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二十八）

　　“玉兰做衣服的时候，有艾草燃烧的烟雾，没有蚊子叮咬。艾草燃烧完了，蚊子便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她爬在缝纫机上睡，脸和脖子手都是一个个豆子大的疙瘩，母亲很是心疼。一天早晨，端着秕谷喂鸡的母亲说我还没改掉不好好睡觉的毛病，踢腿蹬脚地不安分，正刷牙的我很是不解。我向来反应迟钝，脑子不灵，便模糊不清地应了声。母亲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啊了一声，把牙膏水咽下了喉咙。每个人都有把牙膏水咽下去的经历，但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诱因却各有不同。有的是因为被人催促在答应前没有吐掉牙膏水而咽了下去，有的是因为突然闯入的人或有动物出现受惊而咽了下去，有的是因为某件困扰很久的事终于想明白后而咽了下去。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在心或大脑受到突然事件干扰才导致的后果。那滑滑腻腻的感觉，四环素牙膏的味道，让我一整天胃都不舒服，吃饭喝汤都想吐。”
　　张玉龙露出了笑，脑海又出现了自己咽下牙膏水前后的情景。母亲一脸的嗔怪，因为他没有照顾好玉兰而生的责备，他因为母亲没说明白事情前正刷牙，一脸不解的样子；当母亲说明白了话，他恍然大悟而咽下了牙膏水时的滑稽样子，组成了一幅快乐温馨的画面，让他又感到特别的幸福和温馨。
　　“你母亲说什么了？”欧阳源见张玉龙停止了讲述，一心想早点知道失散多年的女儿的消息，便忍不住问道。
　　“爸爸，你别着急，”欧阳龙吟拍着父亲父亲的手安抚，“玉龙会讲述下去，而我们也会知道凤儿离开的原因，前提是我们要有耐心，因为玉龙讲述的不仅仅只是关于凤儿，还有与凤儿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因此会有插入——插入对一些人一些事的见解和看法。生活和阅历也不会被排除在外，会插入到讲述中去。而这一切都构成了凤儿和玉龙的生活，让他不能排除在讲述之外。”
　　“是的，爸爸，”江君如也加入到安抚公公的工作中去，“你要耐心地听玉龙的讲述，我们在见凤儿前就能更多的了解她的生活，包括她的精神面貌和心理活动。当然，比起早点知道凤儿离开玉龙的原因和从她走前的只言片语，猜测她有可能去了哪里比，其它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是玉龙和凤儿的那段为时并不久的生活中，所有的事和人都在玉龙的讲述中有着一定的份量。而与玉龙讲述最相宜的是不打扰，因为这么做有利于他完整而又清楚地回忆往事。他完整清楚地回忆，会提供给我们得到凤儿离开家乡去了何处的线索，那么我们就会有明确的方向，早日找到她一家团聚，而不是盲目到处寻找，如此既费时煎心还劳神。所以，我们除了耐心地听玉龙讲述往事，还需保持安静。安静与回忆往事的人犹为重要，就像安静之于创作的人一样重要。安静能回忆起当初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安静能更好地构思。”
　　“好吧，君如，我会安静耐心地听小张讲述。”欧阳源并没有对儿媳说了不少而生气，像个听话的孩子允诺自己会听话。这倒让江君如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一片红晕飞上脸庞，让她更加美丽动人。
　　其实欧阳龙吟和妻子没必要担心父亲公公的话会打扰张玉龙，他根本就没听见，整个人都因往事而有的幸福和温馨淹没。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讲述，能在短暂停顿后又开始。
　　“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让人大惑不解，而后一句话却让我恍然大悟，导致我咽下了滑滑腻腻的一大口四环素牙膏水的话是：你看看玉兰满脸满胳膊满手的疙瘩，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睡了，顾着妻子点。母亲的责备虽让我感到很委屈，但又不能说出玉兰没在床上睡，爬在缝纫机上睡的真相。母亲早就想抱孙子了，一旦知道我和玉兰并无夫妻之实，只有夫妻之名，不但会生气着急，还会责怪埋怨玉兰。我可不舍得玉兰被母亲责怪和埋怨，她会伤心难过。我不能说出真相，那么就只能受母亲的责备。不过我也高兴受责备，证明母亲心疼玉兰。
　　在受了母亲的责备的夜里，我要玉兰去床上睡，她不答应，我又不敢强迫，怕她生气。她冷冷的神情让我不敢近前，便拿了扇子给她驱赶蚊子。可是，夜深我就困得实在受不了，在睡神的指挥下上床躺下。人太困时，行为就不再受心的指挥，而是受大脑的控制，做自己不想也不愿做的事。
　　第二天，母亲又责备我不知道心疼妻子。虽然我用最大的陶盆点燃了青蒿，不忘压上石头，但还是没能燃烧到天亮。可能在四点就熄灭了，没有烟雾，蚊子便乘虚而入，疯狂地叮咬玉兰，天亮后，脸和脖子还有手便增加了疙瘩和红包。当天夜里我坚持要玉兰去床上睡，她仍然爬在缝纫机上睡，对我真心诚意的恳求充而不闻，置之不理，好像我在对自己说话。放假回家都十天了，玉兰仍然对我冷冰冰的，也不和我说话，而我对她说话仍然十句有九句不予作答，置之不理。即使来了三次客人，也只是在我故意问她时才回答几个简单的词。单独在一起，根本就不理我，只一心做衣服，裁剪，熨烫，缝纽扣眼，订纽扣。我给她倒开水，用篾扇驱赶蚊子和小咬，若挡着她就转身或出屋子的路，不会要求让一下，而是绕过去，好像我是一块石头或一棵树。当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造成的结果，没有想到她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只知道残忍地讥骂和挖苦。但我并不因为玉兰的冷淡和视我如不存在而灰心丧气，相反更加关心体贴。我相信时间能证明我的心，到时她会接受我而不再对我冷若冰霜。但在那之前，我最想做的就是说服她在床上睡，不再被蚊子叮咬，不再让母亲和我心疼。她不愿去床上睡，我又拿她没办法，只好每天晚上和她抢缝纫凳，抢了便也学她爬在缝纫机上睡。
　　晚饭吃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子里的小板凳、一只小椅子搬到堂屋，把厚重的柏木门和厨房锁上，钥匙放在我的兜里，如此做她就不能坐在小板凳或小椅子上爬在小圆桌子上睡。她没有凳子坐，只好去床上睡，睡得很香，让我很是高兴和快乐。而爬在缝纫机上睡的我，每晚都会因为艾草或青蒿燃烧殆尽无烟被蚊子叮咬。开始两晚我还能从睡梦中醒来用扇子驱赶蚊子，后面的两晚即使蚊子再叮咬得厉害，也照睡不醒。不再担心玉兰被蚊子叮咬，白天既要和母亲下地干活，又要抽时间给附近的人们送衣服，没有多少时间休息，很累也很困，夜里蚊子再多也会睡得香甜。第四天夜里我既没能把所小板凳小椅子放到堂屋锁起来，也没能抢到颖纫机前的凳子，同高祖的弟弟玉和要求讲解几道数学难题，等他在我的帮助下写完作业走后，已被玉兰占了先机。小板凳和小椅子被她踩在了脚下，而那缝纫机相搭配的贺凳坐在了下面。我劝她去床上睡，不理我。我就嚷嚷着要找木匠把大楠木床拆了做成两张小床，免得有人没地方睡爬在缝纫机上眠。
　　我的嚷嚷声被母亲听见，出屋问玉兰是不是要找人做柜子，玉兰在回答前慌忙跑到门边拉灯线开关，只留下床边的小台灯开着。小台灯是我去县城读书的第一个月张剑送的，说是成为朋友兄弟的礼物。瓦数小，不费电，夜里读书使用方便，每个寒暑假我都带回家，用来躺在床上阅读和学习。玉兰之所以只关掉挂在窗前铁线上的灯泡，没有关掉之前我读书时打开的小台灯，是因为她把脸盆架子放到了旁边，挡住了投向窗户方向的灯光。而她之所以把脸盆架子放在大衣橱前，裁剪台旁，是因为熨烫衣服需要洒水，避免温度高烧毁衣服。
　　玉兰怕母亲在窗外看见屋子里的情形，可是母亲的脚步声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停下。听见我要找木匠，肯定是做柜子放布料和缝纫线，但玉兰并不承认而是说母亲听错了。母亲相信玉兰，便说自己的耳朵是越来越背了，老是听错话。在母亲的心目中玉兰是个诚实可信的儿媳，不会撒谎。那天是玉兰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撒谎，之后还撒过多次，都是为了不让父母知道我们并没有同床共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母亲自言自语后被玉兰劝回屋休息去了，在离开我们的窗前不忘叮嘱玉兰睡觉弄好蚊帐，不要再让蚊子叮咬了，脸和脖子手已满是疙瘩。之后母亲话锋一转便又说都是我从小养成了不好好睡觉的习惯，踢腿蹬脚地弄开蚊帐让蚊子进入叮咬了她。母亲的头脑也太简单，既然我踢腿蹬脚弄开了蚊帐，蚊子绝不会只叮咬玉兰，也会叮咬我。可是母亲没有想到这点，一味地责备和责怪我不好好睡觉使得蚊子进入了蚊帐，叮咬得玉兰脸上双手脚上满是疙瘩。不过，也不能怪母亲头脑简单或智力不高，没有想到我刚才提到的那点。她哪里会想到玉兰并没有在床上睡，是爬在缝纫机上眠，蚊子肯定会在门外的艾草或青蒿燃尽后蜂涌而入，肆意叮咬她露在外面的肌肤。
　　我见玉兰在母亲的脚步声响起时即脸色苍白，跑到门口拉下灯线开关后，以手抚胸吐了口长气，便有了办法让她睡床而不是爬在缝纫机上睡，这办法就是威胁。我说如果她不想让父母知道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最好到床上去睡，否则我会说出真相，反正我不想读书了。母亲知道真相后，会因为着急生气而病倒，早就被人背地里笑话不会有孙子抱而难过。另外，父亲知道后，不管她怎么劝说都不会让我继续读书，从爷爷起就是单传，他怕没有孙子会断了香火。玉兰因为我的威胁，眼睛睁得溜圆。还是在结婚第四日夜我见过玉兰把眼睛睁得溜圆，因为她要我签君子协定和约法三章，我讥骂嘲讽，她昂头挺胸怒视我时眼睛睁得溜圆。那以后虽然我曾惹她生气而冷冷地怒视我，但没有把眼睛睁得溜圆，只是睁得比平时大了一些。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过，这我倒不在乎，反正我不想读书了。玉兰避开我的目光，转身看向窗外萤火虫拎着灯笼飞来飞去，声音回复到之前的冷淡和平静：不是想读书吗？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拎着灯笼的萤火虫。
　　（五年前，夏天无雨的夜晚，萤火虫很多，天空，草间，竹丛，葡萄架上，倒处都是，像一只只微型灯笼在夜风里飘动。小孩经常捉了装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墨水瓶里，装满便一下子打开盖子，瞬间流萤满天，美得让人惊叹。女孩子喜欢捉很多放进爷爷奶奶不要的罐头瓶里面，夜里放在小窗台或挂在蚊帐钩子上，梦里便有无数的流萤在身边飞舞。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更懂得如何让贫寒的日子充满诗意，而男孩子则不能。我相信玉兰小时候也曾用奶奶给她的罐头瓶子，装着萤火虫放在窗台，挂在蚊帐钩子上，让她的梦景富有诗意。）
　　我看着窗外的拎着灯笼的萤火虫，声音低沉有力地回答：现在不想读了。玉兰听了并没有回头看我，而是冷淡地问：因为我不睡床？我仍不改变说话的语气和力量，回答：嗯。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上床和衣躺下。
　　我的目的达到了，很是高兴，但没敢笑，只能在心里乐。在心里高兴一阵，就爬在缝纫机上睡，进入了幸福的梦。梦里我和玉兰仍然走在回娘家的路上，仍然一前一后，我在后玉兰在前，不同的是玉兰会回答我，声音柔和。这个梦，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反复回忆，每一次回忆都相信有一天现实中会重现梦景。三点，艾草燃完蚊子从门窗的缝隙蜂涌而入，叮咬得我从另一个幸福快乐的梦里醒来，已不能入睡，便搬了凳子坐到床前，轻轻摇扇透过蚊帐看熟睡的玉兰，边看边笑，就像我从学校回到家后经常想象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