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东洋

　　从上海前往日本的丸岛号上，一个头戴便帽的男子坐在餐车上正享受着来自西洋的牛排大餐。
　　此时，船舷外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是有人在讨论着什么。
　　男子侧耳细微地听着几人的聊天，仿佛很关心的样子。
　　“嘿，听说了吗？老佛爷带着皇上好像跑了，你们知道吗？”
　　“我也听说了，义和拳那帮家伙好像惹怒了洋鬼子，洋鬼子全部都闹到京师了，好像已经攻破了京师的城防。”
　　“我也听说了，现在就剩一个王爷在京师和洋鬼子商量呢，这次惹怒了洋鬼子，估计又得赔多少白银了。老佛爷和皇上不知道现在跑什么地方躲着了。”
　　“真是造孽了，我泱泱大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男子听完后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身体僵硬，仿佛是害怕了。
　　其实男子名叫王弘武，是王家唯一的男嗣，此次从上海东渡日本，正是因为胆大包天，参与了义和拳的运动，家里为了保住这王家唯一的香火，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他去日本躲一躲。
　　就在这时，王宏武身后出现一个身影，通过影子的细节看得出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
　　女子缓缓地轻声踱步靠近王宏武，迅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坐在餐椅上的王宏武被吓得一激灵，吓得全身僵硬起来。
　　“哈哈哈哈，哥哥胆子可真小，就这么一小下都能把你吓到。”
　　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的王宏武转过身看向吓人者，“原来是你，你刚刚真的把我吓到了，我以为是……”
　　此人是王家大千金，王弘雯，此次来日本是跟着王宏武来涨涨见识的，顺便学习一些先进的女工。
　　“是什么？”王弘雯满脸疑惑地问道。
　　"没，没什么。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好好吃点这洋鬼子的什么，牛什么排队。"
　　“唉，是牛排，哥哥这点见识，不知道你到了日本怎么与那些人生活哦。”
　　“要你管？我和清国的留日生一起，用不了这日本话，也不需要和那些日本人说什么，想当初，唉。”
　　“想当初什么？是不是想当初咱们还叫他们倭国，倭寇，是吧？如今不一样了，咱们的大清落后了，需要学习他们了。”
　　王弘武被妹妹手里的一本书吸引了，便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给我看看。”
　　“这吗？哥哥，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真的落伍了。这可是去日本必看的杂志，译书汇编，我朋友告诉我这东西对我去日本很有作用的。”
　　“什么玩意，能有多大的作用，搞笑。”
　　然而，对此书不屑一顾的他，万万没想到，这本杂志对他未来的人生轨迹起到了很大的引导作用。
　　从自立军起义失败，到义和拳被镇压，这些被视为谋乱的事情，王弘武是一件都没有少，全部参与了。
　　此时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救亡图存，一心只是想学好上乘武功，打败那些曾经打不赢的对手而已。
　　行驶在海平面的轮船，犹如一匹钢铁骏马，发出那沙哑的汽笛声，声音悠长又带有节奏感。
　　王弘武朝着舷窗外望去，一副近代码头浮现在他眼前，蔚然壮观，这是清朝的木制码头无法比拟的，和他在十三行做生意的舅舅描述的基本上大差不差。
　　轮船徐徐地停泊在了东京码头，望向这人声鼎沸的地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宏武开始担心起来了。
　　他不知道这地方能学到什么，会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受到欺负。眼神里空洞般地看向这陌生
　　王弘武提着箱包，王弘雯在后面带着一个欧式草帽半遮半掩，有着那个年代东方女子的含蓄和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
　　两人慢步下了船，就在王弘武准备大舒一口长气之际，对面走过来三个人。带着清代官帽，好像是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弘武不由得担心起来，悄声对王弘雯说道：“咋俩先分开，一会儿到鸠山野先生家会头。”
　　鸠山野是天皇特定的内阁文官，在东京也是权倾朝野，就连当时的日本军部也得让他几分。
　　王弘武的外公当初在广州十三行那场大火中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所以鸠山野和王弘武母亲这一家关系都特别好，这一次王弘武来到东京攀上这个高枝，也不并奇怪。
　　王弘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王弘武假意推开。他知道这些清兵一定是来这里抓义和拳乱党的，自己绝对跑不掉了。
　　他把帽子摘下，半遮住脸，缓缓从清兵面前走过，在一旁的清兵也是一个个的扫视着，寻找着他们要找的人。
　　就在刚要对他检查时，王弘武突然察觉后面好像被人撞了一下，还好自己是练武之人，平衡性还算过得去，其余被撞的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掉下了海里。
　　在场的清兵顾不上检查王弘武，直接就嚷嚷着：“乱党，往哪跑，站住。”随后全部追了过去。
　　缓了一口气的王弘武瞬间跑过去拉住妹妹，然后说赶紧走。然后迅速离开了码头。
　　由于不懂日语，王弘武只能一路用中文问询街道上的人群，周围的人全部都摆着手拒绝与两人沟通。王弘武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奈和悲凉。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日本黑色校服的男子踱步走了过来，凑到兄妹跟前。
　　兄妹面面相觑看向此人，模样清秀，戴着一副眼镜，身高大概170左右。
　　王弘武自然是看不上这种文弱书生的，但是妹妹却不一样，看惯了清朝文弱书生拿着折扇的样子，第一次看见这种近代书生，眼睛里充满了光，完全被吸引住了。
　　兄妹俩本以为这个是要来嘲笑他们的，王弘武都拧紧了拳头准备上了，谁料想，此人一出口便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请问两位是王弘武和王弘雯兄妹吗？”
　　此话一出，两兄妹对视懵了一下。
　　“你，你是中国人吗？”王弘武急忙回道。
　　“哈哈，我不是中国人，只是我父亲在广州生活过，所以我也略懂一点汉语罢了。”
　　“你，叫什么？你父亲是？鸠，鸠山野先生吗？”
　　“我叫鸠山正清，鸠山野正是家父，他算着日子，说你俩应该是今天到东京，担心你俩人生地不熟，也不会说日语，所以特派我来接你俩。”
　　话毕，王弘武瞬间泪湿了眼眶，说道：“兄弟啊，可算是见到你了，要是见不到你，我都不知道咋去找你们了。”
　　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应该是练家子的大男孩双手抱住自己肩膀，无奈地看向王弘雯，此时的王弘雯已经不可自拔了，哪管得上自己这亲哥咋样。
　　鸠山清正，只能拍拍王弘武的肩膀安慰道：“好啦好啦，到家了，不用担心了。”
　　鸠山清正安慰王弘武之际，一旁的马路边徐徐开过来了一辆小车，这在日本可是达官显贵家里才有资格坐的。
　　只见车上司机下来，与鸠山打起招呼。“少爷，把行李给我吧，我这就送两位客人回家。”
　　还在恍惚的王弘雯此时恍惚过来了，问道：“鸠山少爷这会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抱歉，我在学校还有课程没有学完，这会是特意来找你们，然后我还得赶回去上课呢。没事，我妹妹在车里，路上她会与你们做伴的。”
　　王弘武一听有女的，瞬间用手擦了擦那眼角的泪珠，然后望向四周，却没见到所谓的妹妹出现。
　　正当他惋惜之际，背后突然传出一句日语的哥哥。王弘武虽然听不懂日语，但是对这声音却是格外的上心。
　　声音温婉而细腻，特别让人上头。王弘武寻着声音的方向让头调整方向，像是猎物寻找目标一样。
　　当头转到后面时，一位娇小，身穿传统日式和服，模样清秀，眼睛里透着一股晶莹剔透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女子，内心肯定是极度按耐不住的。
　　但是，此时却被在一旁的鸠山清正打断了。鸠山清正走向这位女子，饶有兴致的说道：“和你俩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妹妹，鸠山荷香”。
　　在一旁的王弘雯面对着鸠山荷香，笑了笑，然后回道：“你好呀，我叫王弘雯，这位是我哥王弘武，很高兴认识你。”
　　此时的王弘雯看出来了自己这哥哥是怎么了，然后用手悄悄地用力掐了一下王弘武。
　　王弘武被这么一掐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在一旁的鸠山荷香，微微低下身子，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没有说什么话。
　　“哎呀，别怪她啊，她就这样，在外面面前很委婉的，不怎么会说话。”鸠山清正连忙尴尬地解释道。
　　王弘武尴尬地挠头，也回道：“害羞一点好，害羞一点好。”其实他此时也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这样吧，你陪他们先回家去，我上完课了马上就回来，找到了吗？”
　　鸠山荷香微微点了点头，待到司机把行李送上车后，几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车上，王弘武是格外地好奇这东京的街道，拉开了车帘，朝着四处望去，显然一副乡巴佬进城一样。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陌生又好奇。
　　当车行驶到一条街道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学校。“嘿，这’日本字我也认识耶，成城学院。咦，奇怪，里面怎么还有好多带官帽的中国人。”王弘武好奇地看着一个学校的校名说道。
　　一直未开口的鸠山荷香却突然掩饰不住，办遮住嘴，轻声笑了起来。
　　王弘武以为自己认错了，连忙把头探回车内，略带红润的脸颊问道：“是不是日本字和中国字只是长得一样，实际上不是那个意思啊。”
　　笑完后的鸠山荷香连忙解释道：“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你没有看错。”
　　“那，这学校是干嘛的？怎么那么多中国人。”
　　鸠山荷香连忙回道：“这是成城学院，是你们大清朝官派留学生学习军事的预科班，所有来日本学习军事的清朝人都会在这里先培训，后送到陆军士官学校学习。”
　　原来如此。王弘武一瞬间对这个学校产生了憧憬，他认为学不了武术，学学军事也可以，拿着枪打总比在义和拳的时候拿着刀和那帮八旗遗老和洋鬼子打好多了吧，由此埋下了他的革命种子。
　　很快，车速慢了下来，随后在一旁的路边停了下来。
　　王弘武推开车帘，望向窗外，一幢宏伟的建筑耸立在他眼前，这便是鸠山内阁府邸。
　　来到府邸后的两兄妹，被这日式风格的庭院给吸引了，各种各样的摆放都是那么的让人感到新奇。
　　尤其是王弘武真的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庭院，在里面打扫和浇灌花草的仆人却是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眼光，显现出一种陌生感。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素色和服，样貌大概足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徐徐低着身子走来。两位客人，小姐在茶室等你们，由小奴前面引路。
　　“有劳了，还请带路。”王弘武客气地回道。
　　两兄妹跟着阿姨，随即经过一小段两边种满小树的林荫小道。
　　“这好像是樱花树。”王弘雯一路望去，一路说道。
　　“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力，这便是樱花树，只是这月份早已过了开花之时，只能欣赏这繁茂的绿叶了。”
　　随后两人终于到了一间木制的房间，房门旁有一个水缸，甚是奇怪。房门随后由仆人打开。只见里面正是鸠山荷香跪坐在一边，然后中间一个榻榻米的东西，上面放满了一大堆摆件，像是泡茶用的。
　　到了门口，引路的女子从水缸里舀了水出来，给两人洗手，并进行了口腔清洁，并分别给了两人手绢和小折扇。、
　　王弘雯倒是一步步跟着步骤礼节做着，王弘武显然不喜欢这种排场，直接把手绢放在了包里，折扇直接拿到手上疯狂的扇了起来，嘴里还念叨道：“这也太热啦。”搞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终于在繁杂的入茶室准备后终于进到了茶室。鸠山荷香坐在右边，兄妹两人坐在左边。
　　屋内放有取风炉，茶釜，水注，白碳，等用具，还有一些名人字画。点燃一盏香炉，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荷香，你们这喝茶都那么讲究吗？”
　　只见荷香袖口上扬遮住下半脸，微微发出轻微的笑声。然后说道：“也不算复杂，习惯了就好了，我先给你们冲一道薄茶。”
　　随即看着荷香放了点茶抹在碗里，放入一点水，然后用一个类似于刷子的东西在里面迅速的旋转，很快，抹茶便变得粘稠起来。很快，一盏茶就冲了出来。
　　“弘武哥，弘雯姐，请品尝。家父和兄长得晚一点回来，在这之前由我来陪你们。”
　　“我俩来日本，你们能够接纳我们这种异乡客已经很不错了，十分感激。”
　　“荷香，方便问一下，你哥哥是在东京学什么呢？”弘雯充满好奇地问道。
　　“我哥，在东京大学医学部学习医技，只是现在还是个小苦力，没毕业呢。”
　　“那你哥还是挺有仁爱之心的呢。挺让人羡慕的。”
　　“那可不是，我们鸠山家族一直都是这样。其实以前，我哥是在陆军士官学院的，那是军部要求他去的，可是他感觉当兵太残忍，就转入了东京大学医学部，只想救人，不愿意拿枪。”
　　“那你呢？”王弘武见两女的在谈笑风生又不知道咋插入话题，便灵机一动，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我。打算是去学习教习，当一位女教员。”
　　“什么，你们日本的女子都可以当先生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王弘武略带嘲讽般的说道。
　　荷香显然是被惹到了，义正言辞地说道：“难道女子就不能学习吗？女子就不能当先生吗？我现在在就在和下田先生当门徒呢，等实践学校开起来了，我就去学习师范当先生。
　　下田先生既是下田歌子，日本著名的女教育家，她帮助了多少女子学习技艺，让女性也有一定的地位。这对当时的王弘雯来说是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也在她的脑子里埋下了女儿当自强的心理。
　　“我家荷香又在和谁谈论女子学习的事啦？”门外传来一阵磁性又显得洪亮的男主声。
　　随着门外的声音寻去，一位穿这正式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三人随即起身。两兄妹九十度的大鞠躬，然后说道：“您好，鸠山野先生，这次来东京，我和我妹妹给您添麻烦了。”
　　“你瞧，这俩孩子，不用行那么大的礼，来到我这，没有你们大清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我和你母亲和舅舅情同兄妹，把我当成你舅舅就行了。”
　　“那，那就麻烦舅舅了。”
　　“哎，这就对了嘛。”
　　在一旁的荷香看着也是分外羡慕，露出微笑的表情。
　　只见，鸠山野看向荷香，“荷香，你哥哥快到了，去门口接一下他，我有事情和你两位哥哥姐姐说。”
　　荷香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便快步退出了房间，然后拉上了木门。
　　等荷香应该走远后，鸠山野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孩子，有件事情我得和你们说一下，就是，我这里有一封信，必须得跟你们看，这是你们来之前你们母亲早早就邮寄过来的信件。我想现在也到了你们该知道的时候了，所以打算给你们看看，你们需要知道。”
　　“哦，是母亲写给我们的吗？是什么信？”
　　鸠山野慢步走向前，然后准备递给王弘武，正当王弘武要那信之际，鸠山野犹豫了，说道：“孩子，答应我，看完了一定要鼓足勇气，知道吗？”
　　站在对面的王弘武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妙的感觉。
　　他接过信件，迅速的把里面的信件拿出来。只是轻轻地快速瞟了一眼，然后迅速闭上信件。
　　王弘雯从后面兴奋地走过来。“哥，妈妈在信里面都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他们身体如何啊！”
　　“啊，啊，说了，父母身体还好，她叫我们多在这边呆一段时间，等你学会女工了，再有头有脸的回家。其他的内容就是男子之间的事情，我和你鸠山舅舅需要讨论一下，你先出去陪着荷香等清正回来吧。”
　　王弘雯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但是又不敢多问，于是慢步走出了房间。
　　王弘武确认王弘雯走到了大门后，迅速和鸠山野说到：“鸠山舅舅，这件事情你确定吗？”
　　鸠山野：“孩子，我已经托人确定过了，你父母两家人全部都，都……”
　　“所以，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告慰你们一家人的在天之灵，知道了吗？”
　　王弘武一向鲁蒙，此时却异常地安静起来，这完全和平时的他不一样。
　　“那我求你一件事情，暂时不要和弘雯说这件事情，她还小，我不想她那么小就受那么大的打击。”
　　“行吧，暂时替你保密，只是她迟早也会知道的啊。”
　　“能瞒一天算一天了吧，瞒不过去了再说。”
　　“都怪我，非得参加那个什么义和拳，害得家里人全部被牵连。”王弘武一边自责一边扇着自己耳光，脸蛋上都是两大片红红的痕迹。
　　“孩子，别这样，你父母看到了会心疼的，还有弘雯看到了也会乱想的。”鸠山野一边拉住王弘武的手，一边劝道。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知道吗？舅舅把你们带大，这样我也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外公当初救我的恩情。”
　　王弘武知道，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暂时住在这了。便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