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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爸爸宁折不弯//铁锁皮肉受苦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17 15:05:41      字数:9687

  爸爸粗野地闹到了组织部门是一九六三年入冬。
  对于爸爸来说,这一年本应该充满着喜庆,年初爸爸喜添一女,真格的让他稀罕得不得了。自大妹出世之后,爸爸只要在家,再很少见他坐下来唱念《毛泽东选集》,一有空闲就把大妹捧在手上如获至宝一般。爸爸对妈妈说:“这丫头的眉眼忒像她二姑了,属相也一样,都属兔,或许是咱二姐投胎了吧。”说这话时,爸爸一脸认真,一双眼睛眨巴着喜泪盈盈,打湿了睫毛。可惜喜景不长,待到大妹能够天真烂漫地喊爸爸时,爸爸再也无心眷顾她了,往往爱搭不理地从鼻子里嗯一声,惹得小人儿可怜兮兮。爸爸成天铁青着脸,拿酒浇愁,越喝越凶,以往从来不醉,而今却是常醉,且脾气恶化的状况呈直线上升,越来越暴躁。无疑与工厂推行的“干转工”相关。爸爸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干转工”把他给框了进去。依爸爸的秉性肯定不从,不肯转,非犟着挂个干部的名分不可。
  瞧爸爸那个不服气劲儿,一节火车皮装不下。
  在组织部长办公室里爸爸的嘴脸跟外面将要下雪的天一样阴沉。组织部长耐着性子对爸爸进行说服:“同志,干部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你的文化也是低了些,六一年的矿山事故就是个例子嘛。你是老革命了,觉悟应该高一些,难道你参加革命就是想着当干部吗?当工人怎么就不行呢,一样的革命工作,可不能有贵贱之分的思想啊……”
  “得得,少给老子跟前唱高调!老子流血的时候,你们这些卖嘴皮子的玩意儿还在娘肚子里没成形呢,倒人模狗样的教训起老子我了!”爸爸怒冲冲杠上了,“那次事故该受的过老子受了,还扯什么臊?告诉你,跟老子说话软乎点儿,别打你娘的官腔!”
  “骂人就是军阀!就是没文化!”组织部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爸爸一声冷笑,故意抓起他桌上的墨水瓶,摔在办公室当间儿,溅一地墨汁。组织部长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你必须替你的言行负责!”
  “老子死都死他娘几回了,骂你两句还不敢负责?”爸爸吼道。组织部长冲门外的手下人喊:“记下来!给他记录在案!”
  爸爸不屑道:“熊样儿!你的文化就这呀!”
  有人去办公楼的上一层叫来了厂长。爸爸转业时是准营级,厂长则是副师长,两位都是军人出身,在厂长面前爸爸矮着半截儿。厂长虎着脸瞪着眼:“你知道我死过几回啦?”爸爸蔫了许些:“厂长,我屈呀……”厂长训斥:“你屈,死在战场上的人更屈!”爸爸犟道:“我懂!我正因为替他们活着,就不能太窝囊!”厂长又斥道:“你替他们丢人!有几块伤疤了不起了,可以耍横撒野?”
  “我烦他们尽唱高调!娘的,四四年我就领教过。”
  “关他们什么?上头的精神。”
  “打了鬼子打老蒋,现在嫌我文化低了……厂长,你也是咱四野的,那时候白天打夜里打,天天就知道手榴弹炸药包,黑土地都打成一锅粥了,我上哪儿去学文化……”爸爸不服气,想点支烟,又揉搓了。“我现在学的仨瓜俩枣还是南下路上捡的。厂长啊,卸磨杀驴,我想不通!”
  “放屁!你再胡咧咧,我关起你来!”厂长没好气地喝道。
  爸爸如同倔驴:“枪毙了我也想不通!”
  黄昏时天上沙沙沙沙下开了雪粒子,给地面铺上稀薄一层白,像是准备清洗肮脏地面所撒的碱末。爸爸下班回到家,浑身冷气,手里提溜着一个腮帮子惨白的猪头。爸爸就好一口卤猪头肉,每顿切上一盘是他下酒的必备菜。之前都是妈妈买来,褪净毛,下锅卤好,替他备下,食用时拿刀切切淋点儿醋就可。妈妈一边伸手接过猪头忍不住问:“前几天的没吃完,咋又买?”爸爸戗道:“我乐意。等会儿我自己拾掇。”
  妈妈心知肚明地不再接茬儿。爸爸径直去橱柜取出先前卤下的猪头肉,自己切了一盘端到桌上,倒上酒便闷着头开喝了。往往这种时候铁锁都非常谨小慎微,生怕哪一点不如爸爸意,一筷子或一巴掌便可能上了头和脸。也往往这种时候妈妈就会袒护地上前替铁锁搛上菜,嘴里故意呲儿一句一边吃去,自然铁锁如获大赦。此刻爸爸麻木地喝着,视而不见,一杯酒喝干了,又给自己斟满酒杯。
  几两酒下肚,爸爸很突然地推开酒杯,好像记起什么似的起身前去五屉桌抽屉取出一个红布包。走回来落座,打开布包,把三枚军功章和一枚东北解放纪念章摆在桌面上。瞅上一会儿,吞咽一口酒,瞅上一会儿,吞咽一口酒,仿佛这些奖牌成了一道下酒的菜肴。
  妈妈小心着问:“他爸,怎么了?”爸爸仰脖一大口酒,答所非问:“凭着老子这些个奖章,去北京要饭就有管饭的,共产党打天下老子流过血!那些个鳖犊子有什么资格瞧不上老子,算他娘的老几呀!”
  这时家里养的一只小猫跳上了爸爸的大腿,或想亲昵,或想讨个暖和。爸爸乍猛地被惊着了,一巴掌把小猫扇下大腿,嘴里粗声粗气骂个不休,似骂猫,却明明骂的是人。铁锁慌忙上前把小猫抱起来,闪开爸爸远一点儿。不料爸爸似乎骂着不解气,继而夹带着浓烈的酒味扑上来,一把从铁锁手里夺过小猫,狠狠地朝地上摔去。小猫落地腿脚抽搐,铁锁移步上前只见小猫嘴角鼻孔在流血,他刚刚求救般哭喊一声“妈”,爸爸又抓起小猫摔了一下,方才忿忿地回到桌边去。
  可怜的小猫呜呼哀哉。铁锁又惊又心疼,咧开嘴哇地哭出了声。爸爸大着舌头吼:“嚎……嚎你娘个头啊?”
  “一只猫怎么你啦?你个混蛋下手忒狠!”妈妈蹿上前骂道。爸爸一捶桌子腾地站起来,瞪妈妈一眼,又沮丧地跌坐下去,嘴里则强硬道:“就摔了!要老子偿命不?”
  “瞧你多能耐,跟一只小猫犯浑较劲,还知道偿命哪?”
  爸爸一副潦倒失意的落魄模样,抬手摩挲了一把脸,掫下一口酒懒得跟妈妈戗戗。妈妈走到铁锁身旁仍不依不饶:“小猫也是性命啊……你真是个混蛋!地地道道的混蛋!”
  铁锁蹲在死猫跟前悲伤抽泣。
  “锁儿,咱不搭理这个耍酒疯的混蛋家伙!”妈妈拽他起来,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然后妈妈找来一个硬纸盒,又找了块布把死猫包好搁进盒子里,安抚他说,“别哭了,妈陪你去埋了它。”
  铁锁端起盒子,一双泪眼恨恨地瞪着爸爸,而爸爸仍在抚弄着他的军功章喝着酒。外面天已经黑了,雪粒子依然在撒,妈妈撑着伞背着大妹,娘儿仨来到家门前不远的水塘旁边。
  在水塘边埋葬了小猫。“可不敢记恨你爸。”往回走时妈妈又如此说,“他心里屈呀……”
  那时候铁锁不懂,只恨爸爸对小猫心狠手辣,长大后方才意识到,爸爸他一个“屈”字怎么了得。推开家门,妈妈“哎呀”一声急忙上前,铁锁惊见爸爸大醉,从椅子出溜下到了地上,醉眼呆滞地搂着几块奖章正疙疙瘩瘩地哭诉,句句凄切哀怨,听着让人揪心——
  “杨司令啊,你送我的水笔,还没学会几个字就让我弄丢了。”
  “傻呀二姐,坦克炮管是大刀能砍断的吗?”
  “杨司令,二姐,你们死了……可我活得窝囊,窝囊啊……”
  
  一九六四年上半年,爸爸赌气退了休,病退工资仅拿百分之六十,酒量倒是见长,似乎睁开眼就在喝酒,喝高了就蒙头大睡,成天只求个晕晕乎乎。舅舅曾试图劝阻爸爸赌气退休的不理智行为,却被轰出门去。
  当时铁锁差几个月便九岁了。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忧郁的阴雨紧一阵缓一阵地下着,舅舅回老家探亲返程来家里看望。吃过饭妈妈揽着大妹去里屋哄她睡觉,爸爸发了一通酒气熏天的牢骚之后,让舅舅替他写份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没想舅舅则斗胆表示自己不赞成。
  “姐夫,我不明白,你干吗非犟着挂那干部牌子不可呢?”
  “老子偏偏不听这帮鳖犊子的摆布!”爸爸一下被惹火了,“瞧瞧老子身上的弹孔和刀疤,还有老子那些个血水泡过的奖章,共产党得天下老子流过血,也死过好几回,他们算什么东西!”
  “姐夫,你冷静想想,就算同意你提前退休,也只能是病退,工资会少一大截。”舅舅觑着爸爸的脸相怯怯苦劝,“况兼病退下来也解不了气,人家不受损失,倒还是你自己吃亏。”
  爸爸更火了,怒目圆瞪如同牛卵:“你写还是不写?”
  “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舅舅只敢嘟囔道。爸爸霍然起身,三把两把折了笔撕了纸,冲门外一扬手:“你走!咱爷们儿不稀罕你有墨水!你也想拿咱爷们儿一把,没门儿!”
  铁锁清楚舅舅有些害怕爸爸,眼下更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不见了喘息。爸爸火爆地一跺脚:“走啊!”
  舅舅十分委屈地走进雨雾之中。大门被爸爸很响地关上,雨的嘈杂隔在了外头。爸爸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呼呼喘着粗气,脚上的翻毛皮鞋踏得地面打夯般咚咚作响,活像一只囚在笼里东突西撞的困兽。铁锁惊吓得缩在墙角,当爸爸盯视着他的那刻,他拽出一个陡然的寒噤。少时,爸爸移动两步走到铁锁眼前停下来,一张脸比屋外的雨天还晦暗,问:“你他娘的是老子的儿子吗?”
  铁锁颤巍巍点头。
  爸爸又问:“你他娘的也想拿老子一把?”
  铁锁颤巍巍摇头。
  爸爸一把将铁锁提溜起来半拎半推到桌旁:“写!”
  铁锁拿起笔时求救地瞅了一眼里屋紧闭着的房门,盼着妈妈出来解围。当时读小学二年级的铁锁终究还是写了,在爸爸喷着酒气磕磕巴巴的叙述中,如听写般战战兢兢写的,好像写了二百来字,如今想想估计有不少错别字在上头。这时妈妈方才从里屋出来随手关好门,爸爸立马抖抖铁锁写的那张纸递给她看:“瞧,书没白念,咱这浑小子写得不赖。”妈妈装模作样地瞅了瞅纸面,发现舅舅不在了,问铁锁:“你舅呢?”铁锁瞅瞅爸爸不敢应声。爸爸一边从妈妈手里拿过写着“申请”的纸,一边揶揄道:“人家是大文化人。”随之破天荒赏给铁锁半只卤猪耳朵。
  舅舅被爸爸斥走的事之前有过,妈妈见惯不怪。
  铁锁啃着猪耳朵慢嚼细咽地品味着,一抬眼看见爸爸呆呆地捧着那份退休申请,整个神情如同冬天的大山一样肃穆,苍凉的肃穆中浮动着缕缕哀伤和悲戚。铁锁的嘴巴停止了咀嚼。
  爸爸退休那天醉得挺惨。
  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刚巧铁锁在那天加入少先队。当时入队年龄受限制,优秀少年必须年满九岁,不像现在几乎是全员红领巾。当时铁锁差月份,被破格接纳的,并且当选为中队长。铁锁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胳膊上佩戴着二道杠的标志,在夕阳的光水里兴冲冲哼着队歌走进家门。
  爸爸醉眼迷迷地盯住铁锁看,蓦地一招手要铁锁过他跟前去。铁锁当下吓得歌没了,却又不敢不从,颤巍巍往前挪步。爸爸欠欠身子一把揪他过去,说:“你知道爸爸为什么退休吗?为什么退休?”
  铁锁慌乱地摇着头,就差没哭出来。
  爸爸嚷道:“老子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啊……”
  铁锁傻傻地望着爸爸,颤抖着不敢动弹。
  爸爸两只手往铁锁的双肩一拍,没料将他拍坐在了地上,又想提溜他起来,提溜了两次没能提溜起来,也就作罢了。爸爸拿手指点着铁锁的鼻子:“小子吔,一定好好念书!莫看爸爸我穷,只要你有本事念,一直念到大学,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你!老子要饭也供你……”
  爸爸嚷嚷着,一股酒劲涌上来,吐了铁锁满头满身的污秽。
  接着一头栽下去,一天没醒。
  
  退休象征着一种生活的结束,退休后的落寞使得爸爸更觉孤独凄凉,偏偏爸爸又是那种不甘结束不甘落寞之人。况兼,退休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导致生活拮据的事实直接地戳在爸爸眼前,怨爹骂娘也好,仰天长叹也罢,他必须面对,借酒浇愁愁更愁,且无济于事。如今铁锁回忆起来真正哀其不幸,爸爸没有任何技能,好像就知道打仗,或者当个干部什么的,其它什么都不会,仅仅剩下一口宁折不弯的硬气。
  爸爸从闷酒中究竟品味出了什么不得而知。在他赋闲两个月之后,最终选择了去一家采石场锤石头,把大小石块拿手锤砸成寸口石子,用竹箢箕计量,每一箢箕二分钱,直至他病倒卧床。从那时起,铁锁再没见过爸爸闲坐在门口读《毛泽东选集》,书面上散落着灰尘。两年多的时间,爸爸几乎天天在采石场锤石头,晴日戴一顶草帽,雨雪天穿一套雨衣。除了过大年,一日不肯懈怠,硬靠一双手锤着石头,赚回了工资差额的百分之四十,还多出来猪头肉和酒的钱。其间六四年弟弟和六六年小妹肩挨肩地来世,是否也包含着爸爸抱怨赌狠的发泄,铁锁不敢妄说。
  铁锁曾兴高采烈地寻到采石场去过。当天弟弟出生,妈妈不肯去医院生产,怕花钱,找来一位之前做过接生婆的大妈在家接的生。生了个弟弟,接生的大妈让暑假在外弹玻璃球玩耍的铁锁去跟爸爸报喜。
  烈日炎炎,采石场上有好些锤石头的人,每人占一块地,坐的位置撑着大帆布伞。铁锁走到每一顶伞下都不是爸爸,正在怀疑自己找错了采石场,却意外看见了爸爸的背影。爸爸的位置上没有伞,酷日下只戴着顶旧草帽,那一眼让铁锁很不落忍了。稍顷,报喜占了上风,他跑到爸爸跟前叫了一声,兴奋地报告:“妈妈生了一个弟弟,接生婆大妈让我来告诉你喜信。”当时铁锁以为爸爸听说添子,立马会欣喜若狂地扔下锤子拽起他径直往家跑。事实是爸爸停下手锤,甚至连眉眼都没有抬一抬,只寡味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一边撩起搭在肩头的半截子毛巾擦了把汗,手上的铁锤就继而上下翻飞起来,砸得石屑迸溅。或许他感觉出铁锁还没走,才不再停锤地补了一句:“天热,回去吧。”
  铁锁悻悻然,离开采石场三步一回头。
  其实爸爸从退休之后好像就不会说软话了,也根本不会笑了,被阳光灼焦的脸面褶皱纵横交错,又深又硬,仿佛刻上去的一般。在铁锁眼里,这个苍老的男人与过去威风八面的爸爸简直判若两人。妈妈背着爸爸汪着泪悯叹:“瞧你爸那双手,糙得都没了人手模样。男人啊……”
  而爸爸的脾气愈发变坏,只有上十岁的铁锁可以说经常挨爸爸揍,在那段日子里铁锁几乎成了爸爸的发泄对象之一。揍得轻的次数多得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说出来的当然尽是些揍得特别重的记忆。
  那时候学校里征订《少年报》,订一个月的交钱一角二分,订一个季度的交钱三角六分。铁锁身为少先队的中队长,必须带头,要模范表率,自然想到订一个季度的。那天是六月的一个星期六,铁锁下午放学回家时,舅舅也在,正和妈妈说着话。妗子当时还没调来,舅舅一个人在黄石,二十天或个把月来家看望一次他三姐已是惯例。铁锁趁着爸爸还没回来,跟妈妈说了征订《少年报》的事。妈妈不明白地拿眼神问舅舅,舅舅点头认可,并且认真解释了几句订《少年报》的好处。
  妈妈还是说:“那就订吧。订多长的,得等你爸决定。”
  晚饭之后妈妈告诉爸爸订报的事。还好,爸爸没有反对,木着脸说:“订一个月的。又不是什么课本,订那么些干吗?”铁锁不甘心,求助地朝舅舅直挤眼。舅舅忍不住地插嘴解释:“姐夫,订《少年报》与学习有关系,最大的一个关系是能提高作文水平。你看这报纸上的文章,每一篇可都是写出来的。”爸爸先是一愣,可瞅见铁锁在斜着眼瞧他,马上一梗脖子冲舅舅咋呼道:“闭上你的嘴!就算你老姐夫没文化,也轮不到你发话。一个月,一季度,都是他娘的订报。”
  自然舅舅不再多言。铁锁不依地嘟囔:“你天天喝酒有用。”
  爸爸顿时大怒,冲铁锁飞起一脚。妈妈在一边抱着弟弟紧忙招呼铁锁快跑,当下铁锁迅速跑出门去。六月天,黑得晚,爸爸撵出门拾起两块半截砖扔过来,一块擦着铁锁的头皮飞过,一块正中铁锁的脚后跟。在铁锁栽跌下去的那一刻他认定《少年报》订不成了。入夜时分妈妈正替铁锁敷着脚,爸爸却拖拽着乏累的步子走进里屋来,清了清嗓子却什么话也没吐口,很突然地那种,扔给铁锁三角六分钱。
  铁锁抬起疑惑的眼光,只见爸爸疲惫的后背。挨砖头没哭的铁锁,此刻攥着三角六分钱哭得好不伤心,也惹得妈妈泪眼婆娑。
  外屋传来爸爸炸雷般的吼叫:“号丧啊?老子还没死呢!”
  铁锁惊骇地一抖,哭便给噎了回去。
  挨揍也有铁锁真犯错的时候。那一回铁锁与一位同学在上学路上看小人书看忘了时间,走到学校已经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响了。当时的数学老师不再批改铁锁的作业,看得出数学老师很生气,铁锁认错检讨都无济于事,老师犟着说:“你不学我也不伺候。”没过几天就被爸爸检查作业本给发现了。其实爸爸检查只是看看老师给的分数,他知道一竖后头俩零最好,否则脸相不大好看。爸爸见老师没批改作业,问铁锁,铁锁哪敢说实情。没料到爸爸去了学校寻老师要理由,结果真相大白,铁锁旷课露了馅儿。那天黄昏铁锁挨了一顿狠揍,至今难忘,俗称“竹片子烧肉”。
  “老子让你还旷课!让你再没实话!”
  伴着竹片子一下比一下脆生地飞落,爸爸每一次扬手就咆哮一句,铁锁便哭叫一声“哎哟不了呀——”爸爸疯狗般的咆哮和铁锁杀猪般的哭叫一阵阵回荡,在缭绕着缕缕炊烟的瓦檐下沉浮。妈妈领着大妹抱着弟弟远远离开,大是大非一贯分明,不愿在跟前是怕她自己看着心软。街坊邻里铁锁的小伙伴吓得猫在自家门后不敢露头,每一声竹片子的清脆响动,都能惊得他们眼一闭身体一抖。邻居里有叔叔婶婶伸头劝说,只是动动嘴皮,大家太清楚爸爸的脾气。爸爸抽打得兴起,谁也拦不住,一直到爸爸抽打累了,铁锁也哭叫不出声了,暴风雨方才消停。
  第二天铁锁浑身伤疼,尤其屁股肿得老高不能沾座,自觉不好意思上学去。于是铁锁早上悄悄跟妈妈说,想请假在家自学。没待妈妈应声,欲往采石场的爸爸耳尖,闻过怒目圆睁,一个耳光甩过来,铁锁半边面颊显出五个紫红指印。爸爸喝道:“给老子上学去!”
  临出门,爸爸又想不过一把拽着铁锁一道走出去。阳光绰绰,直晃人眼,铁锁被爸爸就像黄鼠狼拖鸡一样拖拽着行进,一路上引得大人小孩侧目而视。爸爸僵硬着脸大步流星,一双脚蛮横地踩踏得光水惶惶迸溅,而铁锁踉踉跄跄小跑着才能跟上爸爸的步伐。走进校门,操场上走廊里尽是男女同学叽叽喳喳一片议论声,压迫着铁锁垂头丧气,此刻颇知“羞臊”滋味。爸爸不管不顾这一切,就这么一直将铁锁拖拽到教室门口,而后朝教室里猛地一推,推得他踉踉跄跄险些栽倒。
  爸爸转身欲走,一抬眼瞧见他曾找过的数学老师正走过来,那张糙脸立刻浮现出一种别扭的讨好的笑容,迎着数学老师深鞠一躬,从不说软话的爸爸头一回对人这么毕恭毕敬:“老师,我狠狠教训过他,量他再不敢旷课了。请求老师抬抬手饶他一次,给他批改作业吧。”
  数学老师这才认出了爸爸,也让爸爸弄出一脸惊诧。紧接着爸爸仿佛要证明给老师看一般,又冲铁锁恶狠狠扔下话:“不能坐,就站着听老师讲!再旷课老子打折你的腿!”
  铁锁站着上了一天课。铁锁清楚地记得,当那位慈爱的女班主任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坐下时,他哇的哭了起来。
  
  也是在这一段日子里,爸爸喝过酒更加喜欢讲他的战史,酒喝得太多,说话舌头都短了一截,却只管一个劲地讲讲讲。什么南满作战他打死过一名敌团长俘虏敌兵一个班,什么战天津全排荣立集体二等功他升为副连长,什么广西剿匪他带一个小分队三天端过土匪四个洞穴,什么中国四大行政区他走了三个半等等,不但说过许多次的内容还在没完没了地重复,而且要求铁锁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听,不可心存旁骛。
  冬季里一个苍凉的傍晚,北风吹打着窗户玻璃格楞楞作响,瞧爸爸正闷着头默默喝酒,铁锁估计今晚没有故事了。于是铁锁准备去同学家借一本书《烈火金刚》,这书听过介绍一直心痒渴望阅读。欲走还没走,爸爸突然开了腔,一听又是他在抗联死里逃生的情节,都听过八百回了。铁锁见妈妈和妹妹弟弟都在桌旁,又太惦记那本《烈火金刚》了,生怕让别人捷足先登借了去,便悄没声地外走。
  没料铁锁刚走到厨房门边,爸爸便闪电般追撵出来。不容铁锁有所反应,爸爸一把薅住他,不见二话,伸手抓起一个舀水的木瓢朝他头上乱打一气,末了水瓢破成了两半。爸爸扔下破瓢斥道:“你他娘的也想嫌弃老子啦?哪怕你能像老子那么轰轰烈烈来上一回啊……回去坐下!”
  之后逢是爸爸开讲,铁锁再不敢挪动屁股,听腻了也得认真听。当时铁锁挨打后坐到爸爸喝酒的桌前,大冷的天爸爸额头沁出一层点点珠珠的虚汗,且气喘吁吁。多少年后想想,有可能那时候癌细泡就已经吞噬他的肝脏了。可在那个北风嗖嗖的夜晚铁锁不可能知道。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哪儿哪儿都是嫣红翠绿,哪儿哪儿都是莺歌燕舞,到处一派升平景象。三月天少雨,晴空万里,学校的操场上红旗招展,革命传统教育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有老红军讲长征,有工人师傅说护矿护厂,有贫下中农忆苦思甜,一场接一场的报告会让同学们爱憎分明,也被撩拨得听见热血在血管里沸腾叫唤。而铁锁坐在台下往往走神,有时候幻觉着台上讲述的人就是爸爸,恍惚听见爸爸正在手舞足蹈地叙说着一个个激烈的战斗场面,和在家边喝酒边叙说的神态一样。
  这天下午幻觉里的爸爸又一次在作报告,铁锁听得认真,众位同学也被他听过多遍的战斗情节给抓住了,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当爸爸报告完时,老师同学起立刮起暴雨般的掌声,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决堤似的奔涌过来,几乎淹没了铁锁,且竖着大拇指公认爸爸比任何一位讲述者都讲得精彩。阳光温润可心,铁锁十分想大度地告诉同学,不是爸爸讲得精彩,是一场场战斗本身就那么激烈无比。没待铁锁说出来,有人拍拍他的肩,使得他一个激灵给拽回了现实,瞬间里竟有些犯迷糊。
  铁锁回头看,拍他肩的是班主任老师,让他去一趟少先队大队委办公室,说大队辅导员老师找他有事相谈。铁锁这才醒过来,问:“现在吗?”班主任笑着点头:“现在。”
  在少先队大队委办公室里,可以看见窗外的麦田一片葱绿。辅导员老师让铁锁坐下,开门见山地对他说:“这个星期六下午,是少先队大队活动日。我们知道,你爸爸是一位久经沙场的革命军人,结合学校开展的革命传统教育,决定聘请他来作革命斗争报告。”
  “真的啊!”铁锁喜形于色。辅导员老师又说:“当然。你觉着爸爸作这个报告有把握吗?”
  “爸爸可能讲了,一端起酒杯就讲起来没完。”铁锁激动地站起来,“他还要求我乖乖地坐着听,听过了也得装着没听过一样听下去。连尿尿都不许,只能憋着听完了再去尿。”
  辅导员老师给惹笑了:“爸爸什么时间在家?”
  “晚饭之前到家。”
  “好吧。明天下午放学你领着我们提前去请他。”
  放学路上铁锁兴奋得蹦蹦跳跳,看天天湛蓝,瞅地地洁净,再过两天便是星期六,他想象着爸爸坐在台上作报告一定比在家里讲得更带劲更神气。晚饭时爸爸喝着酒,像在想事,搛一块猪头肉搁进嘴里慢慢咀嚼。铁锁心里直念叨,今天别讲战史了,留两天去台上讲吧。嘿嘿,爸爸果真什么也没讲,一直闷不吭声地喝着他的酒。夜晚睡在床上铁锁仍然偷偷在乐,甚而淘气地摸了一把妈妈腆得老高的肚皮,妈妈还有两三个月又将生产。妈妈将大妹和弟弟安顿入睡,上床前瞧着铁锁乐不思睡的模样,轻轻刮了他一鼻子逗道:“乐啥呀?你吃了哈哈鸡肉啦?”
  铁锁忍不住地露了一句:“爸爸要去学校少先队作革命斗争报告。”
  妈妈满不在乎:“不就说那些打仗的事吗?值当得不睡?”
  铁锁又在显摆:“明天大队辅导员老师要来请。”
  妈妈打着哈欠:“你爸呀,他不定去。”
  “一定会去。”铁锁驳道,耳畔却响起妈妈深浅不一的鼾声。
  第二天白天的时间至少比平日长两倍,太阳在头顶上走着,活像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铁锁恨不能上天去拽着太阳跑。终于煎熬到了下午放学,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刚落地,铁锁就蹿出了教室大门,飞奔到隔着两排教室的少先队大队委办公室。辅导员老师和高年级的两个大队委同学正候在那儿,铁锁以为来晚了,有些小喘着解释说刚才下课。辅导员老师站起来喜爱地拉铁锁过去,介绍大队委同学跟他见过面,然后问道:“咱们现在走吗?”铁锁猴急地抢着说:“当然。”
  一路上铁锁嫌辅导员老师他们走得太慢,瞧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倒惹得他们大笑。辅导员老师还说:“别急着走路,看一看春天的风景,山水啊草木啊,对你写作文大有帮助。”
  铁锁心里嘀咕,天天上学天天看,有什么可看的?接下来铁锁灵机一动,随口讲了几段爸爸的战斗片段,一下子吸引住了两个大队委同学,脚步自然跟着铁锁加快了许多。
  铁锁领着辅导员老师他们与爸爸脚跟着脚走进的家门。
  辅导员老师自我介绍后,礼貌地伸出手,爸爸没有迎握,自嘲一句手脏,弄得气氛有些尴尬。妈妈圆场地搬凳子招呼大家坐下,见妹妹弟弟来回跑闹,又赶紧把妹妹弟弟带出门去。稍稍冷场,辅导员老师大度地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讲述了学校开展的革命传统教育,又恭维了一番爸爸的光荣历史,才说出聘请爸爸明天去学校参加少先队队日,给孩子们作一次革命斗争的精彩报告。辅导员老师说的时候,铁锁站在旁边一直觑着爸爸的脸色,预想爸爸一定会高兴得满脸绽花,接着爽朗地答应下来。可他的心却揪扯起来,爸爸那张拒人千里的糙脸愈发地僵硬如铁。
  万万没料到,爸爸没等辅导员老师说完,冷不防一拍桌子:“打住!老子没什么光荣历史,你们也别拿老子开心!走吧,赶紧走人!”
  辅导员老师他们仿佛给电着了,目瞪口呆跟傻了一般。
  爸爸又吼:“听不懂人话呀?我叫你们走人!”
  辅导员老师他们大惶大惑地遁出门去。铁锁早已惊恐失色,转瞬爸爸就怒瞪着他发问:“你拉他们来的?”铁锁结结巴巴辩白:“是……是老师自己……”爸爸跳起来,一把揪住铁锁的头发往墙上撞去。一边撞着,一边骂道:“你个混蛋!你个吃里扒外的坏种!你明知道老子作不来报告,还带人来拿老子去当笑话!”
铁锁的前额被撞开了。血如涓流,满面尽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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