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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梦魇(十)

作品名称:人生有梦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4-11 17:59:29      字数:4795

  “四清”运动,后来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破四旧、立四新”的活动,深入到了各家各戶。农民嘛,首当其冲面对的就是破除迷信。
  我奶奶是很迷信的。我家宽大的堂屋正面,一溜排放着四张深枣红色的八仙桌,桌上靠墙的正面,众神俱在:有尺把高的释迦牟尼铜像,有木头牌位的玉皇大帝,有彩绘的观音菩薩,有群画的一百零八罗汉,甚至还有带拱顶的天地君亲师牌座。其实这些神里边,除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薩外,其余的我奶奶一个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可她的信仰却是极其认真和虔诚的。每逢过年,这四张八仙桌上摆满了上供的各色面花食品及各种干果;用糕面捏成的小灯盏摆成万字不到头形状,要随时添油从初一燃到初五。这一切的一切里面,包含着奶奶对人世生活的殷切期望和对后辈儿孙的美好祝願。
  但是,“破四旧”小分队的那些年轻人走进门来,笑迷迷的开玩笑似的就摧毁了奶奶供奉的众神,捎带着收走了爷爷从前练武用过的大刀、长矛、画戟、宝剑和套獾用的铁链。这些东西,在五八年大炼钢铁挨家挨户交铁的时候都没有舍得交出去。但奶奶很明智,没有像寻常老太太那样扑上去争吵抢夺,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众神变成了一堆垃圾。她说:这世上有三样东西不能抗争,那就是法令、节令、年龄。
  那时那日,奶奶心中的“神像”毁了,爷爷残存的念想消失了。两位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依然在忙忙碌碌地操劳着。
  爷爷确实老了,已不适合繁重的田间劳动,被照顾在生产队的瓜地里看瓜,连夜晚也住在瓜地的草庵里,只有饭时才回来吃饭,直到瓜地无瓜时才能回到家里来住。二姑,上工的时候一到,外面二大娘从场院路过正院时发声喊:“魯魯,走了!”二姑“噢!来了!”一声答应,慌慌张张就拿起工具下地走了。留在家里的奶奶,除了照料已经各自上学的弟弟妹妹,手里经常拿着个“拨来”,把秋天拾来的零碎棉花捻拨成粗线;积攒的多了,便架起纺车,嗡嗡嗡地纺成能织布的细线。奶奶也明显地老了,更瘦了,常在端起饭碗时,慨叹“没有胃大娘”,有时开玩笑说:“快成登山人则了,土埋到了半截,离‘村南'越来越近了。”
  住在本村的姐姐,挺着大肚子,手里还抱着一个,会经常地过来,也为热闹凑趣,也为帮忙干活。她虽然嫁的丈夫在太钢工作,但她本人的户口在村里,而且孩儿随娘,戶口全落在了农村。农民户口像一道紧箍咒,又像是一种定神法,把活力最旺盛和造反精神最强大的中国农民,牢牢地定在土地上,这一定就是三十年。
  可姐姐确实是一肚子的文才,上学时就是呱呱叫的好学生,她为我们后起之辈树立了一个可学可效的现实榜样。我有时去和她作伴睡觉,她给我背诵那些文学作品中的优秀选段,是那样的声情并茂,引人入胜。她长得很美,却并不娇气。家里缺少青壮劳力,从十来岁起她就跟着爷爷去地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再长大一些,只要有她在,出力负重的多半是她;秋天拉着平车去地里往回拉粮食拉秸秆的,多半是她;冬天去结满冰溜的井台上担水的,也多半是她。
  有一回,院子里的厕所满了,我们俩自告奋勇要把茅粪掏到自留地里去。可这哪里是女人干的活儿呀?等闲娇贵点儿的男人都不干。再说,我顶什么事呀?我只是个打下手抬粪桶的。从茅坑里一木勺一木勺地把粪水舀进齐胸高的笨重木桶里的,全是挺着大肚子的姐姐。等我们把粪车歪歪扭扭拉进地里,说老实话,我是半眯缝着眼睛㸓上粪水往地里洒,因为只要睁开眼,那些白花花的带尾巴蛆,还有那些消化不了的辣椒籽,就历历在目,臭味倒都忽略不计了。吃午饭时,奶奶和二姑为犒劳我们,特意包了韭菜馅的猪肉饺子,但我坐在饭桌旁靠着墙仰着头闭着眼,脑海中仍然翻腾着那些白花花的……奶奶和二姑看着我们,心疼地说:“罢罢罢,再也不让俺孩儿们干这些日脏的活计了。”
  这是假期里,在外上学的大孩子们都回来了,哥哥自然也回来了。但他从不参加劳动,而是经常和那些同样放假回来的大孩子聚合在一起谈天说地,夜晚还集合起来在大队场地上为老乡们演出些合唱、快板等节目,拉二胡吹笛子,为农村带来了新鮮的空气。
  天地生人,各赋其能,各秉其才,哥哥他尽管考上的是煤炭学校,兴趣却一直淹流在寻章摘句吟诗诵辞上,而且常会突发奇想,把村里奇奇怪怪的名字联串排队,比如:聋痹二则、杂毛三则、歪嘴四则、吃虎五则……之类的笑话来误众取乐。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都十多岁了,一见财奶奶的面还软绵绵地喊:“财伯伯,背上游游吧。”财奶奶也很偏心他,常会手里拿着个白面火烧,背过我这个抠抠眼偷偷地塞给他。哥哥从不参与男孩子们的打架斗殴,总是静悄悄地坐在屋外窗户底下的台阶上捏泥蛋,有时会捏出些小人来,还戴着帽子,形态逼真。他爱好画画,在十五六岁时看着原样为奶奶临摩了一幅一百零八名罗汉的供像,很有艺术潜质噢。
  可是,命运总是跟人开着阴差阳错的玩笑。能经得起这种玩笑的人,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逐渐强大;经不起这种玩笑的人,则怀才不遇怨天尤人终生寂寥。哥哥他考上的居然是煤炭学校,所以现在的他,文不成武不就,整天游手好闲,家里爷爷奶奶的老迈他看不见,二姑的辛勤劳作他看不见,底下的弟妹弱小他也看不见,自管自地在那里游由自在。
  人都说,慈母多败儿。败儿的形状也是多种多样的。哥哥他身材修长,文质彬彬,善眉善目,举止闲散,却似乎不大通人情世故。二姑虽然说他“像个富家公仔仔,一天游出来摆入的……”却舍不得让他分担家里面那怕是一点点的劳作。有一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帮着二姑去电磨上磨面,排队等候到很晚,等轮到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在我和二姑忙着往电磨里倒麦子的时候,他却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不行了,不能熬了。熬过十二点,心上会滴一滴血……”二姑看着他欲言又止,明显是怕开电磨的姑娘笑话他,他也就真的甩下我们两个妇孺回去睡觉去了。他那时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了,寻常村里劳作的小伙子早就是孩子的爹了。
  现在分析遭成这一切的更深一层原因,不能不说这是人们传统观念中重男轻女的症结所在和后果所在。就因为他们是男孩,是未来支撑门户壮大门楣的希望所在,所以天命生来就比女孩金贵,连达官贵人之家也要分“弄璋”还是“弄瓦”之禧;至于寡妇的儿子,那简直就是诚惶诚恐即使舍上命也要来保护的命根子。哥哥是生活在奶奶和二姑的双重呵护溺爱之下,从小生活在姐姐妹妹们众星捧月般的追宠仰慕之下,所以从小就如此这般地惯了。须知,任何事情都有惯性,总是被别人呵护着的人,是不习惯也不懂得呵护别人的。
  哥哥曾经好几次谈起爹爹去世时在冥冥之中拍他一巴掌的事,可他却从来也没有能理解这一巴掌的真正含义。逢到他自鸣得意地吹嘘自己有这样或那样的能力时,二姑也只是用半开玩笑半讽刺的话回答说:“能可吧!”他就立马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逮住一个人就问:“这平遥话里的‘能可吧',如果放在书面语言里该怎么表达?”别人看着他钻牛角尖的样子好笑,大都敷衍地笑着摇头。他则钻在这个牛角尖里,摇头苦思不能自拔,不知多少日子后,愰然大悟:“噢!不就是‘但愿如此'的意思嘛。”
  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的西院中学生刘家宝,看到他这样,就劝他说:“你想这些有啥用哇?我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只有好好学习这一条道可走,努力考上一所好学校,将来能脱离开农村就好了。要不然,一辈子囚在村里,就永远也翻不了身。”相比之下,哥哥尽管比人家大了四五岁,行为上却明显地不如人家成熟。
  趁着他们都在,我赶快拿出我那些令人难解令人头疼的算术题,让他们帮帮我。这些弯弯绕的数学习题,常常让我就像走入了迷宫:一个水池,大管子进水,小管子出水,求池中还剩几多水……这类习题,让我在升初中的考试中吃了大亏,无缘进入县城两所公办的中学,而进入了县里民办公助的城关中学。发榜通知公布时,我的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拿上梁子这样的学生都考不上一中,真是日了怪了。”可没考上就是没考上,我可不敢抱怨命运,虽说运来铁块增色运去黄金失色,可我没考上还没受到任何人的责难,已经在暗暗地感谢天地了,所以,想趁着假期赶紧补一补。谁知,他们俩个,一个俯在窗台上,一个蹲在地上,隔一会儿又站起来,凑在一起你争我吵,最后倒是解出来了,可用的都是代数方程式,最后又都不耐烦地把难题交还了回来。老天爷!
  我也找见了我过去的玩伴,牛日,麦日,云花,转香。我们相约,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去地里剜野菜。我们一人提着一条打着补钉的面口袋,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钻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一边寻找野菜一边呼喚玩耍。快晌午时吆喝回家,每人手里都能拎着小半袋子的野菜。走近村口时,土墙边突然窜出“照田”的“气队秉武”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因为患有疝气,裤裆里的睾丸有茄子那么大,走起路来两条腿罗圈的厉害,所以被大家叫成了“气队秉武”。他不能在田里干重劳力的活儿,被生产队分配干些照看田园的轻活,防备那些不守规矩的村民摘个瓜偷几穗玉米揣回家。一看见秉武从墙后窜出来要检查我们的口袋,野小子一样的云花拔腿就往村里跑,窜得比兔子还快,估计这鬼子肯定是偷偷地装上了撇下的玉米穗。秉武哪里能追得上她呀,叉着罗圈腿跑了三五步就不行了。这一来,他的二杆子脾气犯了,过来截住我们三个也不检查了,二话不说连口袋带铲子都没收了。我跑回去告诉了奶奶。奶奶说:“我撩他龟子儿的去。”奶奶真的领着我找见了那个秉武,秉武连连傻笑着说:“原来这是你的孙子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就把三个人的口袋全都还回来了。
  我也跟上二姑半夜里去地里拾过麦穗。“三年自然灾害”,让人们对饥饿的记忆刻骨铭心,对粮食的珍惜异乎寻常。生产队是大集体管理,但大就有大的难处。麦田刚开始收割、或收割到一半的时候,是不让村民去捡拾遗落的麦穗的,这也是防止有的人拿正在收割的麦穗来冒充捡拾的麦穗。因为树林子大了,确实是什么鸟儿也有,比如类似我们院子里的“贼骨头”人家,恐怕也为数不少。因此,总是要等到所有的麦子都收割完毕,所有的麦捆被大马车统统拉进打麦场的时候,才会发出统一开拾的号令。为了等这一声号令,我和二姑这天晚上都不脱衣服,睡在炕上尽管睡意朦胧,却仍然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终于,凌晨三点多钟,街上传来“嘡!嘡!”的锣声,伴随着㪣锣人高亢的喊叫!“开拾了!开拾了!”二姑捅捅我:“快起!”其实我已经一骨碌爬起来,先她一步抢出了门。黑漆漆的夜里,路上全是匆匆走动的人影,大家朝着一个方向,赶到五道桥外的地段时,天也才刚刚蒙蒙亮。我跟着人群捡啊瞅啊,可哪里还有麦穗的踪影?直到太阳出山,我手里也只擎着朝阳花大的一把麦穗。再看看远近的田野里,根本就瞅不见一个麦穗,连麦积杆都难以看见,广阔的田野像被篦梳篦过的一样,干净得只剩下了寸头一样的麦茬。再低头看看自己,半截长的裤腿全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粘在腿上,黑条绒一带布鞋连颜色都变了,鞋底是厚厚的泥圪瘩,走一步非常地沉重。
  我们也昏天黑地的玩耍。有一天中午,七岁的弟弟天平,突然发现猪圈上有拳头大的一窩马蜂,就从柴草屋里找出一根长棍子去捅,捅了好几下,那马蜂窩都纹丝不动。弟弟正要爬上猪窝去捅,站在旁边的妹妹喊了一声:“快不敢捅了!那不是马蜂,那是‘黑牢'!”她一喊,我也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拉扯弟弟赶快下来。“黑牢”比马蜂个头小,身体发黑,带着暗黄色的横纹,但毒性比马蜂大,蜇起人来尤为狠毒,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不愿意去招惹它们。我们连声叫喚:“快下来!快下来!”但弟弟已经一棍子打了上去,刚听见“呜——嗡―—”的声音,就见眼前像撒开来一把黑瓜籽,我和妹妹掉头就跑,等跑远了回转身,看见弟弟也捂着脸哭出来了。不一会儿,弟弟的脸上就肿得有如面包,被奶奶给涂上了蛋清,成了戏台上的二丑花脸。那天下午,猪圈里那只半大的猪,象疯了一样,尖锐地嚎叫着,绕着猪圈转圈跑,直到天快黑时才终于不叫了。奶奶说:“猪替你们遭罪了。”她特意地给猪做了一顿细米细面的好饭,还站在猪圈旁,用铁勺子敲着食盆安慰猪:“唠唠,对不住你了。孩儿们小,不懂事,让你跟着受罪了。唠唠唠,你就吃顿好的吧。”让人听着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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