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忠义岗

　　一
　　李营长到部队去了。
　　谢子诚、贾凤桐和桂春几个留在大槐树下，一起研究协防这个区域的具体方案。之后，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这种大战前夕的沉默令人窒息。桂春没有睡意，想起前一段的几次战斗，兴奋地说：“谢队指挥的西街骚扰好有水平啊！盘龙蛟解围、苏正桥打援，一气呵成。”
　　“你们不知道，谢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小日本一个中队长怎么是谢队的对手？我们要是有武器，早把鬼子赶跑了。”贾凤桐说。
　　“凤桐，不要瞎吹我了。在和鬼子的战斗中，我们要树立自信，但是，更重要的在战术上要看到鬼子的长处。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我们强好几倍，我们的战士大多是从农民直接参军的，缺少正规的训练。”谢子诚看看他们两个深沉地说：“一会儿突围将非常残酷，这也许是我们县抗战以来最为残酷的战斗。大家要有心理准备。另外，导致今天的结果，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应该坚持改变宿营地。老姜牺牲了，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没有从实际出发。这一点，冲出去的同志要向上级反映，并把这段故事写进我们武罗的历史。将来赶走鬼子，胜利了，我们坐天下的时候，更要注意从实际出发，说实话，干实事，不搞形式。另外，基层干部要真正理解上级的方针政策，要了解具体的实际情况，不能想当然，更不能主观臆断，真正把上级的政策落实好，落到实处。还有就是要注意组织建设，发动群众、教育群众，基层干部要在教育群众、组织群众、发动群众上长见识、强本领，做群众的贴心人、主心骨。”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如果大家同意，就算我们的会议结论，大家不论谁能够冲出去，要口头向上级汇报。”
　　他又转向桂春，微笑着说：“后悔吗？你放弃了做掌柜的工作，投笔从戎，到处提着脑袋干革命，害怕吗？”
　　“不害怕！不后悔！开始我是为了父亲报仇，现在，经过队伍的磨练，思想认识提高了，我要为共产主义奋斗。我还要加入共产党，向你们一样。”桂春坚定地说。
　　“你是个好苗子。放弃优越的家庭条件参加八路军，枪打得准，技术过硬，思想坚定。”然后，转向贾凤桐说：“凤桐，要好好培养。入党的事情等这次战斗结束就要安排。其他小队也有几个表现好的。要把积极能干的战士发展到党员队伍里来，不管他们在部队还是回到村里做基层工作，都是必要的，我们要注重基层组织建设，要村村覆盖。你得注意培养人啊！要把我们的人培养的多多的，把拥护我们的人团结的多多的，这才是广泛的统一战线。”
　　又扭头对桂春说：“对了，家里的事情要处理好，我们八路军要讲规矩。古人都知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不能不如古人。个人的私事，有时候也是公事，私事影响个人形象，也影响组织形象。个人和组织不是对立的，个人利益和组织利益从大局上说是一致的，也只能一致。至少，在我们八路军的队伍里是这样的。是不是啊？”
　　说到这里，桂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点点月光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穿过大槐树茂密的焦黑的枝丫，照在每个人灰土黝黑的凝重的脸上。微风吹来，一串串烧焦的槐花和树叶徐徐落下，弥漫着阵阵糊碳的味道。
　　10点，李营长带领独立团首先发起反击，独立团的战士摸到敌人跟前，枪声大作，敌人的机枪喷着火舌，一排排战士倒下。古窑附近，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同志们，不要害怕，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要勇敢，鬼子早晚要被赶出中国的。”李营长鼓励着大家。远处不时传来汽车和坦克的马达声音，李营长知道，敌人调坦克来了。他脸上略过一丝惊诧，幽默地说：“鬼子还真看得起我们，调坦克来了。武罗抗战以来，这是动静最大的一次了。这次敌人至少有五个中队，还有骑兵、坦克。”
　　“上刺刀！和鬼子拼了。”子弹打光了，李营长带领独立团的战士，冲出战壕。最后，出几十名战士成功突围，李营长和一营大部分战士们牺牲在这片热土上。
　　“喷火的是什么？”谢子诚问桂春。
　　“机枪。”
　　“机枪后面是什么？瞄准。”
　　“明白！”桂春说话间，瞄准敌人机枪位置，机枪瞬间哑巴了。
　　“分头突围，不要恋战，注意在低处猫腰走，向交通沟方向运动。”谢子诚指挥着。就在他抬头指挥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他的胸部，贾凤桐和桂春赶紧赶过来，桂春和几名战士台上谢子诚向交通沟冲去。“你们年轻人不要管我，冲出去！”他的声音很弱，但给了战士们勇气，黑暗中枪声、喊杀声、钢刀声和血腥味、尘土味、火药味相互夹杂着，演奏着人性嗜血的丑恶和不屈的抗争！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绵延不断的民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死的追求才是生的希望！
　　战斗到半夜结束，除了100多人在鬼子结合部的缝隙冲出去外，独立团一营、县大队及三个区小队300多名战士壮烈牺牲，县大队队长谢子诚重伤，胸部和左臂各有一个弹孔，李营长、姜献进牺牲。这是武罗县抗日战争期间最为惨烈的一次战斗。我军在付出巨大牺牲的同时，消灭日军300余人，也是武罗抗战消灭日军最多的一次战斗。战斗结束后，逍遥村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生长几百年的大槐树被烧焦。
　　二
　　白莉莉和谢子健在乱坟岗接到县大队突围的战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谢子诚被桂春、占豪等人抬到乱坟岗时，因流血过多，已经休克过去。
　　白莉莉帮着包扎好谢子诚的伤口，然后端过来刚刚熬好的米汤，喂给谢子诚。暗夜里，大家低着头，疲惫加上失败，情绪低落，没有一个人说话。
　　贾凤桐打破了沉默，他激昂地说：“胜败是兵家常事，我们选择了当兵，还怕死吗？你们知道谢大队是队长，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我们武罗的工委书记，是我们武罗第一个党支部书记。他组建了武罗第一个党支部，变卖了全部家产组建了县大队。他从挺进队过来时，仅仅带了4个人，如今的县大队已经是几百人的队伍，我们的队伍会更加壮大的！我们不能让他的血白流，要打起精神来！”
　　谢子诚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贾凤桐的训话，恍惚中又像是当年军校的老师在上课。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你说得，对，不是我，是我们党。”谢子诚终于说话了，轻轻地。
　　“队长醒了。”占豪激动地说。
　　大家迅速围了过来。贾凤桐说：“您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下，有事情明天说。”
　　“凤桐，明天，不现在，把我送到冀南军区，在这里我只能连累大家。你到县大队，暂时主持工作，具体职务回头听军区安排。区里的工作交给桂春。他们几个入党的仪式你要主持好。”谢子诚说完，又昏了过去。
　　白莉莉看着血肉模糊，满身泥土的战士，心理很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次战斗不让她的人马参加，而是守这里的用意。她非常感动。走向守候的队伍，对兄弟们说：“大家看到了吧！八路军兄弟够爷们，也够义气，你们愿意离开的马上走，愿意留下的就坚决跟着八路干，不赶走鬼子不罢休！”
　　“我们跟着大当家的，我们跟着共产党，跟着八路军打鬼子！”白莉莉高兴地说：“好，以后不要说跟着我，是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干革命！”
　　白莉莉在给谢子诚喂饭的时候，给战士们讲话的时候，贾凤桐感到这个土匪在八路军的影响下，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白莉莉的这个变化，让贾凤桐很高兴。他看看动情的白莉莉，对桂春说：“要把这支队伍带好，要把莉莉保护好。不要忘了谢队长的话。去吧！”
　　“放心吧！”
　　“要把这百十来人，变成300人、500人，要尽快吸收各村的进步青年加入我们的队伍，要用八路军的纪律、思想和精神教育训练这支队伍。”贾凤桐深沉地说。
　　“我明天就回村里，帮助乡亲重建家园，掩埋牺牲的战士。”
　　“好，明天回去后，你就是党员了。”
　　三
　　谢子诚就由三名战士护送，化妆成老乡，向冀南军区转移了。
　　贾凤桐到县大队之前，先带桂春、大鹏、占豪还有几个邻村的战士回到村里，组织乡亲们收拾掩埋牺牲的战士。经过清查，共有316名独立团和县大队、区小队的战士牺牲。
　　贾凤桐让桂春找来一块红布，杨树丰按照要求绣上党徽，自制了一面党旗，然后，组织桂春等几个在战斗中表现突出的战士，举行了入党仪式。
　　在烧焦的大槐树下，贾凤桐主持了桂春、大鹏、占豪三人的入党仪式。这个仪式的代表什么，虽然村里的人并不清楚，但对于逍遥村的管理格局，确有非凡的意义。它标志着逍遥村氏族乡绅管理的结束，标志着党领导下的新式的基层政权开始在逍遥村建立。
　　对于八路军的认识，村民们已经不陌生，入党的仪式、宣誓的意义，他们还没有了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好玩。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在贾凤桐领誓下，桂春三人举起右拳，一句一句大声的读着他们并不十分理解的誓词，声音洪亮，坚定虔诚，铿锵有力。在自信的目光里，不时闪现出他们曾经历的刀光血影，特别是大鹏和占豪，他们感觉自己农民的身份升华了，已经不是那个见人就低一头的穷苦人，一霎时，成了这个时代改天换地的英雄！
　　宣誓后，送走贾凤桐，桂春以小队长的身份开始组织指挥掩埋牺牲烈士的工作。
　　村里的小学教师唐国华提议给每个战士扯一块白布，让战士们干净的离开这个世界。桂春没有按他说的做，他说：“乡亲们已经没有房子了，还修盖房子，我们的战士是为打鬼子牺牲的、为人民牺牲的，会理解的。趁鬼子没有来，抓紧掩埋，让牺牲同志们入土为安。等我们胜利了，再给他们修纪念碑，让后人万世敬仰。”很快，在逍遥村的西北角，一座座新坟连成一片，形成了一座小山岗。
　　唐国华很感动，他挥毫写下“忠义岗”三个大字。当然，大多数人们知道这三个大字的时候，是十几年后县里建烈士纪念堂的时候了，那时人们梦想的新生活开始了，抗日胜利了，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