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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劳改农场受煎熬//代写情书昧良心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23 17:51:03      字数:5305

  深秋已经深得靠近冬天了,夜显得又长又冷,江风在野外嗖嗖地刮过,残破的砖房里寒气逼人。舅舅像是给冻醒过来,不知几点了,只觉着周身关节僵硬,想翻一下身却翻不动,费了好大劲才一条腿一条腿地蜷起来,接着将身体往上一耸,终于挪动了几寸。舅舅躺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一溜地铺睡着三十人,每人占据着很小的位置,夜夜密挤不堪。暗影里舅舅摸摸索索地抓住薄薄的被子,使劲往胸前拽了拽包裹住自己,似乎暖和了些,则又像被灌了一大口酸醋一样呛得他眼水纵横。舅舅很想憋回去,但抑制不住,慌忙把头埋进被子里,担心惊动了身旁的人,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动静。万一有人听见打个小报告,劳改农场的头儿肯定与他过不去。其实旁边的人都太困了,睡得如死蛇烂鳝一般。
  舅舅被押解到这个农场来,是爸爸去世后不久的仲夏时节,罪名是“资产阶级吹鼓手”,与妗子无关,怨只怨他自己在市报上发表过的那些诗歌散文什么的。当时舅舅正在办公室里筹办一期板报,突然闯进来一群造反派战士,冲上来夺下舅舅手里的笔,推搡着喝令他靠墙站立。其中一位黄脸的中年男子将一叠报纸摔在桌子上,厉声发问:“这上面都是你写的东西吧?”舅舅瞅了一眼,颤巍巍点头:“写得不好。”黄脸男子一捶桌面吼道:“什么好不好?你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吹鼓手!”舅舅吓得脸煞白,腿肚子直哆嗦,慌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袖章强挤出一团媚笑:“误会误会。瞧,我跟你们是一派的。”黄脸男子一把夺下舅舅的袖章:“谁跟你是一派?今天来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别呀,我正在努力学习,改造世界观。”舅舅又鞠躬又作揖。那张黄脸冷笑道:“你自己改造太慢,去个地方帮你改造。”
  当冰凉的手铐铐上舅舅时,舅舅挣扎着大呼冤枉,被拥上的造反派战士踹了几脚瘫软在地。舅舅给押上敞篷汽车,车上还有十来个比他年长的同行者,押送者的枪口在头上晃悠。汽车一直开到船码头,毫无疑问是等轮渡过江,舅舅困惑着在想,过江上哪儿呢?车下一片噪杂,围观着看热闹的人们,甚至有人往车上扔泥块什么的。舅舅勾头蜷在车里,想着寻个熟人给妗子捎个信,可又怕让熟人瞧见,还多心地琢磨着妗子听到消息会是什么样子。待他内心迟疑时,轮渡船已靠岸,只能无奈作罢。过了江,汽车七拐八弯地行驶着,一路颠簸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偌大一个农场,有着大片农田和烟气腾腾的砖窑,靠西南面坡地有几排残败的砖房,被密匝的铁丝网圈在其中。阔绰的阳光款款照耀,农场大门口有人持枪站岗,门牌楼的横匾上几个朱红的大字赫然在目:沙河农场。押送者将押解来的十几个人驱赶下车,舅舅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位于长江北岸的沙河农场实际是一处劳改农场——“文革”前关押改造罪犯的地方,黄石人都知道。
  突然有人吼:“不许哭!再哭,惩罚你!”
  舅舅一个大抖,哭声给噎了回去。
  面对农场大门矗着一座红砖砌制的三层楼房。第二天舅舅便知道了,一层是办公室,二三层是管教人员的宿舍。楼前有一个宽敞的大操场,舅舅他们在操场上集合站成一排,集合人自称是当天的值勤排长,简单介绍了一下沙河农场的军事化管理模式和组织架构,接下来请一个称之为“营长”的人过来训话。这位营长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平头,面青如铁,酒糟鼻头一团乌红的疙瘩,尤其一双邪恶的鹰眼喷吐着蛇信一样的凶煞之光。营长双手戴着白色线手套,右手拿一根藤条,不停地敲打着左手掌,在舅舅他们跟前缓缓走过,一个一个从头到脚仇视地扫瞄了一遍。舅舅就在这时与营长对视了一眼,心尖立刻战栗,慌乱着低垂下眼皮。自此往后,舅舅再不敢直视营长的眼睛。
  “介绍一下,老子姓钟,跟打鬼的钟馗是一家子。”
  钟营长的开场白让舅舅在酷日下打了一个寒噤。往下钟营长舞动着藤条训话,估计文化水平不高,恐吓带威胁,颠过来倒过去地嚷嚷,不时蹦出一两个裤裆里的名词。一个农场是一个营,虽然顶头有个政委,钟营长还是整个农场的主宰者之一。舅舅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十分害怕。
  训过话,开始发放号衣,白色大号码印在统一的粗布衣服上。发衣服的那位连长告诫,在这儿只在档案册上有名有姓,平时直叫你衣服上的号码。舅舅的号码“二十八”,正巧是他的年龄。可舅舅太瘦,号衣大了些,刚张口找连长想换一件小点儿的,肩上挨了钟营长一藤条。
  “让你试嫁衣唦?披挂在身,老子能认出你就行!”钟营长拿藤条指指点点地骂道。舅舅惊吓出一身冷汗,垂头缩脖地退缩到几位年长者身后去,只觉腿肚子有些转筋,痉挛生疼。
  舅舅度日如年地熬过了几个月,农场完全是一座集中营,这里的管教人员对待他们如同囚犯。早上五点吹起床号,即使生病也要迅即起床,先以排为单位去操场出操跑步,再集中起来听或是政委或是营长类似“天天读”的训话。吃过早饭出工,食物更是粗劣得可怕,有时还散发着变质的馊味,而且分配的量又太少。下田干活的人都饥肠辘辘,干和泥脱砖坯的重体力活就甭说,饥饿更是折磨得你口吐酸水,前胸贴在了后脊梁。每天累得人几乎散了架,则被看管得极严,管教人员像狼狗一样四处嗅寻,有时你站着喘口气或者伸伸腰都会引来一顿打,稍有不服便关进隔离室的黑屋一二十天。
  舅舅成天哆哆嗦嗦挨日子,活得比病猫还乖,却也逃不开体罚。
  不久前舅舅因为头一天脱砖坯太累,早上起床动作迟缓了些,结果出操迟到一分五十秒。值勤排长上来就是一个耳光,又踹上几脚,舅舅捂着半边脸分辨了两句,当下就被关进隔离室长达半个月。隔离室又小又黑,四面徒壁,墙角一堆稻草,相伴的只有一个屎尿味熏人的臭便桶,和小小铁窗外一块巴掌大的天。打发时间的方法只有三种:坐着、拉屎或睡觉。在禁闭室度过半个月,仿佛有一年之长,甚至连害怕都不知为何物了。关过一次,舅舅宁可在外面累死,再也不愿被关进去,从早到晚一个人独守一隅之地,待在里头让你窒息,让你万念俱灰……
  舅舅的哭声还是惊动了睡在他身边的人。
  这人四十出头,之前是市中心医院年富力强的副院长,比舅舅早来两个月,罪名系“现行反革命分子”。据说他在写标语时,应该给“刘少奇”的名字打上红叉,不知当时他哪根神经搭错了脉络,偏偏把红叉画在了伟大领袖的称谓上。他自然姓名俱全,可也只能叫做“十四号”。“十四号”欠起身掀掀舅舅的被头,舅舅两只瘦长的手揪得很紧,没能掀开。
  “二十八号,你怎么啦?”“十四号”低声问。
  舅舅仍在哭泣:“我,我心堵……”
  “十四号”深叹一口气,以轻轻摇动来代替语言的劝慰。舅舅头一夜住进来,哭得厉害,那晚“十四号”是用语言安慰他,和他说了好多话,让他知道了农场的基本状况,也让他知道了他本人的身世来历。同屋睡着三十人,不知道被谁图立功表现打了报告。第二天收工时突然紧急集合,“十四号”给押到队伍前面,事先挑选出来的两个壮实的管教人员,轮流着一人给“十四号”二十记耳光。惩戒完毕,“十四号”腮帮肿大,口鼻流血,溅染了号衣前襟。钟营长拿藤条指点着“十四号”大声说:“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嘴贱!所以当众给你治一治。”
  “哭哭行了。要是有人听见报告上去,又得吃不了兜着走。”“十四号”低沉地劝告钻进舅舅的耳朵,呜咽声戛然而止。舅舅露出头脸,睁开眼,睫毛上的泪珠在昏暗的光晕中发亮。“十四号”躺下去,“睡吧,吹起床号还早。唉,文化人就是心事重。”
  有人起来撒尿,便桶距离舅舅和“十四号”的头前不远。尿流哗啦哗啦响着,激荡起便桶里浓烈的屎尿味,密雾一样漫过来,熏人窒息。“十四号”曾几次要求添加桶盖,遭到过嘲弄和辱骂。
  在一起待长了,舅舅知道“十四号”有洁癖,如内裤天天换,睡前掸扫床单,七八天剪一次指甲等。又如舅舅常常忘了饭前洗手,饿急了抓起来便往嘴里塞,“十四号”见一次说他一次:“恶劣的环境中,我们更应该善待自己,吃饭前这双手还得洗洗干净,病从口入……”
  昏暗中“十四号”嘟囔着:“不行!我还得去找他们!”
  舅舅侧过脸,看见“十四号”两只眼睛定定地盯视着筛漏着天光的屋顶,不由一阵心悸。“十四号”叹文化人心事重,其实他自己倒是成天心事重重,舅舅老觉着他总在寻思什么事。
  
  在“十四号”当众受辱的时候,舅舅后悔自己没有劝阻他,虽然当医生的都有些洁癖,说说他也许会听。让屎尿味熏一熏也死不了,这么恶劣的生活条件哪像医院里那么讲究?已经几次找过他们了,又何必去较真呢?舅舅后悔至极。这一回“十四号”直接找的政委,晓之以理,企望着能够给便桶加一个盖。政委一边踱着步,不紧不慢地回答:“你呀又错了。别闻着屎尿味就嚷嚷臭,其实比你们这帮人里里外外都干净。”“十四号”辩解:“这是两码事,根本不搭界,我们正在接受改造,而熏人的氨气损人健康……”政委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我认为你们和屎尿搭界,起码臭味相投,所以不存在什么有损健康的问题。”“十四号”不管不顾地反驳道:“你们这是虐待!如今国际上都不允许虐囚!”政委蓦然阴下脸厉声道:“你呀,太缺乏改造。”说过,政委撇下“十四号”去里间屋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钟营长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闯进门来,骂骂咧咧,不容分说地把还想企图争辨的“十四号”连推带搡地押了出去。
  刚刚吃过午饭,正准备上工,突然集合号响了,大家你看我我瞅你,一个个满脸惊恐。天阴沉沉的,从江那边刮来的风格外坚硬袭人,很快以连排为单位整队完毕,随之“十四号”被押到队前,当日的值勤排长掩着鼻子拎来一只装着粪便的便桶。舅舅的心揪到了嗓子眼。钟营长挥挥手,两个人将“十四号”的双臂反架起,迫使他往前九十度弓腰,此举是造反派批斗“走资派”时惯用的“架飞机”。值勤排长瞅了钟营长一眼,立即心领神会,迅速地把便桶挂到“十四号”的脖子上,便桶敞口直冲着他的脸。值勤排长拿脚踢着“十四号”的屁股,逼迫他自己喊:“臭味相投——”
  “十四号”不从,挣扎着一低头,便桶跌落在地,粪水溅出,溅到他自己和周边管教人员身上。这一下惹怒了钟营长,叫嚣着让人把“十四号”的头按进便桶里去。值勤排长揪住“十四号”的头发执行着,按一会儿,提起来让他透透气,再按下去……舅舅不敢再看,闭着眼,牙齿嘚嘚磕碰。“十四号”被按下去时,一双脚胡乱踢蹬,透气时满头满脸淌着屎尿黄汤,恶臭气味淹没了整个操场。
  终于折腾完了,“十四号”瘫躺在地上,钟营长又命令手下人把桶里的粪便浇在他身上。然后,钟营长捂着酒糟鼻子绕着他走了一圈,面对在场的人说:“瞧,这下彻底地臭味相投了。”
  江风侵袭,“十四号”冷得直抖,想撑起来,钟营长嘲弄地问他:“感觉怎样?便桶还要加盖吗?”
  “不,不了。”“十四号”颤抖着摇头。
  “明白了就好。”钟营长又冲在场的人吼,“你们谁要求加盖?”
  操场上鸦雀无声。“我想洗一洗。”“十四号”乞求道。钟营长一对鹰眼闪着凶光:“没门儿!送隔离室关一个月再洗。”
  “十四号”放出来的那天午后,天上飘着稀稀疏疏的雪,糠皮那么大小一片。从隔离室踉踉跄跄走到住处,雪没能掩饰住他头上身上屎尿黄汤结成的干巴壳壳。那时间舅舅正在窑场脱砖坯,同屋的人也都上工去了,大家均不知道他给放出来的消息。“十四号”被关了半月提前解除隔离,前所未有,事后才知道基于他病得不轻。当天送午饭的管教人员发现他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当即报告了营部。
  估计离收工还差半个钟点,值勤排长奔跑着来窑场通知提前收工。舅舅回来时,发现他们的住处三十三室门口已用粗绳拦了起来,有十几个管教人员把守,两个挎相机的陌生人正从屋里出来,一时间惊愕不已。舅舅欲上前问问,踌躇了一会儿因胆怯作罢,于是准备去洗洗满手黄泥,收工时催得紧没顾及洗。刚一挪步响起了紧急集合号,便胡乱扯一把脚边的枯草擦擦手,慌忙朝操场那边跑去。
  操场上停放着几辆吉普车,来的人正在政委办公室开会。钟营长今儿没拿藤条,瞪着那双鹰眼一个一个盯视过队列中的每一个人,猛然嚷道:“你们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吗?你们知道吗?”场上没有声音,雪也给镇住似的歇了气。钟营长手指那几排砖房,又嚷道:“一个现行反革命上吊自杀了!这个死硬分子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警告你们不许乱说乱窜!更不许闹事!否则,严惩不贷!”
  舅舅马上想到了“十四号”,紧咬住嘴唇,压迫着泪水顺着喉咙往肚里流去。舅舅一心想着去看“十四号”一眼,感情上必须告个别。这时值勤排长正在说:“今晚三十三室的人,暂时先分散到其他屋里去挤一宿。”舅舅几乎没听见,甚至连值勤排长最后宣布“各连带回”也没听见,有人推了舅舅一把,他才跟随着别人挪动脚步。晚饭是两个红薯,舅舅仅仅咬了一口,吞咽不下,让旁人夺了去。
  黄昏时舅舅趁着农场的乱劲儿,悄没声地来到三十三室的窗外。舅舅以为“十四号”的人已经放下来了,却没有,一长溜地铺空空如也。弓腰只见两条腿悬在半空,赤着脚,裤腿上还带着结了壳的黄色渍迹。几排砖房建在坡地上,后排的地面要比前排高出一米多,与窗台齐平,舅舅欲见“十四号”的面,必须下到前排房檐下的排水沟底。舅舅出溜下去,一仰脸,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十四号”脸面乌青,眼睛翻白,舌头伸出老长,两道青白鼻涕耷拉着随寒风晃荡。“啊——”舅舅尖叫一声,手脚并用,慌乱地爬上后排房的地面,狂奔起来。一径奔跑到铁丝网前,舅舅双膝着地跪趴下去,喉咙口一股浊气在奔突冲撞,一张嘴,呕吐出了刚刚强咽下的那口红薯和一滩苦水。
  “娘啊,三姐,我要回家——”
  一声恸喊过后,舅舅紧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任眼泪夺眶奔流。
  雪又开始下了,柳絮般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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