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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二次恋情的迷失//“耻日”蜕变之新生(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19 05:36:43      字数:4227

  不久,炼钢车间响应厂部春季技能练兵活动,开展班组品种合格率周竞赛,其中一条硬性要求——每个班组成员单独冶炼一炉钢。师傅有意将铁锁安排在周竞赛的最末一天。一周下来他们班稳居榜首,无疑当月奖金第一,甚至影响到年终评比,包括年终奖金和加薪名额什么的。但是,这一切都被铁锁冶炼的一炉化学废品泡了汤。
  “合金元素怎么会低呢?”师傅不信,要求化验室复验,经过复验还是这个结果。从化验室回来,师傅气冲冲逼到铁锁跟前,牛眼圆瞪,高声喝道:“什么原因?你说呀——”
  铁锁蚊子嗡嗡般应声:“也许,看错了计算尺。”
  “你说你看错了计算尺?这,这这……”师傅气愤得不住地摇头。
  在炼钢人眼里,这家伙犯下一个纯低级的错误,什么看错了计算尺,明明是精神恍惚计算错了合金加入量,导致钢中合金元素含量过低成为化学废品。师傅气不打一处出:“我告诉过你,周竞赛,好好准备,是吧?”铁锁蔫耷耷地点了点头。师傅斥问道:“昨儿是不是又找那女伢去了?”铁锁又迟疑着点了点头。师傅抬手扇他一记耳光,破口大骂:“混蛋!我看你是掉×窟窿里去了……”
  四周哗然,班组同事拉开师傅,将师傅拉到不远处的铁椅子坐下,师傅点燃一支烟,拿烟的手在发抖。铁锁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蹲在地上,此时此刻他并不抱怨师傅,而在嫌厌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嫌厌,甚而巴不得大伙蜂拥而上捶他一顿。
  下班后他钻进一家小酒馆醉得一塌糊涂。
  可是第二天醒来,对于肌肤之亲的渴望依旧撩拨得他燥热难耐,他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朝汽车站奔去。不曾料,一切感觉早都不陌生了,没有一点惊慌和好奇,自己的所谓寄寓,只不过是一种发泄的快感。干完了,只有沮丧和一身污秽。他看着梅莉尚未满足的兴头儿,乍猛地生出厌恶,还想哭,想醉酒。
  从大广山铁矿乘车归来,下车时意外地遇见了阿玫,大学的熏陶使得眉清目秀的阿玫出落出一种娴静悠然落落大方的风度。铁锁欲逃,却被阿玫喊住了。阴霾的天空下阿玫面露讶异,像是面熟又不敢相认的那种画面,两汪清澈的眼水倒映着他潦倒的残面败容。
  阿玫轻轻问:“锁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你的气色很不好,不会生病了吧?”
  铁锁垂眉耷眼,寄颜无所,出自阿玫的怜悯使他格外难堪,强烈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只在阿玫面前垂立了一会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匆忙别过,慌不择路地拔腿遁去。
  不知怎么,铁锁竟鬼使神差地走到爸爸的墓地,正遇见妈妈和弟弟上坟,恍悟已是清明时节,当下愧了脸。妈妈一边烧纸一边泣诉:“他爸,锁儿这孩子咋就振作不了呢?瞧他破罐子破摔那样儿,那是拿刀攮俺的心,俺悔不该让他退学,俺害了他呀……”
  “妈——”铁锁在妈妈身后跪下去。

  四月十六日这天是爸爸的殁日,数年后铁锁将它定为自己的“耻日”,纯属一种巧合。他与妻子恋爱时,曾坦陈过“耻日”的来历,讲述之后,两手抱着低垂的脑袋,等待着妻子啐他一脸唾沫。
  半晌,妻子低沉道:“蜕变之痛。”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黄昏时分是最难熬的光景。那暖烘烘的气息,那不知名的虫子的鸣叫,那树枝上嫩嫩的绿叶,都能使得铁锁百爪挠心,往往焦灼难挨,惴惴不安,恨不能将自己揉搓成一个病魔缠身的干瘪老头儿。全世界都在欢呼:春天来了!可他恨这暖意盎然的春天,尤其恨晚霞里朦朦胧胧的色调,要不就热化了这世界,要不就冻硬了这世界,多好?在这该杀的春天里,所有的小子们脸上都堆着笑,所有的小子们都充实都有事干都有地方去,唯独他没事干没地方去空得心慌意乱,两只眼睛闪烁着狂躁而迷乱的光。
  他不停地玩着哑铃,或做着俯卧撑,一想打发钟点,二想让自己累趴下,可以早早入睡。不敢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控制不住奔梅莉那儿去,去了就是干那号事。不再需要过渡,直截了当,尽最大的想象力还是减了兴趣,失去了新鲜。可又偏偏欲罢不能,总觉着短缺不得,没个够,尽管他归来时有着很不尽兴地失望,而那种期待仍然是热烈而迫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个钟头过去了,夜的帷幕正在徐徐落下,他也做不动了,点燃一支烟,将身体往床上一掼,听着床头的闹钟咔咔咔咔读秒。每当秒针走上一圈,他都庆幸自己又打发了一分钟,也为自己能够兑现在爸爸坟前所发的暗誓而满意。他巴望着睡意早点袭来,虽然有那么一些不清不白的酸楚,可是叫他又能够如何呢?唯一逃避的方法就是折腾累了睡过去,能睡多久睡多久。
  他熟练地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不经意地抬手一捅,把个袅袅上升的烟圈捅碎了。手臂垂落,陡然发觉体内的那股欲念又抬头了。一时间内心又骚动起来,浑身竟跟打摆子似的一阵冷一阵热——不去了,不能再被师傅骂了,况兼你小子对爸爸发过誓——这时偏偏下体血脉偾张,而且发出的轻微胀疼就像一个活物在慢慢地蠕动,搔痒着他,撩拨着他,使他恐惧得颤抖不已。他一边强制欲火一边告诫自己——不能去呀,一见面又缠绵起来,越是缠绵,越是不能丢手——可是不中,太需要梅莉的肢体接触,真是糟糕透顶,够得上病入膏肓了。“我让你他妈的没出息!”他猛地将烟头烙在手背上,顷刻间一股刺心的灼疼,也嗅到皮肉的焦臭味,感觉着好过了些。
  当烟头熄灭之后,那股欲火则愈发旺了。他仿佛正置身于炙热的煎熬之中,竭力想冷却下来,却连一点降温的办法也没有,很是慌乱无措。于是他狂躁地翻过身,刻意将下体搁在床板上挤压,则又挤压出了另一种意志——去吧,不管怎样人家还是诚心待咱的女伢——他明明知道替她想是假,怜悯自己是真,早已识破,偏偏就消灭不了这个既可憎又诱人的意志。逐渐地,苦心经营的堤坝在需要发泄且又分外饥渴中崩塌,任他怎么蹂躏自己也摆不脱向往。末了跳起来,很不情愿而又火烧火燎地推车出了门。
  月亮斜挂在银灰色的天上,像被天狗咬去一块,残缺的轮廓清晰可见。清澈的光水泻在公路上则泛着淡淡的橘黄,自行车轮飞速碾过推开一片波光粼粼。天已晚,路上很少车辆,他飙车一般躬身蹬着脚踏,耳畔风声嗖嗖,乘车需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他到达梅莉住所楼下只用了半个小时。扔下自行车,飞跑上楼,可是敲了半天门却不见人,招惹得邻居开门探头询问。他心想,或许是天意吧。
  下楼来,他扶起自行车,蓦地记起了那片竹林,那就再验证一次天意,便拔腿朝楼后的竹林奔去。一冲进竹林,立刻看见溶溶月光浸润的草坪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还能是谁呢?他带着一种恼恨的情绪扑了上去。结果可以预料:随着一股生命之流从他健壮的体内流出而完事了,拼了一身大汗也和之前一样仅仅获得一种精力发泄后的疲乏。他仰躺着,眼望着一片幽明的夜空,又忍不住自惭形秽,与那猪狗有什么两样,悲哀和悔恨交织着碾过心头。
  梅莉挨过来,一凑近他立时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不由得一种极强的厌恶直冲脑门,冲击着神经突突跳动。他怨艾地一掌推开她,扭斜着面孔吼道:“滚!滚啊——”
  “铁锁你他妈混蛋……”
  “走啊!再不走,就真正变成一对猪狗了!”
  梅莉悻悻地走了。嘤嘤地哭着骂着,则也一脸怯色,不敢与这个变态的凶神纠结。开敞的草坪一片寂寥,他的心则又空又乱,突然将脸埋进草皮,哀哀地哭泣起来,悲悲戚戚。他是那么软弱,那么没有出息,完全不是爸爸的儿子。哭着哭着,一波又一波憎恶自己的羞愧频频袭来,他拿头在地上狠命地撞击着,前额磕破了,淌出殷红的血,沾在嫩嫩的草茎和叶子上。
  残缺的月亮惶惶地照耀。
  夜半三更,他满脸血污地跌撞进门,自行车随便一掼,不漱不洗,合衣往床上一躺,昏沉沉睡过去。天蒙蒙亮时,他发起高烧来,迷迷瞪瞪,满嘴胡话,时而一惊一乍的,妈妈拿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抚慰着他,让他合上眼好好儿睡一觉。可他不敢合眼,一合眼爸爸就暴跳着扑过来,挥舞着竹片子追撵着他抽打。他抱头鼠窜,每一次伴着竹片的疯狂飞落,真真的听到爸爸声嘶力竭地吼叫:“活个出息样子来!活个出息样子来!”
  苏醒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看见妈妈温润的眼光正在瞧着他,他鼻子一酸,撑起身像个孩子似的扎进妈妈怀里,泣不成声:“妈呀,我把我自己弄丢了……”
  妈妈搂住他,眼含热泪轻轻说:“别这样!你已经是大男人了!一个大男人当扛得住事……”
  一周后病愈出院,他与梅莉分手。
  一年后梅莉结婚了。丈夫是某家医院的药剂师。
  他庆幸梅莉有一个好的归宿。
  后来,他在报纸上获悉一家青春文学院开办文学函授班,唤醒了他在阅读爸爸临死前卖手表买的那些书时萌生过的梦想。于是他报了名,从此开始了艰难的爬格子生涯,潜在文学的河流里洗涤着堕落残留下的污垢。数年间他孤独地坚守着,包括在那个“耻日”里磕破头淌着血而收获的升华,包括兄妹几个脱胎换骨由市民型转向知识型,也包括他的挣扎。他在自己的床头上贴着一条字幅:偌大的世界里,我在苦苦挣扎着寻找一个被弄丢了的人——我自己。
  他习惯将“追求”说成“挣扎”。
  再后来便是妻子来了。在遇见妻子之前,他再不曾恋爱过。
  妻子小他六岁,搞外文资料翻译,正经的外语本科生。妻子是在朋友那儿听到他的故事之后,主动给他写了信。两人书信来往数月,初次见面互不认识,约定接头暗号:妻子头戴红发卡,手拿一本《中国青年》杂志,平添了几分浪漫。石榴花俏开时,两个人一见钟情,有的人朝夕相见相知甚浅,有的人初见一面便相见恨晚。第二次握手,他们已是难分难舍,殷殷期盼着下一次不见不散。
  谈婚论嫁时,他告诉妻子,婚后需要继续担负小妹就读师范学院的费用。妻子掷地有声地首肯,说少了钱,只少去了一点,少了知识,便少去了一切。窗外霞光烂漫,山峦层林尽染,他将妻子拥进怀里,一个深深的吻宛然一个世纪之长。楼上哪家的立体音响响了,节奏奇强的音乐疯狂地刮着,旋着……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二日那天,挂在医院妇产科瓦檐的雨帘越织越密,淌着款款溪流的路面上,雨点激越地飞溅着,腾起大片白色的雾气。雨像是从极高的地方,吆喝着,一排压一排地有规律地跳下来,暴雨声淹没了一切嘈杂,如阵前鼓乐一般催人向往。铁锁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时而伫立,时而踅来踅去。正午时分,一道闪电在天边扯出瓦蓝的光束,一串释放压抑的滚雷从医院上空隆隆碾过,骤然产房里传出一阵婴儿清脆嘹亮的啼哭,迫使纷乱的雨声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妈妈乐颠颠地从产房那边过来,喜笑颜开,一边走一边冲着铁锁大声地笑道:“孙女!俺的大孙女出世了!锁儿啊,有传人了,咱们这个家在前进……”
  妈妈那年六十四岁。她的笑声在走廊里迴荡。
  雨帘仿佛被掀开了,梦一般的雨云里,又浮现出那个半人半兽的幻影:它仍然在不懈地撕扒着下身的兽皮,每一下撕扒皆是鲜血浸染,撕裂的痛苦与浓稠的血腥气一并朝四下扩散。鞭雨飞落,雨声还是那么激越,铁锁感觉到进化的痛楚和漫长,而又明明白白地体验着一种蜕变的新生。
  他眼里汪满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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