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自古忠孝难两全（下）

　　“兄弟辛苦！兄弟辛苦！”解耀先边含笑说着，边撩起了西屋的门帘子。
　　解耀先撒嘛了一眼屋子内，屋子内很简陋，盘着两铺南北大炕。南面的大炕上放着一张炕桌，炕桌上摆着两副杯筷，一碟炒干豆腐，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盘酱牛肉。这酱牛肉不用放到嘴里咀嚼，一闻那特有的香气，就知道这指定是赵剑芷的手艺。解耀先见背对着自己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夹袄的人，看不出年纪来，他的身后扔着一件老羊皮大衣。这人就像没听见解耀先进来，自顾自哼着李淑香赖以成名的《夜来香》小曲，饶有兴致地自斟自饮。
　　最让解耀先感兴趣的却是空气中飘过来的浓烈酒香，解耀先只闻酒味就知道，这是他来哈尔滨后最爱喝的烧刀子。烧刀子也是解耀先和军统滨江组组长“白狐”毛大明少校喝的最多的酒了，解耀先当然知道背对着自己坐的这人是谁了。解耀先将双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仰头用力嗅着飘过来的烧刀子酒香，摇头晃脑地说道：“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美酒何时对琼瑟，唾壶敲缺闻高歌。果然是好酒呀好酒！”
　　毛大明头也不回地说道：“解兄来了，请坐！你我兄弟一日没见，如隔三秋！”
　　“正是！请！毛兄请！”解耀先头一屁股坐到毛大明对面，眼睛紧盯着盘子中的酱牛肉，伸手拿起炕桌上已经斟满烧刀子的酒盅，和毛大明的酒盅碰了一下，端起来一饮而尽。解耀先夹起一片酱牛肉，放到嘴里慢慢的咀嚼，抬起头来，一看毛大明化妆之后的熊色，不觉又想笑。只见毛大明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渍麻花的。毛大明偶尔伸出来两只手，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
　　解耀先正想糟践毛大明几句，毛大明却摇了摇头，一副看不起解耀先吃相的样子，抢先说道：“啧！啧！啧！解兄莫急！江水炖江鱼这就炖好了。可解兄着急忙慌的造一肚子牛肉，一会儿就不想吃江水炖江鱼了？兄弟本不想让做酱牛肉，可是剑芷兄弟说，解兄最爱吃酱牛肉！唉……瞅出来了，剑芷兄弟原来知道解兄不愿意吃江水炖江鱼。”
　　解耀先上来了嘎劲儿，对毛大明笑道：“瘪犊子才不想吃江水炖江鱼呢！眼目前儿的江鱼虽然鲜美，还不是‘四大香’之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大口的吃牛肉，大碗的喝烧刀子，呵呵……吃肉犹如吃鬼子肉，喝酒犹如喝倭寇血，岂不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再说了那三条鲤拐子俺自己个儿就能造两条半。先吃点鬼子肉，喝点倭寇血垫啵垫啵，肚子有底儿了再吃江水炖江鱼，细嚼慢品，那才能吃出点味道来！”
　　“来了！江水炖江鱼！”门帘子一挑，一个比劈柈子的精壮汉子年龄稍大，生得却是又瘦又矮的人端着一盆热气腾腾江水炖江渔走了进来。这个人解耀先也在酒鬼小馆门前见过，自然也是毛大明身边的人。这人身材上生得倒是和余震铎有一比，都是瘦小精悍。只不过余震铎不怒自威，让人瞅一眼都害怕。而这人倒像是从广西跑来，精明伶俐的猴子。
　　“六哥，这位是‘山狸子’兄弟！”毛大明急忙给解耀先介绍道。毛大明在外人面前称呼解耀先为“六哥”，一来是敬重“八大金刚”的名声，顺便也称呼解耀先为“哥”了。其实，毛大明比解耀先大好几岁呢。二来，毛大明也不愿意在人前明言解耀先的真实身份。
　　“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解耀先正想和“山狸子”客气几句，猛然想起来，这个“山狸子”，解耀先可绝不是在“酒鬼小馆”门前才第一次见过的那个卖烟卷的，那还是战智湛的魂魄在空中所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中见过“山狸子”。解耀先没有认错，“山狸子”的确就是“白狐”的左右手之一，军统滨江组中尉特工侯殿臣。
　　那天，哈尔滨老站前的大和旅社门前正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枪战，这场枪战就是小日本鬼子宪兵队联合哈尔滨警察厅的汉奸特务围捕军统滨江组和前来哈尔滨执行任务的余震铎，以及正宗的解耀先。枪战中，余震铎中枪倒地，是侯殿臣死气白咧的拖着解耀先撤出了战斗。那一次，军统滨江组损失巨大，掩护侯殿臣和解耀先撤离的军统滨江组两个情报员也牺牲了。幸亏那天雪越下越大，能见度极差，否则，解耀先和侯殿臣恐怕还真的难以逃脱小日本鬼子宪兵和汉奸特务的追捕。
　　按理说，这侯殿臣绝对是解耀先的救命恩人。不对，应该说侯殿臣是正宗的解耀先的救命恩人！解耀先不由得肃然起敬，慌忙收起大了呼哧的狂态，跳下地来，向侯殿臣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说道：“感谢‘山狸子’仁兄，愚弟这厢有礼！”
　　毛大明那可是军统滨江组的组长，军衔也比解耀先高了一级。他只是敬解耀先是军统“八大金刚”中的老六，又是总部的人，这才对解耀先客气了三分。可解耀先竟然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自以为跟毛大明两个是军统哈尔滨的“一字并肩王”呢。毛大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军统的“鬼子六”解耀先跟自己向来大了呼哧的，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手下侯殿臣如此恭敬？毛大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侯殿臣却被惊得不知所措。
　　解耀先今天虽然被宋笑貋捯饬得奇形怪状的，但是他一说话，侯殿臣就猜到这个猥琐的老头儿就是他在酒鬼小馆远远见过的那位“六哥”。侯殿臣不知道解耀先的真实身份，但是从毛大明对“六哥”恭谨有加的态度来看，“六哥”一定是组织中的重要人物。
　　解耀先对毛大明前倨，对侯殿臣后恭，反差十分强烈，惊得侯殿臣不知道咋办才好。侯殿臣慌乱中急忙把盛有江水炖江鱼的盆放到桌子上，也对解耀先一揖到地，说道：“六哥这么看得起我这个小人物，兄……这个……这个小的可真不知道咋好了！”
　　解耀先见侯殿臣连自称“兄弟”都不敢，急忙拉住侯殿臣的双手，笑吟吟地说道：“仁兄过谦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雪虐风饕中的亡命兄弟，枪林弹雨中的死生契阔！仁兄若不嫌愚弟不可救药，共同坐下小酌一杯如何？”
　　“谢谢六哥！呵呵……”侯殿臣听不明白解耀先之乎者也地说些什么，唯有傻笑。
　　侯殿臣听不明白，毛大明却有点懂了。他猜测，解耀先和侯殿臣之间一定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只不过，解耀先认出了侯殿臣，侯殿臣却没认出来解耀先。解耀先和侯殿臣虽然都是军统特工，但二人既非直接上下级，也不是单独联系的上下线。按照军统的规矩，二人以前就算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在敌后也不能擅自相认。
　　毛大明见解耀先想留下侯殿臣共同吃饭，急忙笑着说道：“六哥这可是有点客气大发劲了！‘山狸子’兄弟和那几个兄弟在堂屋吃也一样，酒菜都是一样的酒菜，江水炖江鱼屋里屋外都有。兄弟这旮沓和六哥两个不是还有生意要谈嘛！”
　　解耀先见毛大明这么说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对侯殿臣又是拱手一揖，情真意切地说道：“仁兄，看来今日机缘不巧，咱们兄弟两个改日定要把酒言欢！”
　　侯殿臣也对解耀先拱了拱手，说道：“就依六哥！改日和六哥一醉方休！”
　　解耀先和侯殿臣相对哈哈一笑，此时无言胜于千言万语，侯殿臣转身走出屋去。
　　毛大明和解耀先坐下后，端起盛江水炖江鱼的盆，在解耀先面前的二大碗中倒了大半碗奶白色的鱼汤，对解耀先说道：“解兄尝尝这鱼汤，看看合不合解兄的口味。”
　　解耀先对毛大明笑了笑，端起二大碗，“吱喽”喝了一口鱼汤，闭上眼睛慢慢的品味。嗯，这“江水炖江鱼”果然是名不虚传！解耀先睁开眼睛，对毛大明笑了笑说道：“果然鲜得很，是小弟平生仅见！都说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和二房的妻是‘四大香’，以小弟看来，这‘开江鱼’怕是要输给‘江水炖江渔’了！”
　　毛大明笑了笑，他知道解耀先这么牵强附会的胡说八道没有恶意，举起酒杯和解耀先喝了一口烧刀子，吃了一口江水炖江鱼之后，话锋一转，说道：“听‘佛灯’兄弟说，解兄对周老太太视如生母，极为孝顺，甚至能亲手为周老太太烫脚。这一点，就算是亲生儿子也难以做到呀！唉……可惜解兄身负党国所赋重任，未免有忠孝难两全的遗憾。”
　　解耀先点了点头说道：“毛兄谬赞，小弟惶恐之至，小弟只是做了为人子者该做的份内之事，不当礽子！小弟认为，自古成大事者，都难免要经受忠孝难两全的考验。其实，对爹娘的‘孝’和对党国的‘忠’并不矛盾，这种‘忠’是更大程度上的‘孝’。”
　　毛大明点点头，说道：“解兄所言甚是！你我兄弟为党国尽忠，就是对父母行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