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诚以待人

　　陈辉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一天后的事情了，几个后生轮流照顾着。也仅仅是这一天的时间，地下房屋所有设施全部清空，改造的事情也提上议程，只是阳鼎兴处于养伤状态，并不清楚具体要改什么。
　　五个元老商议的结果肯定是少数服从多数，陈辉大概率是弃票了，但师爷最终有没有答应，阳鼎兴并不知情。只知道整整一个白天，阳炎雄等人都围坐在茶桌前，待到夜色降临的时候，师爷的脸色是最沮丧的。
　　虽然地下房屋的生意已经开始逐步清场，整个地下现在只留下数十张麻将桌，以前的那些轻而易举让人上头的设备都已经搬走，但值得注意的是陈辉的二层小楼却保留了下来。王援朝带着海胆和阿海，将二层小楼里的姑娘都叫了出来，问清楚个人意愿及报酬以后，除了一个被蛇仔诓骗的领完钱离开外，其他几个都表示愿意继续留下来，给的理由除了工钱不错外，还有一点让几人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棍叔做的饭太好吃了。
　　由于送医及时，陈辉的断手接上了，但毕竟是挨过一刀的人，灵活程度跟原装的肯定没法比。阳鼎兴听几个帮忙照顾的后生说，辉叔回来以后就躺在床上不动，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不吃也不喝的，想必是受了刺激。
　　刺激与否，阳鼎兴没说什么，转身仍然有些困难的大头也没有去评价，只是喃喃地道：“起码这么多年头一回承担做错事的后果了。”
　　孔望祥安排人到蛇仔的住所找到了柯慧的小物件和行李，不知又托谁的关系问了问，回来后就给柯慧腾了间房，说是暂住。
　　得知能留下的柯慧喜极而泣，在阳炎雄等人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吓得阳有珍赶紧拉她起来。阳炎雄尽管也看不得这个，但作为长辈还是安慰着道：“都是苦出身，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这两天你一直照顾着大头仔，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寨子的环境虽然一般但不愁吃住，不介意的话，就暂时住些日子。”
　　柯慧含着泪，头点的如捣蒜一般。
　　看了眼孔望祥，阳炎雄接着道：“大头仔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他身为男人，本来就应该保护女人。我看你们俩也挺般配，要是你也觉得大头仔不错，等他好了，你带他回去一趟，给你娘上柱香磕个头，人生大事还是要知会老人一声的！”
　　柯慧的脸被被激的泛起红晕，众人诚恳的脸就在眼前，她擦了把眼泪，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点了点头，趴在床上的大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爹，您老人家是不是得表示点什么？”
　　“臭小子！”孔望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好啦！”阳炎雄淡淡一笑：“阿慧念过书，以后没什么事就去学堂里帮师爷打打下手，还能教教春红。挺好！”
　　房间里的气氛开始变暖，时隔多年再次迎来新面孔的众人很是高兴，唯独师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吧嗒地抽着闷烟，紧锁的眉头好像心事重重。
　　送走了众人，阳鼎兴缓缓走到茶室。正在沉思的阳炎雄抬起头笑笑：“阿兴！想跟干爹聊聊天？”
　　看着阳炎雄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一片白发，阳鼎兴低着头，有些愧疚地道：“干爹，阿兴学武不精，让您担心了！”
　　“嗯？你和大头仔都是好样的，做了爷们该做的事，怎么搞的像犯了错一样呢？啊？是不是觉得干爹太严厉了？”阳炎雄洒脱地笑着，拿手指指身前的凳子：“坐！这段时间你们几个晚辈任劳任怨，事儿也干得漂亮，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们！”
　　阳炎雄说着拿手拍拍阳鼎兴的左肩：“好孩子！寨子有你们是福气！”
　　看着阳炎雄威严却又有些慈爱的面庞，阳鼎兴顿了顿：“谢谢干爹！”
　　再次拍了拍阳鼎兴的肩膀，阳炎雄笑而不语，将盛满茶汤的杯子递了过去。
　　握住茶杯转了转，阳鼎兴还是开了口：“干爹，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是想问昨天的事吗？”阳炎雄仿佛早已猜到，朝外努努嘴：“把门关上吧！”
　　起身将房门关上，阳炎雄放下茶杯，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生意推倒重来的事，我和你祥叔、朝叔都同意了，师爷没有！”
　　阳炎雄轻轻地摇了摇头：“出去的这段时间，最大的感觉就是寨子真的太落后了。以前靠海吃海，日子过的苦，后来靠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维持，钱挣的不踏实不说，后生们也看不到希望，外人的传说还越来越偏。”
　　“真是……不出去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跟着你元伯走了一大圈，除了阿珍，我和你干娘都恨不得听不懂别人说的是什么！”阳炎雄自嘲般地笑笑，拿起烟缸上的半支烟深吸一口：“我和你这些叔伯们都是莽夫，除了精气神好点外，其他的真没什么本事。但是人和人一比差距就出来了，外面人的精气神跟我们完全是不同的，那种很累但是又很满足的状态真是寨子里看不到的，包括我。你元伯呢，一直都说寨子应该做点别的，这一路上都在跟我商量。我想了很久，觉得是时候要做出改变了，援朝和望祥都很支持，但师爷一直都没说话。”
　　“是不是师爷以为，他同意了辉叔的生意，叔伯们对他有意见？”
　　“不可能！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兄弟了，师爷知道寨子向来是对事不对人！”阳炎雄将两人的茶杯斟满，接着道：“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大家都知道他是为寨子能过的更好，希望能多些钱，寨子身板也硬一些。但师爷贵为读书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思维跟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复杂的一点！”
　　阳鼎兴没有说话，静静听着阳炎雄的看法。
　　当年师爷逃难到城寨的时候，阳炎雄的父亲也刚来不久，那个时候阳炎雄还很小，印象里所有人都对师爷很尊敬，尽管那个年代吃不饱穿不暖，但仍旧没有亏待过师爷。
　　后来阳炎雄长大，在号召大家帮忙打土匪时，师爷却私下里同阳炎雄讲起了不抵抗原则。原因无外乎是打起来会有损伤，而且外面已经有军队在剿匪，灭掉这些剩余的只是时间问题，毕竟现在不像以前，流血不划算。
　　很显然阳炎雄是接受不了的。这么多年来连鬼子都不怕，现在怕了这一窝只敢欺负自己人的土匪，那不是让逝去的父亲在天上扼腕叹息吗？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师爷终究是长辈，阳炎雄没有直接顶撞，问及有什么更好的对策时，师爷却道应该躲起来，土匪们没有东西可抢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阳炎雄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爹是做到了这一点的人，现在轮到我这一辈更是如此。军人们在异国他乡打老美，又在全国各地剿匪，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人，他们都敢于牺牲。身为习武之人，我们无法上阵杀敌，但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更何况我们是在保护自己，面对胁迫我们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后来的事情也就不用再提了，土匪们都是挖地三尺的人，如果不是阳炎雄带着人借助地形屡屡击退，恐怕渔村都找不到几个活口。
　　合并的渔村日子过的逐渐平稳，师爷重归于学堂开始教书，平时不怎么和人交流。城寨里的人都知道，师爷和自己的想法不同，念过书的人脑子里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理解得了的，也就没有谁对这事在意过。元老们也只是看在眼里，嘴上并没有去评论过。
　　和师爷一起来此的人不止一次提过，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师爷是真正的佼佼者，可以说是肚子里都是学问。但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阳炎雄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一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属于佼佼者人上人，对自己的能力和学识就一定会去守护，守护学识的纯洁性，守护能力的优越性，那种傲慢，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常说文人有傲骨，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师爷恰好也是占了这么一层。
　　只是这个世界是复杂多变的，实践和书本也完全是两回事。实践可以出真章，但书本却常常会给你一种理论也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错觉。这两者间的矛盾不经历是无法明白的，正如伟人所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学堂和社会也是完全两码事。阳炎雄虽然没念过书，但知道书本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有标准的回答，而且严丝合缝。这对于师爷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进入社会走入江湖，所有的东西都会因为人的存在而变得复杂又没有脉络可循。这世间的正确道路都是用实践和血泪淌出来的，你碰到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超出你的能力和学识范围，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完全漆黑的环境，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和经验，在不踩深坑的情况下摸索前进，这其中的东西，岂是书本能学得到的。
　　阳炎雄等人从来没有“读书读傻了”的概念，读书肯定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但任何事得要有个结合。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本可以涨学识，但与人打交道涨的是见识。师爷并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是在他的思维里，考虑任何问题的时候，都认为人是理性的，对待土匪，对待陈辉引来的外人就是如此。但人是不是理性的，天知道，不然就不会有那句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了。
　　“其实单论我个人，师爷同意陈辉扩大生意这事儿我没意见。但找来的外人完全不加盘问，最终连累你和大头我是有想法的。外面的风声都是因陈辉而起，前脚找来挡箭牌想要搓白面，后脚又找人来扔飞刀，就连外面的凶杀案都跟寨子扯上了关系！再不整他，我对哪一边都没有交待！”阳炎雄很显然已经知道此事，摇头叹息一声：“师爷平时不愿意听人说教，这次的事情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难受，也正好给他自己一次思考的机会。”
　　“干爹计划把生意怎么改？”
　　“还没有想好！这几年虽然挣了点小钱，但不踏实的日子不愿意过了，生意肯定得改！明天我有个客人过来，先聊聊看吧！”阳炎雄吹走落在桌上的烟灰，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你不是约了人吗？去吧！”
　　“知道了干爹！”阳鼎兴站起身又被叫住。
　　“有人真诚待你，你就真诚回敬！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聪明的人，但是真诚能让你走的更远！”
　　阳鼎兴定了定神：“我会记住的，干爹！”
　　
　　正午时分太阳正烈，缓步走到入口的阳鼎兴已是汗流浃背，伤口也被激的一阵痒一阵痛。
　　瞭望台上的后生将香烟递给阳鼎兴，拿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远眺，不一会大声喊道：“兴哥！来了五个人！”
　　走出拐角处，阳鼎兴面向来人的方向站定，为首的龙鼎兴立马加快了脚步，招手的功夫已经到了眼前，握住阳鼎兴的手道：“老阳！实在不好意思，收到你受伤的消息太晚了！我看看伤口要不要紧！”
　　“没事！皮厚着呢！”阳鼎兴笑笑，“这么热的天还麻烦龙队跑一趟，我才不好意思的！”
　　“哪儿的话！来！拿着！”龙鼎兴将水果和补品递到眼前：“这是我个人掏的腰包，别嫌弃！”
　　阳鼎兴正要推辞，扫了眼周围的龙鼎兴收起了笑容，严肃地道：“就你一个人吗？那几个玩刀的王八蛋呢？”
　　“你看我这样子能把人给你揪出来吗？”阳鼎兴淡淡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老龙不是想看看寨子吗？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