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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妈妈心存执念//时势不遂人愿(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28 09:06:36      字数:6304

  一九七〇年的早春二月,爸爸生前的钢厂利用炼铁排出的水渣,办起了一家小型“五七”水泥厂,专门安置家属工,区别于国营企业,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妈妈进厂做了一名球磨机的喂料工,每天工作八小时,三班倒,月薪三十六元。管它是什么性质呢,妈妈总算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和固定收入。文件上还说,女职工到了五十岁可以享受退休待遇,也就是说等妈妈老了回家还能领到退休工资。
  “做梦也没寻思到,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妈妈自嘲,从心里往外冒甜水。高兴之余,铁锁顺嘴出溜一句:“妈,到了夏天,你们厂也会发西瓜吧?”妈妈先一怔,想想说:“应该会。”
  弟弟妹妹欢呼雀跃:“妈妈要发瓜啦——”
  当年铁锁怕过夏天。夏日的黄昏,在自家门前泼洒上水,再搬出竹床来乘凉,孩子们喜欢在竹床上蹿上跳下着嬉耍。可是当左邻右舍的爸爸拎着工厂发的西瓜回来,那个黄昏铁锁家的竹床便会空空如也,他悄没声地领着弟弟妹妹躲到屋里去,天完全黑了再出来。邻居家都在吃瓜,铁锁不愿见着弟弟妹妹那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自然铁锁也是眼馋,关在屋里眼不见嘴就不馋了。弟弟妹妹喊热,铁锁甘愿替他们摇扇子,并且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一段从爸爸所买的那些旧书中读来的故事。
  妈妈不落忍了,十分肯定地说去买一个西瓜回来。在菜场里踅摸了半天,最终买回俩香瓜。妈妈将两个香瓜一切为二,兄妹四人一人一份。铁锁从妈妈手里接过刀,把自己的那份再一切二,递给妈妈一块。妈妈不接,铁锁强塞到她手上,说:“有一天咱家发了瓜,我再敞开肚子吃。”
  过去多年了,说起来铁锁还多少酸涩,抬眼望一望窗外融融的月色,正巧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往葱茏如黛的远山落去,留下一条鲜亮夺目的弧线。坐在身边的妻子抚着隆起的肚皮轻声问:“那个夏天妈妈工厂发西瓜了吗?”铁锁点点头:“可留给我的,不仅是西瓜的记忆……”
  “五七”厂发西瓜那天,妈妈上下午四点至半夜十二点的中班,让下早班回家的大婶捎信叫铁锁去拿瓜。那位大婶传话时,铁锁正趴在桌上抄写从一个同学手里借来的两本书,一本《数学难题详解》,一本《物理难题详解》,那个年代可是稀罕书籍。听说妈妈发西瓜,弟弟妹妹心花怒放,欢呼着一蹦三跳。铁锁被感染得抄不下去了,便合上书笑喊了声“你们在家等着。”纵身蹿出门去。
  铁锁抱着妈妈发的两个西瓜往家走。夕阳西下,西边天空一片焰霞辉映着他喜悦的脸庞。可谓乐极生悲,刚走出“五七”厂门不远,他莫名其妙地绊了一跤,西瓜装在水泥袋里,摔裂一个摔碎一个。他傻呆地瞅着支离破碎的瓜瓤,恼恨交加,禁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一位拎着西瓜的年轻人出现在铁锁眼前,他知道铁锁是谁家子弟,而铁锁则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外地招工来的知青,“五七”厂的维修钳工。铁锁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窝屈地对他哭诉开了弟弟妹妹的眼馋和企盼,年轻人听着,什么也没说,把他自己的两个瓜放在铁锁脚边,抱起那个摔裂的瓜大步走去。铁锁一怔,抹一把泪喊:“大哥哥……”年轻人回头一笑:“我一个人吃不完。回吧,弟弟妹妹盼着呢。”
  铁锁伫立着,直直地注视着年轻人走远的背影,只觉着自己体内血流亢奋,骨节膨胀,在这一刻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回到家,也是这个家里头一回发西瓜,弟弟妹妹活像一群抢食的猪仔吃得欢快,嘴唇下巴颏鼻尖上黏糊着粉色的瓜汁,相互嬉耍逗笑,一声声瓜嗝惬意地上蹿。铁锁端坐在椅子上,俨然是个大人模样瞧着他们的吃相,欣赏地微眯着眼,不仅一口不沾,而且觉不出半点馋欲。
  小妹捧着瓜跑过来,举到铁锁脸前,嚷嚷着非要他咬一口不可。铁锁拗不过了,轻轻咬下一小口,耳边仿佛又听见那个换瓜的大哥哥在说:“回去吧,弟弟妹妹盼着呢。”不由眼里泛潮。忽见弟弟妹妹停下吞咽在看着自己,连忙拿手抹一把脸,掩饰地逗道:“瞧这肚儿圆圆,可别太撑了。妈说过,只有叫花子才搁不住隔夜食……”
  入夜了,弟弟妹妹睡下,睡着了还在吧嗒着嘴。屋里静下来,窗外风儿习习,树叶沙沙,偶尔传出几声蛐蛐的叫唱。夜正往深处去,铁锁趴桌上继续抄写借来的两本宝贝书。今儿上午铁锁一见到同学手上的书,拿过来越翻看越是喜欢,爱不释手,问同学:“哪儿买的?”同学说:“是我爸给我的。”铁锁知道同学的爸爸是黄石高等专业学校的老师,去过一段时间的“干校”。同学又说:“瞧你那稀罕劲儿,想要我卖给你,反正我也看不进去。”铁锁摇头:“你爸给你的,我不夺人所爱。”同学一声干笑:“我爸倒是希望我爱,到我这儿白瞎。我不想上高中,初中毕业要么当兵,要么下乡。”铁锁心里痒痒的,就问:“多少钱?”同学答道:“书上印着的,两本书一共五块二,你给五块钱拿走。”铁锁边翻着书边想了想:“太贵。你借给我几天行吗?我回家把它们抄下来。”同学讥讽道:“想抄就抄吧。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抠。”铁锁淡淡一笑:“就算抠吧。在我们家,爸爸不在了,可我是大哥……”
  那架老式座钟敲过十二点半之后,妈妈下班回家来了,进门来见铁锁还在埋头书写,便问:“怎么还没睡?瓜吃了吗?”铁锁应道:“吃啦,几个吃得可欢了。妈,我给你切一块吧。”
  “别别,留着你们吃,妈肠胃不好,不敢吃西瓜。”妈妈很顶真地制止道。铁锁又语塞了,妈妈打了个疲惫的哈欠,催促他去睡觉,“半夜三更的,你写什么呀,值得这么熬精费神?”
  “同学的书,只答应借我几天。再抄一面就去睡。”
  “抄书?什么宝贝书啊?”
  “确实宝贝。专门解答数学物理难题的。”
  “你觉着稀罕,咱去买。”
  铁锁抬头瞅瞅妈妈:“如今书店没有卖的。同学同意卖给我,五块钱,我没答应。想想借来抄一遍,一样可以看,等于赚了五块钱。”
  妈妈紧抿嘴唇。夜深了,静得能听见笔尖在纸上书写的唰唰声。
  第二天妈妈转早班,夜半十二点下班早八点上班,也称打连班。可是下午下班之后妈妈没有跟往日一样正常回家,到了晚饭时间,仍不见人归。铁锁只好给妈妈留下饭菜,兄妹四人先吃。夏天本来天黑就晚,当夜幕完全笼罩下来妈妈还没有回来,铁锁有些耐不住了,嘱咐大妹几句,出门往厂里寻去。一路上路灯昏暗,只要见着身影与妈妈相仿的女人,他赶紧凑上去,却都不是,一直寻到“五七”厂内妈妈喂料的岗位上,也没见着妈妈的人影。问接妈妈班的喂料工,那位大婶告诉他,说妈妈在铁路线旁的水泥库房装火车车皮。铁锁风刮一样朝大婶所指的方向飞奔过去。
  铁锁看见这样的情景:一条岔进来的铁路,在靠近水泥库房的地方停着一节货车车厢,库房大门上方的独盏灯火明明暗暗,车厢与库房平台之间架着一块跳板。妈妈正扛着一包水泥从库房出来,走上跳板,跳板颤颤悠悠,将水泥送到车厢里去。返身出车厢时,妈妈看见了铁锁。
  “哎呀,俺忘了捎话了。你们吃了吗?”
  灯光混浊地照耀着,妈妈头戴披风帽,喘息着,满脸汗珠,衣褂裤子已经汗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铁锁急忙说:“妈,你歇歇,我来扛吧。”妈妈制止道:“别别,还有十几包就装完。”
  说着,妈妈又快步走进库房去。铁锁这才瞧见铁门旁边的暗影里待着两个人,坐着的是水泥厂的女发货员,站着的男人是外来的采购员。铁锁随着跟进库房,里头如同一个大蒸笼,闷热难耐。
  妈妈说:“出去出去,里头太热。”
  铁锁不接茬儿,帮着妈妈搭把手将水泥包上肩。随后又护着妈妈走过跳板,进到车厢里,里面已经满满当当装着一人多高的水泥包。铁锁问:“多少啊?”妈妈边返身边应道:“十八吨,三百六十包。”
  铁锁瞧着妈妈湿漉漉的后背,鼻根子直发酸。最后十几包,铁锁说什么也不让妈妈再扛,硬抢过来扛上车厢,过跳板时他的腿肚子打颤,而妈妈在跳板上已经来回跑了三百多趟。
  装完车,那个采购员当场付给妈妈八块钱。
  “谢谢!谢谢照顾俺!”妈妈朝采购员和发货员连连鞠躬。
  走出“五七”厂,深邃的夜空满天星斗,时间已经很晚了。铁锁感觉到妈妈又饿又乏,正后悔自己没有想着给妈妈捎带饭菜,而妈妈抽出五块钱递了过来。铁锁不解,没接。妈妈塞到他的手上,说:“你不是稀罕那两本书吗?书留下,明儿去把钱给同学。”
  “妈!”铁锁拿着妈妈的血汗钱,轰然跪地。
  妈妈一怔,连忙拽他起来:“傻小子,力气这东西用不完,乏了,睡一觉又回来了……”
  
  白天黑夜地劳作,日子的艰辛自不必说,毋容置疑的是妈妈太累太辛苦了。热辣辣的天,几位来家串门的邻居劝妈妈让铁锁退学,早上班早帮衬家里,那书甭念了,反正毕业了也是上山下乡的命。铁锁当真听进去了,心有所动,瞅瞅妈妈,又瞅瞅屋外粗壮的梧桐树,叶子的缝隙间闪烁着斑斑驳驳的阳光,枝头上一群麻雀闹腾着上蹿下跳。妈妈当然知道邻居的一片好心,瞅着老几位姐妹心疼她的眼光,恬然地摇摇头说:“可是不能!他爸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俺的孩子可不能像他爸那样。”
  几位邻居抢着回应:“那也看是什么年代吧。”
  妈妈依然摇头:“什么年代也不能没有文化。”
  待劝说的邻居一走,妈妈随即扭过汪着油汗的脸,用缠满胶布的手指指点着铁锁叮嘱道:“听着,你什么心也甭操,所有的都是妈的事。你的任务就是念书,好好念书。”
  铁锁嘟囔着:“人家说得在理。”
  “别听人家瞎吵吵,老师教的咱都得学过来。”
  说着,妈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拽着铁锁出了门。铁锁问去哪儿,妈妈不吭声,一直拽着他出了住宅区,在一个挖了半截的防空洞前驻足。妈妈朝洞内一指,铁锁看见一老一少两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颜的乞丐。那老乞丐正拿着一本破旧的课本在教少年念生字,一口河南腔念得极不标准。老乞丐抬眼瞅见洞外的娘儿俩慌忙起身,哈哈腰:“俺家乡遭灾了。俺爷孙搁这儿待几日就走……”
  妈妈回首问铁锁:“看见吗?啥想法?”
  铁锁盯视着老乞丐手上的课本,沉吟片刻还是强咽下欲掰扯几句的话头。妈妈又说:“瞧瞧,人家要饭都惦着识字。”
  离开防空洞时,妈妈搜索出五角钱递给老乞丐,老乞丐作揖如捣蒜。天光与妈妈脸上的汗珠一并闪烁,晃着铁锁的眼。
  转眼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七月半”。人们给已故的家人烧纸送钱,老辈人也叫作“鬼节”。那时候不像现在,街上摆着现成的冥币买卖。头几天,妈妈买回来一大沓草纸,把人民币五分的钢镚夹在草纸层里,用洗衣服的棒槌一下一下敲打出钱印来。之前没见妈妈捣鼓过,今年却是做得专心致志,每一下敲打,棒槌便发出诚笃的响动。
  铁锁不懂:“妈,你这是干吗?”
  “打纸钱。给你爸的。”
  “给爸爸?”
  “咱去你爸坟前烧了,纸灰一扬,汇钱一样去了那边。”
  “你这不是迷信吗?爸爸可是军人。”
  “迷信?祭奠他这个革命军人咋也够不上迷信。”
  “七月半”当天的下午,妈妈比往日回来得稍早一些。一进门,洗了三个西红柿,下面兄妹仨一人一个。之后让弟弟妹妹在家待着,带铁锁随她一道去爸爸的坟地。黄石属于半城山半城湖的地方,爸爸的骨灰先前葬在住宅区后面的山坡上,不曾立碑,妈妈说等她去世了再立合墓碑。
  在爸爸的坟前,妈妈默默地伫立了好长时间,方才一步一驻足地绕着坟包转着,不时弯下身薅几把坟上的1杂草。火球一样的太阳正在西坠,姹紫的光色辉映着妈妈憔悴的面容,和一双汪满念想的泪眼。转过一圈,又在坟头站下,深深地长长地鞠上一躬,四周的气氛凝结着沉重。妈妈抬起脸,一声叹,两行泪,声音哽咽:“锁儿,给你爸磕头。”
  待铁锁跪趴下去磕过头,妈妈从布包里取出打着钱印的草纸,开始了焚烧。火光吞噬着纸钱,纸灰纷纷扬扬,落在母子俩的头上肩背上。铁锁见妈妈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烧纸,也学着样,以免硬质的地面硌着膝盖生疼。妈妈当即敲打了他一下:“跪端正。”
  铁锁立马双膝着地。
  妈妈说:“他爸,三年多了,俺头一回来给你送钱……别怪呀……”
  妈妈说:“他爸,三年里,俺去过你锤石头的采石场,没你挣得多……现如今厂子里办起了‘五七’水泥厂,俺进厂了,每月有了固定收入……你放心吧,孩子都在俺身边,一个不少,个个好好的……学校头二年就复课了,锁儿已经在上课,大闺女二小子也上学了……”
  妈妈说:“他爸,俺后半生就两件事,一是拉扯孩子们长大,二是保证供他们念书……俺记下你的话,绝不让他们栽在没文化上……”
  说话时妈妈的脸上沉淀着肃穆。
  焚烧纸钱过后,母子俩站起来,落日正搁在远山顶上。铁锁瞅着妈妈日渐衰败的面容,心里又泛起疙疙瘩瘩的难受。下山前,铁锁很突然地冲着妈妈吐出了藏掖在心又窝憋不过的想法:“妈,就让我退学吧。我是大男人了,也该去干活了,咱家不能总是苦你一个人。”
  妈妈正在手扶双膝活动着关节,猛地直起腰,一个耳光打在铁锁脸上,而妈妈之前几乎从来没有重戳过铁锁一指头。妈妈铁青着脸喝道:“你咋就这么不省心呢?给爸爸跪下!”
  铁锁下跪。妈妈又呵斥:“对爸爸保证,你一门心思地念书!”
  铁锁在爸爸坟前勾着头。一半委屈一半无奈。
  “你知道二姑咋死的吧?你知道爸爸死的时候合不上眼吧?你可是二姑和爸爸的血脉,应该知道咋去做!”斥过,妈妈哭了,拢过铁锁的头,“你要真心疼你妈,你就给妈下狠劲念书……”
  太阳完全坠入西边的山谷,一片惭愧的霞光黯然淡去。
  
  时势不遂人愿,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即使铁锁再怎么狠劲地读书,也不可能有所作为。况兼,爸爸临死前卖手表托护士买的那些旧书籍,带给铁锁的并不是什么益事,却是反受其累。铁锁爱看书,也挺能讲书里的故事,讲起来眉飞色舞,常常吸引着一帮男女同学簇拥着他侃个没完。一九七一年那个火红的五月,结果在学校开展的反腐蚀活动中,铁锁被关进“五不准”学习班,罪名是宣扬“封资修”毒素——写检查,挨批判,红卫兵团宣布开除他的“红卫兵团藉”,并且一个月不让回家。
  红卫兵来家里抄书那天,爸爸买的那些书被全部抄了出来,那一刻妈妈多少有些野性附体,披头散发,耍赖放泼,拼死与之争抢。妈妈终敌不过红卫兵小将,让他们给半推搡半绑架地阻拦在十步开外,眼睁睁瞅着一摞书籍在家门前点上火,付之一炬。“一群混账!那是一个革命军人留给他儿子的书……”一团炽热的火苗爆裂着腾起,妈妈蹦跶着双脚叫骂,泪珠纷飞顿作倾盆雨。
  熊熊火光,嘹亮战歌,也听见书页在火焰的吞噬下痛苦地呻吟。
  “作孽啊,你们怎么这么瞎闹腾呢?”
  “凡是反动的东西,凡是毒草,必须纸船明烛朝天烧!”
  “看书有什么错啊?你们凭什么关俺儿?”
  “你儿子中毒太深。”
  “胡闹呀,世事就瞎在你们的胡闹上。”
  “不许胡说!再胡说关起你来!”
  “你们横什么横?他爸爸跟着共产党流血打天下那阵,你老子你娘还不知道在哪儿猫着哩!告诉你们,姑奶奶四八年就见过这阵势,那会儿比你们狗日的横……”
  “打倒封资修!打倒……”口号喊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
  事后妈妈又去过学校,结果还是给轰了回来。本来积劳成疾的妈妈为此大病了一场,卧床一个多月,从此大伤元气,完全衰败下去。弟弟妹妹如今还记得,病中的妈妈拍打着床沿悲叹——
  “他爸啊,如今这是怎么啦?”
  铁锁回家的那个黄昏,妈妈撑着下床,去五屉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沓残缺不全的书页递过来。约有几十页,并非一本书的残留,透着燃烧过的焦糊味,她无语,嘴唇在颤,手也在颤……
  铁锁最终还是辍学了。
  暑假临近的时候,在刚刚狂泻过一场大雷雨的那个午后,被管制的舅舅专程跑家来一趟。舅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慌慌张张,像一只被猫追撵的老鼠。他喘着,定定地盯视住妈妈的眼睛,只撂下一句话:“姐啊,让锁儿退学吧。可别跟我似的……”他的声音害冷般走了调。
  妈妈仿佛被电击着似的晃了两晃,悲哀地闭上了眼皮。
  “你哥他就是块念书的料。”妈妈这么对弟弟妹妹说,一点也不夸张。铁锁从小学到初中,门门成绩从来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搁在当下可称“学霸”。在上初二时曾有一回,铁锁放学去邀初三的街坊伙伴一起回家,刚走到他们班教室外头,就听见初三的数学老师训他们班学生,说去把初二的铁锁叫来,这道题分分钟就能解出来。那时还是春季开学,铁锁于九月底辍学离校,初三下学期仅仅上了一个月的课。
  办妥退学手续,铁锁仍在教室里坐了一个多星期。他走进教室长久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至放学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窗外阳光如水,树静如死,偶闻几声鸟儿的啼鸣,也透着凋零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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