛的咳嗽起来,半晌才道:“你老孔这么多年真是一点不带变的!媳妇还在那边,厂里的事情得有人照应,儿子也大了,该学着管管生意了。我就得一清闲,回来多待段时间,就当调理调理身体。”
  放下手中的茶盏,余成文面带笑意看着阳炎雄:“最重要的是,看雄哥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为这老家做点贡献啊!”
  “呵呵呵……”阳炎雄大声笑着,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摆:“走!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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