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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西侠影(一)

作品名称:隐逸传      作者:羽佳一鸣      发布时间:2023-03-20 08:40:20      字数:10374

  尽管永乐帝自登基就在不断整改,关西道并没有发生过大的变化。金秋时节,关西东部的关中地区又呈现出一片祥和气象。渭水两岸是大面积的苞谷地,北边靠近高原的丘陵是一片片粟米、黍子、䄻黍,南边秦岭北坡又挂满了火红的柿子。
  位于关中西部的西府凤翔,域内多是山岭和沟沟坎坎,每到这季节也处处散发着稻谷的香味。位于府城北边岐山与杜阳山之间的丘陵地,也有大面积的黍子,属于岐山县治下曹家坡和郭家岭两村所有,受杜阳山中流出的湋河水滋润,长势非常喜人。
  眼看黍子就要成熟,两村的村民却在犯愁。原因是西北方不足四十里的白石川有股马匪,每到丰收季节总来洗劫一次,人们辛苦半年的收成大半会被强走。报官不仅没有用,官差反而要索取更多剿匪花销,比马匪强不到哪去,这些憨厚的庄稼人只剩下忍气吞声的份。为避免折财又伤人,两村里长到北固头村甲首家,商量托人跟马匪讨价还价,主动破财消灾。不知道怎么的,消息传到了白石川,马匪头子赵三顺派人在北固头村口等着。直接告诉二位里长:这一季的黍子可以减一半,条件是纳郭里长家小女儿为妾,彩礼是五两银子加两头猪十头羊,由曹家坡来出。迎娶日子定在八月初十,不答应就要血洗二村。
  就在八月初八的傍晚,两个外乡年轻人从麟游县返回黑山时误走曹家坡,在曹里长隔壁借水喝。适逢曹里长筹不够钱骂夫人和两个女儿,年长那位过来阻止,放话再看他拿女人出气就杀了他。他夫人见那人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就哭着把马匪在隔壁村抢亲要他们出彩礼的事说一遍。不成想那人一巴掌将喝水瓢拍成碎片,决定帮他们对付马匪,拉着年轻那位到旁边商量。于是,那人让年轻那位回去报信,还让曹里长带路到郭家岭找郭里长。
  按说初九那天就该收割黍子,因为马匪逼亲的事两村人都打算推后,事情结束才能放心收秋。尤其听说曹家坡请了人要跟马匪干仗,大家心里愈发不踏实,就怕斗不过马匪反而连累两村村民。有几个与郭里长家沾亲带故的年轻人倒是被鼓动起来,预备菜刀、斧头、火杵,也要保护郭家姑娘。
  初十那天辰末巳初,大部分人还没有吃早饭,迎亲的唢呐声由西北山道传来,一个十七人组成的迎亲队伍慢慢接近郭家岭西头。忽然,唢呐声停了,十七个人包括新郎官在内的马上六个人、步行的媒婆、抬食箩件的八个人、抬软椅的两个人都僵硬地站在那里。还多了几个人,一位穿紫衫紫裙的年轻姑娘正逐个为这些人把脉,看谁不对还要给身上扎细细的竹针;一位穿青色襕衫的英俊青年在队伍最后脸向外掐腰站着,留意周边的动静;一位穿灰色襕衫的青年刚给新郎官几个嘴巴,拎着来到队伍最前面,让一位穿蓝布直裰的中年男人和新郎官谈话,新郎官回话稍微犹豫就会被青年照屁股踢一脚。
  大约两炷香时间,十七个人都能活动,随着四个人进村见郭里长。新郎官赵三顺已经摘下新郎帽,诚恳表示歉意,以后再不来抢东西,又用食箩架里的肉、酒、糕点外加两匹马,换一些黍子和麦种。郭里长欣然答应,立刻让家里人烧饭给他们吃。
  吃过早饭,郭里长招呼乡亲开始收黍子,太阳变红时打出一部分黍米,连同麦种让赵三顺等人连夜拉走了。到这个时候,这场抢亲风波才算是圆满收场,两村人才可以放心的收秋。等郭里长叫家人请来曹里长,打算一起凑钱酬谢四位恩人,他们早已经拍马离去,他们是什么人、住哪里,没有留半点讯息。
  酉时正,夜幕完全降下来,洁白的上玄月挂在东南天空。麟游县至扶风县的官道上,有四匹马自北向南溜溜达达跑着,前面两匹马上的中年男人和年轻姑娘边吃干饼边欣赏夜色,后面两匹马上的青年却在有一句每一句地低声说话。
  “这些山里人太不懂事,给他们帮那么大忙,连晚饭都不管。”左边斜背大剑的青年悠悠地说。
  “咱是行侠仗义,还在乎一顿饭?”右边的青年接话。
  “我倒无所谓,只是害先生和蝶舞姑娘啃干菜饼,有些过意不去。”背大剑的青年又说。
  “那容易,等一下索性进县城吃上一顿,当你谢罪就成了。”右边的青年打趣。
  “吃顿饭花点银子不是啥问题,但不能当成我谢罪,我是牵头做好事来的。”背大剑的青年提高声音说,“蝶舞姑娘,你说对吗?牵头做好事为啥有罪?”
  “你们吃什么随便,我和先生酉时以后不吃东西。”前面右边马上的姑娘正是蝶舞,说出的话温和而清雅。
  “我也不吃饭,我只是试一下黄兄舍不舍得掏自己腰包。”右边的青年说完后嘿嘿一笑。猛然指着右前方大声嚷,“大哥,快看,前方好像不对劲?”
  几人凝聚眼神往西南方看,大约三里开外有多个亮点,隐约可以看到前后两拨人。
  “似乎有人在呼救?”蝶舞左边马上的人说话,是青篱先生的声音,“小泥鳅,赶过去看看,我们随后就到。”
  “是。”后面右侧的青年是小泥鳅,被他称作黄兄的是御剑门少门主黄诚诚。他应完轻轻一拍马背,同时用脚镫磕马腹喊,“嘚儿!驾!”刚喊完旁边的黄诚诚也连续拍马前行,两匹马奔过前马时黄诚诚说,“我一起去。看来又要做好事了。”
  “看归看,尽量不要伤人。”青篱先生的话似乎追到两人的耳边。
  “明白。”小泥鳅答应完又拍马,肋下的马又加快速度,身后的官道上留下一阵烟尘。
  三里多路转眼就到了,小泥鳅一眼看清喊救命的是第一辆马车的赶车人,第二辆马车眼看就要被后面二十多人的马队追上。他急忙飘身形纵离马背,脚刚落地再次纵起,比第一下更远更快,三五下就掠过第一辆马车,再看有一人一马已经与第二辆马车并行,正要挥刀砍赶车人。他又一次纵起的同时,扬手掷出去三枚竹针,一枚射空,一枚刺中那人手腕,另一枚刺中马前腿。只见马一趔趄斜着跪倒,那人直接从马上飞起,却在半空中将刀换到左手,落地后再一纵身挥刀直劈他顶梁。几乎同时,马车上有人“哎呀”一声,有个人摔下马车。原来马车另一边也有个人,而且已经跳上马车并将赶车的踢下来。紧接着有人喊“吁”,第二辆马车急速停了下来,然后传出小孩子的哭声。
  小泥鳅为救马车上的人,没有时间跟对面人交手,而是划弧形绕出去,随即向后挥手又射出三枚竹针。那人轻功也不错,见他绕过去也原地一点转身还要追他,正被其中一枚竹针刺在膻中穴,收势不住迎面摔倒了。就这个空档,追赶的人又到三个,一人手持长朴刀、两人举着绣春刀冲向他。这时,黄诚诚已经赶来,淡淡地说:“兄弟,救人,这几个哥哥包圆。”说话间剑光闪烁,一个马下三个马上打将起来。小泥鳅再次跳起来并扬手,又是三枚竹针直奔控制马车的那位,竹针刺中的同时人也到了,抬脚就把那人踢下了车辕。转身坐的同时拍一下马屁股,连续受惊的马又往前面奔跑。
  一阵清脆的笛声合着马蹄声由远至近,青篱先生和蝶舞来到第一辆马车跟前。忽然,车帘布被挑起,有位老者探出头先看了看,立即兴奋地大喊:“秦方?真是你啊?快救老夫一家!”
  青篱先生赶忙勒马收起笛子,借着车辕上方的气风灯一看,不由得失声说:“咦!尚书大人?您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人见主人遇见熟人,赶忙勒马喊“吁”,马车又前行近两丈才斜着停住。青篱先生调转马头凑过去,温和地与那位尚书大人说话:“尚书大人不在京城?到这种偏僻地方所为何事?他们又是——”
  “说来话长,还请秦老弟先搭救老夫一家,莫让北镇抚司这帮人得逞。”尚书大人说着连连摆手,“秦老弟近些说话。”
  随着连续而急促的马蹄声和銮铃声,小泥鳅赶的第二辆马车也到了跟前,车上的小孩还在哭,也有妇人不断轻声的安慰。追赶的十几人也到近前,而且有几个手持兵刃和火把的人绕到前面,将两辆马车连同青篱先生和蝶舞围在中间,后面还有几个人陆续接近。不远处,黄诚诚正与六七个人激烈搏斗,应对还算从容,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
  蝶舞静坐在马上面带浅笑,目不转睛看着青篱先生和马车上的人说话,至于身处什么环境她根本不在乎。令她惊讶又欣喜的是青篱先生的真实身份,想必那位大人不会认错,他真是“无不知”老人说平里讲的铁笛银针秦方。按说她早该想到这点,到竹林的第一天她已经见识过他那奇妙轻功身法;五年来她更是与竹针为伴,他还教会她和小泥鳅如何做针用针;还有他做的竹笛,不仅每天在她眼前出现,还时不时的吹奏一曲。只是她没有把竹针、竹笛和铁笛银针往一起放,也没有把这些细节串联起来。又或是因为他每天都平淡寡言,让她不敢把他和故事里秉正刚直的刑部快班班头往一起联系。
  “哎,北镇抚司的官人办差,无关人员迅速离开,不然办你们个同流合污,你们可吃罪不起。”有人叫嚷着进入圈子,翻身下马先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才走到蝶舞马前虎着脸说,“你还不走?想吃官司吗?”
  蝶舞慢慢收回眼神,冷冷地扫视一眼那人。那人穿蓝底红缎绣罴纹补子的襕衫,头戴圆沿连巾范阳帽,外套蓝色罩甲,披着皂色大氅,腰间是蓝底素边腰带,脚蹬皂色薄底靴。身后还有两个衣着相近的,胸前的补子上则是彪纹。她根本不甩他们,又扭头看向青篱先生。那人不由得退后一步仰起脸说:“哎?小姑娘!说你呢!赶紧走,别影响官人办差!”
  “你们是镇抚司的?”说话的人是青篱先生,说完这话轻轻下马,来到那人对面打量几眼说,“你们知道马车上的人是什么人吗?还敢这么放肆?”
  “你又是那根——咦?是你?”那人说着退后两步向后面摆手,“何大人!”
  说话间,一前四后五匹马来到场中。为首的约有五十五六,面貌清瘦,太阳穴凸起;灰白色的扫把眉,高颧骨,高鼻梁,有点鹰钩鼻,小眯缝眼,黄眼珠炯炯有神;鬓角飘着几缕灰白发,尖下巴上悬着稀稀拉拉几绺灰白山羊胡。头上戴蓝底素边圆顶三山帽,身穿蓝底大红缎绣麒麟纹襕衫,披皂色披风,素衬绔,皂色薄底长靴。腰间是蓝色缎面绣花宽腰带,悬着一把长约七尺的锦鞘宝剑,剑柄末端凸起一个镂空圆球。身后的三人都在四十岁左右,两人身穿蓝底红缎绣彪纹补子的襕衫,头戴圆沿连巾范阳帽,外面套蓝色罩甲,披皂色披风,腰间是蓝底素边腰带,脚蹬皂色薄底靴。其中一个大胡子右臂少半截。另外那人与周边人穿着一样,都是青底绿边缎绣锦面襕衫,外面套皂色罩甲,蓝青色缎面素边腰带,素色衬裤、皂色绑腿,头戴圆沿连巾范阳帽,脚蹬皂色薄底短靴。
  为首那人看到青篱先生不由得低声“哦”,接着上下打量起来。旁边大胡子说话:“大人,他就是镇江城外那个。”那人点点头,翻身下马冲青篱先生抱拳客气地说:“在下是北镇抚司中后卫镇抚使何易,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原来是镇抚使大人。”青篱先生也拱手,“吴大人虽说已经卸任,但功在朝廷,镇抚使大人何故沿路追杀?”
  “用得着你管?北镇抚司办差,你一个山野村夫凭——”蝶舞的马旁边那人回身指着青篱先生,吼到一半被打断。
  “秦大人并非山野村夫,乃是老夫接掌刑部之初便潜于民间的四品佥事,司职查察各地无头公案。”话来自第一辆马车上的前刑部尚书吴仲,喊完头还留在车窗外。
  “难道秦大人是多年前消失的铁笛银针?”那位镇抚使何易将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身子却慢慢向前躬。
  “不才正是秦方。”青篱先生微微点头说。
  “哎呀!久仰,久仰。”何易说话间撩衣襟跪倒唱喏,“下官何易,率中后卫众属僚拜见佥事大人。”一句话的时间,刚才围住他们的人纷纷下马跪倒,高低不齐喊:“见过佥事大人。”
  “诸位客气,何大人请起。”青篱先生淡淡说完,就近弯腰搀扶何易。可是一拉没有拉动,不仅何易的双膝像长在地上似的,抱拳的胳膊、弯曲的上身也钢铁般僵硬。
  何易这招看似普通的千斤坠,其实则是一种更加高深的附壁功,瞬间将内力灌注全身的骨节,内力从胸部任脉经过头顶百会贯穿督脉和十二正经,直达脚尖,靠内力吸附在与脚尖相连的地面。这种功夫能把人身体吸附在任何地方,如墙壁、柱子、房檐,所以江湖中还有一种说法叫墙上挂画。与把重心移到膝盖的千斤坠有点像,但运功方法和深度有天壤之别。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每一寸肌肉都连贯了起来。表面看是试探对方功力,实际却要在举手抬足之间权衡出轻重,并做出果断决定。如果对方能把他整体托离地面,就说明两人功力在伯仲之间,一旦动起手就要小心应付。如果对方不能将他挪动,那就表示铁笛银针只是浪得虚名,他可以立刻反手将对方制住甚至致死,连另外几人与吴仲一家都埋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两人的手搭在一起以后居然开始发热,瞬间传遍何易的周身经脉,又像气流似的忽然消失不见,他的功力随之溃散,像个普通人似的跟随对方的引领站起来。所以,当何易站好后又躬身一揖说起客气话:“既然佥事大人要亲自过问此事,下官等只好回京师照实复命,届时由指挥使大人定夺。”周围那些人都随着何易一起起身,也随着他的一揖躬身。
  “既然这样,各位好走。”青篱先生也拱拱手。
  何易退后四五步转身时向旁边几人使眼色,大家跃身上马。他又对青篱先生说声“后会有期”,连摆几次手后拍马扬鞭。与黄诚诚动手的人也迅速跳出圈外,二话不说将小泥鳅射倒那人抬起放在马背,一行二十多人顺官道向东南方疾驰。
  黄诚诚纵身回来,刚凑近青篱先生想问怎么回事。老人家吴仲来到他们跟前,身后还有老伴、儿子儿媳、大小两个孙子,后面还有两个丫鬟一个仆人,迎头就要下拜。青篱先生一把拉住吴仲,宽慰几句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打算让小泥鳅和黄诚诚送他们一程。吴仲鼻子一酸掉下眼泪,赶忙转身用袖子擦拭。他的二儿子吴维谦过来替他简单说明,话没有说完也激动地抽噎起来,但好歹说个大概。
  原来三年前吴仲已经被停职,起因是弹劾东缉事厂擅自调查大臣,结果在大狱里关两年,去年年底才官复原职。五月中旬他的长子吴维廉被人揭发贪墨,随即把他牵连进去,被软禁在住所。直到二十天前,案件以吴维廉自杀告一段落。他心知肚明,儿子是不肯就范被人陷害致死,也对朝廷心灰意冷,于是就请辞回家,还以为这样便可以安享晚年。然而有人仍不肯放过他,就在他一家过潼关即将抵达化州老家的时候,北镇抚司那帮人忽然出现,什么也不说直接动家什杀人。吴家老三吴维恭带领家仆护院顽强抵抗,让他们趁机逃跑,可怜吴维恭他们再没有一个回来。现在这几个人是有家不能回,从京师带的细软和家当也悉数丢失,即使仗着胆子投栈肯定撑不了几天,更何况那帮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青篱先生淡淡地吐口气还没有说话,黄诚诚激动了:“既然老爷子无家可归,干脆住我们那。”话说出去了才发觉失口,赶忙尴尬地补救,“先生,您肯定也这样想是吧?大不了我跟兄弟还挤一张床,要是还不够咱再加盖两间。”
  “就这样吧。”青篱先生说着扶吴仲往车跟前走,“只是寒舍甚是简陋,还请大人、夫人多多担待。”
  吴仲老两口赶忙道谢,边擦眼泪边叮嘱吴维谦和长孙记住各位的恩德。
  就在大家即将上车的时候,青篱先生让稍等。他让小泥鳅帮那位家仆把两匹帮辕马卸掉,将车厢软垫铺在马背,安排小泥鳅和黄诚诚与两位老人共骑照顾他们。又让两个丫鬟共骑小泥鳅的马,那位家仆和小公子共骑黄诚诚的马,吴维谦夫妇带着幼子共骑他的马。随后把死去的家仆抬上马车,还从路边找几块大石头放进车厢。这是为了预防何易他们追踪,并叮嘱小泥鳅他们到前面路口西行进县城,横穿出城后再从西关向南行,专门绕小路回黑山湾。他把马车赶到西安城南偏僻地方,拆散马车并把那位家仆埋了再回去。
  等大家安排妥当上马准备走,小泥鳅忽然催马到马车跟前,低声说:“大哥,你快看。”
  青篱先生顺着小泥鳅的眼光转到蝶舞脸上,发现她泪流满面注视着东南方。这是青篱先生第三次见她流泪,前两次是五年前为求他收留,这几年她不仅过的平静无忧还学会身法和用针,不该再难过。莫非因为同情吴仲一家?又或想念家人和姐姐了?青篱先生干咳一下说:“蝶舞,现在还不是用情的时候,那些人随时会返回。”
  蝶舞这才惊醒过来,翻身下马来到青篱先生跟前双膝跪倒看着他,火把照耀下的泪珠连连往下坠落。“哎呀!快快起来,有话就说话,你这是做什么?”青篱先生说着飘身下车硬把她给拉起来,“到底怎么了?想念你姐姐了是不是?”
  蝶舞轻轻摇摇头,抬头迷离地看着青篱先生哽咽说:“求先生帮蝶舞报仇雪恨!就是他们,是他们杀我们全家。”说着话手指向背后东南方。
  “他们?你说是镇抚司那帮人?”青篱先生瞬间明白她哭泣的原因。
  “就是他们。”蝶舞的眼泪就像决堤洪水,似乎积攒五年就为这一刻,“那个何易,就是他,无不知爷爷说他还有一把带铃铛的剑。就是他带人杀我母亲,还有不曾相认的父亲,还有三位哥哥,还有……”
  “大哥,我刚才看到姓何的腰间那把剑,剑柄有个圆球,里面想必就是铃铛。”小泥鳅认真地说。
  “黄某也听家父提过,江湖上是有个铃首剑。”黄诚诚接住小泥鳅的话,稍微思索又说,“名号好像叫什么——对,叫鬼使何易,十多年前在川北有些名气。”
  “就是他!无不知爷爷说过是他。”蝶舞感激地看黄诚诚一眼,又看青篱先生,“蝶舞代姐姐,代泉下的全家老小求先生,求先生帮蝶舞报仇。”说着话又要往下跪,被青篱先生伸手拉住。
  “也算我一个!大哥,咱一定要替蝶舞全家报仇雪恨!她全家四十七条人命绝不能枉死呀!”小泥鳅目不转睛看着青篱先生等他给答复。
  “还有我们。”吴维谦也翻身下马,直接跑来跪在蝶舞身旁,满眼含泪看着青篱先生,“秦大人,我家三弟和数十位家丁悉数被那帮恶贼残害!吴维谦甘愿生生世世为大人作牛作马。”
  “唉!二公子快快请起。”青篱先生赶忙错步,伸手把吴维谦拉起来,又看看小泥鳅和蝶舞,温和地说,“你们都不必这样,杀人夺命的事违背自然,我不会做。”说到这稍微停顿,又叹口气,“我只能说倘若再让我遇到他们,定会尽力将他们擒住。”由于背着光的原因,看不到他面部表情,但他用衣袖帮蝶舞擦眼泪的动作既轻柔又真切,彷如垂暮老人对妻子、对子女的疼爱,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些无奈,“行了,别哭了,我尽力而为好吧?若真擒住姓何的,交给你们姊妹处置就是了。”
  蝶舞轻轻点头,又幽幽瞄他一眼才转身跃步上马,缰绳一抖率先前行。
  黑山不是一座大山,甚至不是独立的山峰,而是秦岭山脉北麓大散岭附近紧邻渭水一个凸起十多丈高的小山头。由于地势兀凸险峻,上面杂草树木茂密,林间的白天犹如晚上,因此被附近人称作黑山。急促的河水也因为山头向北绕个小湾,山头的东北方闪出一片被河水半包围的水岸,叫黑山湾。最近,这个背山面水的地方有个五间小院正在扩建。两个青年带领着十几个当地匠人,用木石混搭南侧三间偏房。北侧的四间已经搭建完成,有老、中、青三个男人正在用山石灰加树叶混合的泥抹墙,还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来回传递东西。
  院门正前方十丈开外,是一片新移植的燕竹,三天前刚种植完成,是小泥鳅从游麟县找徽州匠人移植的。本来他们要挨着院墙开始,一直种到河边。蝶舞却很想种菜,反复在几人面前说吃野菜费牙齿,多个菜调换着吃对身体也好。当然了,燕竹也没有种到河边去,因为第二次去麟游县时她也去了,买过菜种硬要买一斗荞麦。回来后她跟青篱先生商量,他什么也没有说,燕竹便回缩了五十步。
  河对面五里左右,隔着一块长满芦苇的三角形湿地和分割不规则的苞谷地,是片丘陵。丘陵的北边是条大沟,丘陵南坡是两个相邻约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叫硖石西村、硖石东村,除东村有几户姓娄的,大部分姓白,是方圆数十里仅有的村落。按说是归陇州管,但离州城比离凤翔府城都远,最近的邻居是黑山湾那个院子,再就是沟东北十五里还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寺庙。所以这里常年见不到外人,似乎连征粮、收课税的衙司都忘了这里。
  今年秋冬却热闹起来,起先是几个外乡人到西村找老族长,老族长找人确认后,允许他们定居在黑山湾族长家堂侄的那一处山边独院。仲秋下旬又来了一拨人,似乎都是老弱妇孺。他们又从村上请人盖房,又从外地移树,又在河边开荒种粮、种菜。还有人说他们当中有治病先生,把西村大撒他哒(大头他爹)的毒疮给治好了,还有铁柱家碎娃(小儿子)肿榨菜也让他们治好了。虽说他们治病不要钱,但大伙还是不愿去。一方面语言不通说话太费劲,另一方面是村里有人说那些人会巫术,就拿治病不抓药也能治好这一点说就够玄乎的。
  暮秋中旬一天傍晚,晚霞还没有退尽。从沟东绕过来五个骑马的人,两个年轻姑娘不白净但还算漂亮,三个大汉长得很凶,衣服穿的怪异还都抱着利刃。穿紫裙的姑娘逢人就打听,官话中带着外地口音。这时候正赶上人们从田地下晌,街口人也多,有人能听出她提到“带大剑”“黄橙橙的男人”,却不明白大剑是什么,黄橙橙的男人有多黄。所以,每个被叫住的人都是摇头。
  五个人从东村走到西村,又把西村走完往回走,月亮都升起来了,仍没有遇到一个回话的。两位姑娘的脾气已经有些失控,问话也几乎成了喊话,眼睛瞪得溜圆。当他们再次来到村中十字街口,有人把老族长请出来。老族长一下子听出姑娘的话有川音,还能用转音的官话跟她们对话。巧的是老族长记性也不赖,当即想起末伏第二天几个外乡人来时就有个背大剑的,黄不黄没有留意,老人以为这几个也是那些人的家眷,好心告诉他们黑山湾怎么走,什么地方有旋涡,从哪里淌水最浅。说完又担心他们天黑不认路,还叫人把铁柱找来给他们领路,铁柱不仅帮那些人盖过房、翻过地,背他婆娘(妻子)瞧病也去过七八趟。
  前阵子,吃饭的人数量不稳定,从村上请的匠人每顿都喜欢吃红油索饼,而青篱先生又坚持工钱之外管三餐,他们的吃饭时间每每往后拖。昨天下午总算是告一段落,翻过的地需要晾几天才能撒荞麦种子,人数才回到青篱先生四人加吴家主仆九人。今天午饭吴家丫鬟又擀了一堆索饼,可这些人都是吃惯米饭的,只好把索饼改成烙饼。午饭推迟晚饭更迟,到酉时末明月当头照,青篱先生他们才开始在门外踱步。
  踱到第二趟,从竹林边往大门走。忽然从河边方向风风火火来六个人,还没有到跟前就有女人大声喊:“黄诚诚,你龟儿子跑不掉了,老子非弄死你龟儿子不可!”说的是一口纯正川西音。
  黄诚诚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小魔女凌霜霜,何况今天的月亮格外皎洁。他刚转身打算往上山跑,又想起剑还在屋里,只好再错步与小泥鳅背对背小声嘀咕:“兄弟,说话这个是疯丫头,帮我顶一下。”
  小泥鳅也猜到是凌霜霜,干笑一下刚要说话她竟指着他喊:“你龟儿子莫要再躲咧,老子离好远已经看到你。”两人的距离也就七八步,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却知道准是骂人,而且已经看到她怒目圆睁的样子。只好勉强笑着拱拱手说:“这位姑娘请息怒,万事都可以商量着解决。”
  “你龟儿子算啥子?给老子起开!”凌霜霜停在小泥鳅面前三四步,喊完这话直接把月牙刀拔出来,在月光下寒光闪闪,用刀尖指着小泥鳅说,“不想死就给老子起开!”
  “等一下。”小泥鳅大声说,完了又往旁边看想向青篱先生求助,可他和蝶舞已经走到院门口掉头开始第三趟,把他和黄诚诚留在原地。他只好提高声音说,“大哥,帮我们。”
  “你龟儿子到底起开不?别逼老子把你俩龟儿子都弄死!”凌霜霜看那边的人没有帮腔,猛地把姿势一换就要动手了。
  “你们要打到远处打,不要踩我的冬白菜苗。”蝶舞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泥鳅心里一阵喜悦,他觉得她嘴上虽是关心的冬白菜,内心肯定也在乎他,即使没有男女间的情分,至少会把他当哥哥或者师兄。
  “你又啥子意思?”凌霜霜愈发暴躁了,直接错一步瞪着从那边来的蝶舞和青篱先生,“非逼老子大开杀戒是噻?”
  “小姐,我来。”一直在旁边站的赫连莹莹说完过去,把鎏金剪一横站在小路中间。
  不成想蝶舞仍然不慌不忙地踱步,快到跟前了才冷冷地看一眼赫连莹莹说:“你要做什么?敢踩坏我的冬白菜,看我不把你脚砍掉。”
  “你——”赫连莹莹刚要动手,却看蝶舞扭头瞪一眼小泥鳅和黄诚诚,语气也一样冰冷:“你们也是,踩坏我一颗冬白菜,就砍掉你们一只脚。”说完竟从赫连莹莹旁边过去,仍旧随着青篱先生踱步。而青篱先生就像看不到、听不到,还是眯着眼缓缓走着。
  “要你命!”赫连莹莹喊的比较接近官话,喊完就跃身攻击蝶舞。
  “别动!”蝶舞忽然扭头喝止赫连莹莹。赫连莹莹竟然真的刹住身法看她,只见她向后一直指说:“真想动手就到河边再动,至少可以保住双脚。”
  “我凭啥子听你的?看招!”赫连莹莹二次跃起,直接就是三十六路鎏金剪法第一招“猛虎下山”,一招三式包涵下砸、平捅、横剪,大剪刀奔蝶舞头顶砸下。
  由于身后四五步就是青篱先生,蝶舞不退反进,身子微侧避过剪风再一错步,就到了赫连莹莹的背后。右手一扬,身上搭的披肩斜着飞出去,后发先至窜到赫连莹莹前面。她又一晃一挽,披肩像蛇一样钻过剪把手向后飘来,正钻进她手里,她迅速挽个结用力一拉,就将赫连莹莹连鎏金剪带人束在一起。描述起来是一连串的动作,实际发生就是一瞬间,赫连莹莹看到披肩就惊讶的“咦”,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被紧紧束缚。刚要运气挣断披肩,猛然感觉心口膻中穴麻一下,接着是背后的中枢穴和腰眼穴,身子居然僵住。只听蝶舞在背后冷冷说:“你长期住在寒湿地方,饮食又以寒凉食物居多,且不注意保暖,体内的邪寒渗入骨髓,因此致使下肢肿胀,隆冬时节关节也会疼。”说着话又在赫连莹莹腹部和腿内侧连续扎竹针。
  “狗日贱坯子!”凌霜霜大骂一嗓子,就要挥刀冲过来。只见蝶舞看也不看把右手轻扬,凌霜霜也僵在那里,低头一看心口也扎了根竹针,刚打算破口大骂喉咙也麻一下,空张嘴发不出声音。但她能看清楚,也能感觉到,因为她左肩和腋下也被刺到了,从角度上也能想到是转身时被挡住黄诚诚的俊朗青年刺的,又惊又怕但就是说不出声音,更担心对面女孩用同样的办法折磨她。
  另一边三个大汉被吓坏了,抡起武器就要过来。蝶舞正扎完腿直起身子,指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在那等着,等我扎完她才轮到你们。”说话间还瞄一眼凌霜霜,完了又在赫连莹莹颈部扎了几根针,才走到凌霜霜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小泥鳅知道蝶舞要帮小魔女主仆治病,唰一下闪身挡在三个大汉与蝶舞之间,拿出几根篦子齿晃了几下,悠然地笑着说:“你们是自己乖乖地站着,还是要我帮忙?”三个大汉果然不敢再上前。
  凌霜霜的眼泪滚滚淌下来,她知道自己有时候是蛮横点,但都是小错,不应该落这种下场。这时候赫连莹莹喊到:“小姐,我么得事,一点不疼。这个姐姐是给我医病。”这句是浓郁川音。她刚才是被蝶舞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她能听懂蝶舞的话,她的腿也的确冬天会疼,以前还以为是冻的,今天真长见识了。所以她不仅没有怨恨蝶舞,反而发自内心的感激。
  蝶舞观察完就开始给凌霜霜下针,边下针边说:“你呢,跟她不一样。寒湿比她轻些,但长时间脾胃虚弱使得虚阳上浮,引致肝火过盛,也是脾气大的原因。需要多扎几次,还要配几剂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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