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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B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3-15 08:49:12      字数:11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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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家的男人赵钢铁说,咱村的村长刘解放栽了,好像是被他曾经迫害过的太平桥村村民给举报了。具体因为什么原因而举报他,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村民们都很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心里油然地产生某种快慰,好似一个成绩普通、饱受老师歧视倍受同学羞辱的孩子,在某天突然得知自己的成绩进入了班级前十名,那种痛快的感觉是这辈子从未享受过的。这样的结局从理论上讲无疑是最令人欣悦的,我知道太平桥村恨刘解放的人能够排成一个连,但是真正敢和他对着干的除了膝下无子女的杨石匠以外,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来。但是我同样不希望杨石匠或其他村民去上级单位揭发他,因为害怕他们在事后遭到报复。
  几年前,县里曾经派了调查组来咱村摸排过情况,好像也是听到了关于刘解放的某些传闻,然而出于种种条件的限制,他们调查组的进展不是很顺利。刘解放提前得知有人来村里调查他的情况,早在一天前就出钱雇了几名临时演员,按照他的“指示”蹲守在太平桥村的几个重点场合,将那些调查组的领导忽悠了过去。听说当天晚上他还在村里的小酒楼设宴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领导,只可惜那些领导高风亮节、刚正不阿,一口就谢绝了他的“邀请”。村长当时心里产生了很强烈的不安全感,仿佛预感到自己可悲的命运,不过后来证明那些领导并没有找出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他给几个临时演员结算了工钱后这事就翻篇了。
  那时候黄毛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面对县里调查组的突击检查刘解放的确还是心虚的,我想他就是通过那件事之后才下定决心要给自己物色一名帮助他“望风吹哨”的马仔的。因此,村民们都在人前饭后说黄毛那小子的出现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缘于刘解放的提拔和重用,原本游手好闲的他确实风光了好几年。在那段被村民们称为白色恐怖的岁月里,他放肆得有点不认识自己了。直到今天东窗事发,人们还在私底下猜测他反叛的真实原因,因为在很多人看来,黄毛的忠诚是没有二话的,他内心对刘解放的“崇敬”不是一点逆境可以摧毁他的。
  听赵钢铁说,刘解放是在今天被几名刑警队的同志带走的。据说他们来的时候,每人腰带里还配着一把枪,可见刘在他们的眼中是怎样的狂妄不可一世。当然今天的刘解放表现得很乖巧,他没有临阵逃脱,他更没有安排马仔给他“望风吹哨”,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得力助手已经在监狱里接受再教育了。他被刑警队的同志带走的时候耷拉着脑袋,昔日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我很不巧由于自己在单位上班而没有看到这精彩的一幕,否则我估计自己在现场很可能会大声欢呼的。
  听到好消息的我那天晚上身轻如燕,我像一位没有经历任何世间之纷繁芜杂琐事的少女一样,准时准点地赶到村头凑热闹。曾经的太平桥村晚间时分是静悄悄的,好似村民们形成了某种合约式的行为,在任何公开的场合要尽量少交流,少聚众,以免某些污言秽语要通过某种形式传播到某某大人物的耳朵里。这样的约定俗成有一段时间了,要不是今天刘某人的突然栽倒,真不知这样的静谧氛围还将在这里弥漫多久。
  我看见我爹我娘出现在村头,我爹穿了件双层夹克衫慢悠悠地走着,眼神里透露着迷茫和木讷;我娘披散着长发涂着浓浓的妆,还是年轻时的那副派头,只是长发里面夹杂着缕缕白发,腰板或许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挺拔了——不过我觉得她还是这样子更好,只有略显精神不振才能衬托出她此刻的年龄。我爹和我娘就这样手插口袋里各自走着,像随着人流在赶庙会,我不知道年轻时他俩是否也这样,对于这个残缺的家庭,我是有遗憾的,也是充满失落的。
  几位在溪滩边议论过我和我娘的中年妇女,现在也齐刷刷地出现在这里,仿佛笼罩在她们头顶达几年之久的“罪恶的大山”已被推翻,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她们的生活就将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聚拢来,想跳广场舞就跳广场舞,想麻将就麻将,想太极就太极,完全不必担心周围的某处潜藏着可怕的告密者。而混在人群中间的,还有一位始终耷拉着脑袋的男人刘罗锅,他的命运已经和村头那棵即将枯萎的杉树紧紧连在一起。我想起刘村长在他家那间破旧的老屋子里导演的戏剧,真是“精彩绝伦”,真是可笑之极——尽管我也不是该事件目击证人。
  我过去和爹娘打了声招呼,接着就顺其自然地混入那群中年妇女的队列,我不知道她们接下去准备干什么,同样地我也不清楚自己接下去准备做什么。我只看见那群女人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这是仅仅属于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又好似属于全人类的笑容。
  当我处于彷徨之际,我听见耳畔响起了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鲤鱼跳龙门,还是谁家的父母在给子女操办婚嫁之喜?我想在这样特殊的时候操办喜事,不会显得有些尴尬吧。
  然而鞭炮声并没有立即停止,响完了一卦后,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卦。人们都转身朝着鞭炮的方向望去,只见得烟雾缭绕的云影中,性格固执的杨石匠正站在那里,很明显这些震天响的鞭炮就是他燃放的。
  我爹像一名消防员似的猛地冲过去,将杨石匠拉到旁边。
  “你这是干嘛啦,老杨?”
  “送瘟神啊。”
  “你说什么呢,这里谁是瘟神呢?”
  “老孟,你不会明知故问吧?”
  “难道你是说咱们的刘村长?”
  “除了他还能是谁啊?”
  “唉,这事没必要吧。”
  “什么叫没必要?”杨石匠见昔日好友居然不支持自己,脸色有点难看了。“老孟呀,这瘟神在咱们太平桥村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那么多年,好事没见着他做一件,坏事天天在干,今天他终于栽了,难道我们村民不能拍手叫好吗?”
  “我知道,他迟早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时间问题。我也为他的离去而高兴,可是,咱们做事情总得低调一点吧。你看周围村民那么多,虽然大伙生活在一起半辈子了,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晓得这里面会不会再冒出另一个‘黄毛’来,所以还是小心行事比较稳妥。”我爹好心在苦劝杨石匠,他不想自己最贴心的兄弟遭人暗算。
  “别管他黄毛红毛还是绿毛,有种就让他来找老子吧。”杨石匠的一句凛然正气,让我爹不知道进好还是退好。
  “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你痛恨这个坏人呢。”
  “你问问大伙看,村子里谁不痛恨他呢?”
  “恨,大伙儿都恨,我也恨他呢。”
  “那你还有理由阻止我‘送瘟神’?”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在太平桥村,还是没有人敢把我老杨怎么样的,尽管我知道自己也不受人待见。”
  “那倒没有。”
  “我一个人生活,天不怕地不怕。”
  我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一卦未点燃的鞭炮,对老杨说:“听我一句劝,地上的那一卦别点了。”
  “好的,我听你的。”
  我爹领走了杨石匠,答应随他去村里的小茶馆喝喝茶,叙叙旧。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哪知杨石匠他们离开还不到五分钟,我又听到了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我当时还在心里抱怨我爹,嫌他没本事看不住那个“老顽固”,又让他回来“捣乱”了。可是走近一看,躲在硝烟后面手持炮仗的不是杨石匠,而是村子里谁都不把他当回事的刘罗锅。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罗锅放鞭炮的模样比起杨石匠,少了几分英雄气概,多了几分正义之感。
  “刘罗锅,你这是在干嘛呢?”
  刘罗锅根本不搭理我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爹走过去一把甩掉了他手里燃烧的炮仗,他推了我爹一把:“你想干嘛?”
  我爹说:“我不想干嘛,老杨已经第一个放了鞭炮,他是英雄,你刘罗锅放别人丢下的鞭炮,还算是英雄吗?”
  “你管我是不是英雄。”刘罗锅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帮姓刘的讲话,敢情是收了他的好处。”
  “我懒得理你,你这老东西倒顺不分,我好心劝你倒要反过来诬蔑我,难怪要当一辈子五保户,真是活该。”
  我爹的这句话是讲的重了,不过也是被那个单身汉激出来的。你要说他不憎恨刘解放那是假话,太平桥村的男女老少哪有不憎恨刘解放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当然除了那个头发染得一撮黄毛的小东西以外。不仅仅是我,整个太平桥村的村民估计都没有知道谁才是检举揭发刘解放的真正的大功臣,如果那个“告密者”会在这一刻现身,人们一定会卸下多年的疲惫和恐惧将那位英雄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接住他,给他送去象征着荣耀和归属的鲜花,因为在太平桥村民的心中,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我爹自然明白像刘罗锅这样的人是不配做英雄的,既没有胆量也缺乏勇气,他是出于好心保护对方才劝他住手的,免得给自身招惹更大的麻烦。刘罗锅的胆怯是人们心知肚明的,他就像一个被马蜂蛰了的孩子,追不上那只狡猾的马蜂,只能等待它自然死亡后故意去踩它几脚,以发泄内心的仇恨。
  接下去的几天,太平桥村的人们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打住!我知道你们要胡思乱想了。你们一定觉得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选举村长,再小的村子怎么能没有领头羊呢?错了,选举还不是最主要的事情,因为刘解放的职位可以让村支书暂时兼任,等到一年后再选举也不迟。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比选举村长重要的多,也让村民们焦虑得多,那就是找出举报刘解放的幕后英雄。虽然这座欺压百姓的“罪恶大山”已经推翻了,可是村民们秉承着“饮水不忘掘井人”的美好传承,发誓要将这位无名英雄挖掘出来,好好地纪念他表彰他,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当然人们希望那位无名英雄能够主动亮明身份,可惜这样的愿景没有出现,人们只能将它延伸为无穷无尽的猜测与怀疑。那些平时嫉恶如仇的人,虚怀若谷的人,口无遮拦的人,正义感爆棚的人,被刘村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更大程度上成为了这次事件的怀疑对象,当然这种被怀疑是良性的。只是那位躲在面具后面的有血有肉的隐形人,他在得知自己的“遭遇”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最后的秘密还是由村里的另一个小伙子阿坚公开的。阿坚是怎么知道的呢,原来他曾经去看守所探望过黄毛,作为跟着黄毛混了好几年并且也得到不少好处的他来说,去黄毛面前露个面也是表达自己重情义的最原始的方式。
  当他踏上去往看守所的行程时,刘村长还没有出事,阿坚和黄毛面对面说了几句话,他们谈起了小时候村子里发生的有趣事儿,谈起了两个人去异乡打工的经历,谈起了回村后一度失去联系而后由于某次偶然事件再度相逢的有趣经历。阿坚绝口不提伤心事,这是他在出发去看守所之前给自己的规定,他觉得黄毛现在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如果自己再不能给他带去一些正能量的东西,黄毛的心里压力会更加大。
  谈话的时间非常短暂,在阿坚即将离开时,黄毛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阿坚感到很惶惑,不知道多年的兄弟如何会在这本该保持镇定的时刻失去理智,他问黄毛到底怎么啦。黄毛说,他在这里的日子很难过,每时每刻生活在恐惧之中,他要想办法尽快出去。阿坚说,那好呀,你在这里听话点,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没想到黄毛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他说自己一天也坚持不了了,减刑鬼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减下来。然后不等阿坚开口,他自己主动向他透了底。他说,你不要恨我,我可能要做对不起老大的事情了。阿坚心里咯噔一下,他没反应过来这话具体是什么意思,还叫黄毛不要胡言乱语。黄毛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做对不起老大的事了。兄弟,请你出去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
  回来后,阿坚想了好几个钟头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老大指刘村长,对不起老大,那肯定是他想把关于刘村长欺压百姓的恶行举报出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了。黄毛只是告诉阿坚自己在里面的日子很难受,阿坚能够悟出来这是暗示他受到了别人的欺负。黄毛当然不能把话讲的很明白,因为狱警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后像蹲守在边防线上的哨兵,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将他的话传播到别人那里去,总之还是谨慎点为好。
  阿坚心里琢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刘村长这次突然栽倒肯定和黄毛的举报有关,村子里的男女老幼是不敢去举报他的,要不然刘某人也不敢嚣张到今天。怪不得那天谈话时黄毛要在最后时分紧紧地抓住我的衣领,原来是他希望我能记住那句话,记住他那天的勇气和无谓。
  尽管阿坚记得黄毛要求他保守秘密,但是最终他还是将这条重磅新闻说了出来。因为他从人们口中听到了赞美声,关于刘解放的被打倒村民们不但没有悲伤,没有失落,反而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人们纷纷将那位“告密者”称作英雄,而且非要想尽办法将他挖掘出来不可。阿坚只能满足那些朴实的父老乡亲的要求,将黄毛的丰功伟绩低调地传播了出去。
  
  5
  
  如果不是阿坚戳穿了那个小秘密,那群长舌妇差点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当然,被怀疑次数最多的当属特立独行的杨石匠,其次是孟石匠的老婆李映梅,我觉得怀疑他们两个倒是有一定的理由的。
  杨石匠性子直,有很强的正义感,平时的点滴行为中都可以看得出来;李映梅尽管是个外乡人,却比本村的村民还爱打抱不平,而且据说她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讲了反对刘解放的话,这些村里人都是多多少少知道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人们不应该怀疑我,如果连我赵钢铁这种性格的人都会做“告密者”,那恐怕蜗牛都能飞上天了。
  的确,我从心里面承认这样的村长真不是个东西,好几次在打我媳妇的主意,想尽办法挑破我们的关系,还让阿坚那个年轻人花钱来将我媳妇带走。我是恨他,恨不得他早点从村长的位子上撤下来,恨不得他永远离开太平桥村,以便让这儿的百姓真正实现太平。然而想归想,我是没有胆量做那种事情的,就算他再来找我麻烦十次二十次,就算他把尿撒到我身上,我顶多一个不理他,以沉默来代替一个男人的反抗。我宁愿一辈子不去做那样的“英雄”,也不希望某些预料不到的事情来破坏我眼前的宁静。
  对,这就是我,赵钢铁,一个名字听上去很刚硬而内心其实很软弱的男人。这样说是不是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形容自己的,只可叹文化太低,阅历浅薄,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比较贴切。撇开刘村长这只恶狗不说,我在太平桥村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虽然活着但在多数人眼中早已经死去的人。或许有人认为低保户刘罗锅比我更不容易,我好歹还娶了个媳妇,刘罗锅却是打了一辈子光棍,连个女人都没有摸到过。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花钱买了媳妇,名义上结婚成了家,可是婚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个一儿半女,我的媳妇也从未在心里将我当成她的男人。不仅仅在自己的小家庭受辱,在太平桥村这个大家庭,我更加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闲聊时挖苦的对象。人们偶尔提到孟瑶时会普遍地讲一句,这小姑娘人是不错的,可惜命运坎坷呀。接下去肯定会有一个声音响起,是呀,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嫁给赵钢铁这个窝囊废。
  “你可别说呀,这男人穷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还不能生育,你说这可让人家姑娘一辈子怎么是好?”
  “你怎么就能肯定是那窝囊废不能生育呢?我看应该是孟瑶她自己的问题吧。如果是那男人的问题,她早就跑路了。”
  “对,我也是这么觉得呢。如果是赵钢铁不能生育,孟瑶还能在这里安心守着这个家吗,她有一百种理由提出退婚。但是如果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了,毕竟这样的问题离婚后即便她还年轻,也是不容易嫁出去的。”
  “张师母,我不认可你的看法,我不相信孟瑶是个有缺陷的女人。这对夫妇是很古怪,他们关上房门的事情咱们不知,可是打开房门的情况咱们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看那个赵钢铁对媳妇一副毕恭毕敬、奴颜婢膝的奉承劲儿,分明是他自己身上存在着短板吧,想通过讨好的手段获取他女人的认可。假如是孟瑶的身体问题,他不打她不骂她已经很客气了,犯得着这样卑微地去讨好她吗?赵钢铁是没啥本事,可是再没本事的男人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站得稳立场的。”
  “唉!这真是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夫妇呀。老天爷把他俩绑在一起过日子,我看这日子只会是越来越苦。”
  这样的质疑声是经常在我身边的村民们口中传播的,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不否认别人对我和孟瑶的生活存在的疑虑,因为我们的婚姻的确不是普通人所能接受的那种世俗姻缘。
  首先,我和她并不是从自由恋爱走入婚姻的,她能够走进我的生活有点“强买强卖”的味道(尽管我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实质性的错误,我觉得自己也是受害者)。其次,我和孟瑶的年龄相差过于悬殊,加上我之前干的是体力活,风吹日晒的,容貌上衰老的也比正常人快一些,导致孟瑶刚嫁给我那年别人基本上觉得我可以做她的叔叔了(尽管我认为这话不好听,可是事实不容争辩)。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和孟瑶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甚至在村民们眼里,她从来没有以怀孕的模样出现过,从伦理的角度来说,她甚至还不如那些生了孩子后又抛夫弃子、离家出走的女人(尽管那样的女人也将被老祖宗诅咒一辈子,可是好歹她还是帮婆家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
  现在我想在这里向你们吐吐苦水,虽然我和孟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然而平心而论,我俩早已经不是夫妻了。新婚之夜,我提出想和她圆房,她没有答应;第二夜,她还是没有答应;到了第三夜,她仍然没有答应。第四个晚上,或许出于不好意思,她在我开口之前先编织好了借口,说来了生理期,身体不适,然后自己将一条从娘家带来的草席铺在我们的床铺旁边,她独自在这里打地铺。
  本以为这样尴尬的场面最多只延续六七天,等她生理期结束后我想这位娇小的姑娘一定会主动爬上我们的床,做我赵钢铁真正的新娘。然而,事实证明我对人性知之甚少,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孟瑶还是原来的孟瑶,可是我的姑娘啊,她再也不愿意和我同床共枕,她不需要别人夸她温柔迷人、笑靥如花,她也不在乎旁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嘲笑她是个蛇蝎心肠,反正她就是那样的固执己见,以自己狭隘的观念一条道走到黑。我曾经向她说了很多好话,也想尽办法巴结她讨好她,有一次甚至在她面前向她跪了下来(要知道这样的行为倘若传出去我肯定要被村里那些老年人扇巴掌,太平桥村自古以来还没有男人给女人下跪的先例,只有晚辈给长辈下跪,或是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下跪,当然了这是后话),然而这位侄女辈分的媳妇始终不为所动,每当我提出那样的要求时,她总是说她不舒服,想早点休息。
  我痛恨我那懦弱的性格,换做是其他男人,年纪比我轻或是体格比我健壮的,估计会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女人。像提起一只反叛的兔子,重重地给她摔倒在地,再反手扇她四五个巴掌。而在我赵钢铁这里,这样的情景我是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不是我没有身强体壮的身躯,不是我缺乏男人的自尊心,我知道是我自身的性格限制了我对正义的“强取豪夺”,恐怕这样的性格是渗透到骨子里的,是很难通过后天的某些行为去改变的。我赵钢铁不会打女人,不敢打女人,更舍不得打女人,如果有人一定要问我,假如女人欺骗我背叛我了将会怎么做,我会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我承认我的婚姻生活将会长时间这样不咸不淡地熬下去。孟瑶不会离婚,也不可能越轨,因为她的身后有个强势的继母李映梅,要知道当初就是她撮合我俩生活在一起的。孟瑶明白如果她回去了就表明是对继母的强烈反抗,所以她不会走,可是赖在我家也仅仅是与我维持一下表面的关系,我无法得到她的人,更无法得到她的心。
  从婚后第四天开始,她以生理期为借口在我家阴暗狭窄的屋子里打地铺,之后就一直没有上过床。到了年底天气变冷的时候,我担心她着凉受惊,主动提出我下床打地铺,把床铺让给她去睡,好让她多垫一层毯子,多盖一床被子。孟瑶答应了,从那以后就换成了如今这种生活模式,她睡床上而我打地铺就寝,我明白无论怎么改变,我都是在维持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然而我一直忍受着她的精神折磨,不敢赶她出门,如果那样做了,日后的赵钢铁就和今天的杨石匠或刘罗锅他们没有区别。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阿坚的存在,这个没啥出息的小伙子,高调地喊出了喜欢孟瑶想追求孟瑶的决心,并且在曾经的村长刘解放的协助下,准备好了要迎娶孟瑶的聘金。从他三番五次地登门骚扰我媳妇的情况看来,这小子并非空穴来风,他是真有这样的决心的。我不知道孟瑶在之前的岁月里和阿坚发生过什么故事,她是从不曾在我面前提及她的过往的,当我无意间问起这样的话题时,她总是以沉默或冷笑打发掉,似乎我在她的生活里就是个外人,自己的过往怎么能跟一个外人随便诉说呢?
  令我没有料到的是,刘村长栽了,阿坚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张扬更加疯狂,似乎他瞬间明白自己在村里没有靠山了,现在什么事情都要独自去拼搏了。为了遏制他的冲动想法,我曾经在自家门口磨刀子,我磨得很慢很慢,好像是故意把这个动作做给他看的,以便他在这里能感受到威胁,从而及时止损。
  结果适得其反,该害怕的没有害怕,不该害怕的倒是害怕了。因为这事,孟瑶和我之间的裂痕持续加深,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在阿坚这边,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跟了黄毛太久了,把他身上的胆量也继承了过来,见到我的菜刀居然毫无畏惧,还进一步走到我面前和我挑衅,问我有没有胆量现在就去砍他。倘若没有我媳妇赶过来及时抢下我手里的菜刀,我真不晓得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呢。因为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赵钢铁压根就不敢杀人。
  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这小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他敢挑衅我手里的菜刀,他就敢同样挑衅我现有的生活,而且有那么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果然三天后的晚上,大概八九点钟吧,我听到了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好似很熟悉又好似很陌生,我第一反应就是他。我看见坐在床边的孟瑶也露出了难看的脸色,她一定在心里掂量过这起事件的轻重缓急。然而,她还是从容地走过去开门,因为她明白,有些事情靠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门开了,一个影子窜了进来,果然是他。这位身材矮小的阿坚,此刻在我眼里却变得高大威猛。
  “怎么啦,那么长时间才过来开门?”他一把抓住了我媳妇的手,当着我的面强行将她扑倒在床上。
  我没有听见孟瑶讲的话,但是我看到她的双手在挣扎在反抗。
  “别闹了行不行?我爱了你那么多年,我容易吗?”
  “你走开,给我走开。”这是孟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有些痛不欲生。
  我愣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应该冲上去拉开他,和他撕扯在一起吗,还是远远地看着他折磨我媳妇继而坐在地上痛哭?
  我去灶台上寻找菜刀,尽管白炽灯亮在那儿,我却找了半天才找到。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似的,该来的都会来,就像该走的你也留不住。菜刀握在我的手里,我却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孟瑶,别这样好吗?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要娶你,我要花钱把你娶回家当老婆。”
  孟瑶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他:“我男人在家里。”
  “在又怎么样,他手里有刀子又敢拿我怎么样?”
  “不要这样,阿坚,你千万别逼我……”
  “你不要欺骗自己了好不好,孟瑶?”这个嚣张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有底气,仿佛他觉得自己才是这女人的合法丈夫,试图以他最后的说教去“唤醒”她的良知。“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为什么要欺骗自己?赵钢铁是不是真正的男人你比谁都清楚,你心里爱不爱他你也比谁都清楚,你就是不愿意戳穿这样的现实。”
  “我爱不爱他是我自己的事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以为我不爱他就肯定会爱你了是吧,你想多了。”
  我手里的菜刀忽然从手掌间滑落,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步履沉重,竟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那股从血液里延伸出来的仇恨,在我天然的懦弱性格面前毫无施展的空间。
  “你爱不爱我没关系,我会用心爱你的,这就够了。”
  “你还不够了解我……”
  “我现在不就是在了解你嘛。”
  “你会后悔的,你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我看见这个年轻人脱下他的外套,整个身子爬到了我媳妇的身体上。他开始手脚并用地抓住了孟瑶的双臂,继而从双臂摸到了腰身和大腿,那些往日我没有仔细探寻的她身体里绝美的风景,被这位霸道的小子一一去抚摸、去探寻。接着他弯下腰身把自己的脸和孟瑶的脸贴得很近,好像在互相抚摸,又好像在甜蜜地接吻,我没有看清隐藏在他身体背后的那些秘密。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别说话,先好好配合我。”
  阴暗的小屋子里好似有千万道刺目的强光刺穿了我的眼睛,我感到疼痛难忍。除了饱受煎熬的精神折磨,还有散落一地、受人唾弃和怜悯的自尊心。正当我在踌躇自己有没有勇气冷眼旁观一对没有廉耻的男女在床上的“激情鏖战”时,突然灯灭了,整间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会停电,是否有人故意为之,我也同样难以想象当孟瑶睁着眼睛发现她躲在阴暗处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时,心里会是怎样的绝望。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听见空气里发出一丝透明的急促的呼吸声,接着这声音被沉默渐渐地烤焦,烤焦的味道里隐约有一点我媳妇身体里的汗臭味。我难以想象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快乐的,或许她也很无奈很痛苦,她仅仅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她多年的压抑和我永远读不懂的她精神上的苦楚。她一定知道我此刻承受的委屈和自责,痛苦和彷徨,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我明白,有如此失败的男主人生活在这个家里,她即便是个衙门里的判官又能怎样呢?
  突然,白炽灯又亮了,那位霸道的年轻人舒展了身子,脸上现出了无比兴奋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欲望在孟瑶身体里得到了成功,从此以后他或许可以对太平桥村的所有人说孟瑶就是他的女人,甚至还可以变相地在背后嘲讽我赵钢铁的软弱无能。我也明白了熄灯和亮灯的真实原因,这看似偶然的举动其实是我媳妇偷偷地在暗地里给我扯下的遮羞布——它可以用来遮盖我余生的失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的孟瑶完全没有阿坚那般轻松和洒脱(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是被迫的),她脸上的表情异常难看,我承认自己在这房间里从未看见过那么可怕的风景。说时迟那时快,孟瑶抡起了枕头下的砖头(之前它是用来增加枕头的高度的,因为她睡觉时喜欢将脑袋抬高一些),对着那个扁平的脑袋使劲地砸去。因为出手用力,她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大海的汹涌波涛将她身体里的困顿、疲劳、失意和仇恨全部点燃,连同多年来对墨守成规的婚姻生活的反抗,连同多年来她对自身存在的否定。这块早已经陪伴她睡眠的砖头成了孟瑶在今夜反抗入侵者的工具。我眼睁睁地看到那嚣张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倒下去,却没看清那块砖头上是否沾染了他新鲜的血液。
  阿坚倒下了,他幻想中的美妙的“爱情梦”没有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延续下去。
  
  6
  
  自从处女作在《今日早报》上发表后,苏春决定不再写纪实文学了。尽管它的成功看似比写诗歌来得快,可是那次印象深刻的挨打却是他这辈子难以忘却的。他知道肇事者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法律惩罚,而且由于连带效应,将村子里的“大老虎”刘解放也一并铲除了,然而他却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能和他的那篇文章有关。在接下去的几天,他一边帮助他爹重新整理烧饼铺的生意,一边在晚上静静地思考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写了那么多年诗歌,投了无数次的稿件,没有收到一封录用稿件的信,没有接到一个编辑部的电话。而写纪实文学却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却被县城里的报纸顺利地发表了。这说明了什么?难道是说明他苏春不适合当诗人,却有着做一名纪实文学作家的天赋?不,绝对不是,他心里很清楚他写的纪实文学没有多大的语言天赋,要论水平肯定还不能跟他写的诗歌相媲美,为什么却会得到编辑相反的认可呢?
  经过多天琢磨,苏春终于悟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胡记者之所以选用他的稿件,不是因为他那篇文章写得有多好,而是由于他的文字揭露了太平桥村一桩罪恶的血淋淋的真相。作为有多年媒体从业经验的记者需要这样的反映社会现实的题材,以给她的报纸增加吸引读者阅读的噱头。讲的直白点,苏春只是做了《今日早报》的替罪羊,被人挨打受人惩罚的是他,而被村民们点赞、称颂的却是《今日早报》以及主持这档栏目的胡记者,你说他冤枉不冤枉?这点微薄的稿费还不够他在早餐店里吃三顿早餐,却要平白无故地承受着几个小混混对他的威胁,真是人间不值得呀。
  既然决定了放弃纪实文学的写作,苏春在谋生之余将时间都用在了诗歌的研究和创作上来。经过不懈的努力,近两年他还是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他先后两次在刊物《绿草》上发表了组诗,而且其中一次还被贴上了他的照片。《绿草》尽管只是一本市文联主办的杂志,但是能将自己的文字放上去抛头露面,苏春的心情还是十分激动的。
  在《绿草》杂志责任编辑的推荐下,苏春于去年加入了县作家协会。承蒙协会领导的关心和帮助,他又于今年加入了市(地区)作家协会。荣誉来得太过密集,苏春发觉自己的野心在一瞬间膨胀起来,似乎在烧饼铺帮助他爹卖烧饼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了,经常不用正眼去看那些光临他家店铺的顾客。
  尽管有了“作家协会会员”的头衔,然而太平桥村的父老乡亲还是对他存有偏见,不知道他成就的村民远远要比知道他成就的村民来得多,这让苏春困惑不已。他想找出版社给自己出版一本书,以便让那些平庸的碌碌无为的村民对他刮目相看。他去咨询了《绿草》杂志的编辑,就是当初引荐他加入作家协会的那位中年男子。苏春看见他坐在办公椅上悠闲地抽烟,他不知道怎么委婉地讲出自己的请求,他生来缺乏这方面的常识,似乎交际的能力被文字表达的天赋遮盖了——诗人只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建议你去写小说。”编辑边抽烟边说道。
  “什么,让我写小说?”
  “是啊,小说比诗歌容易出版。”
  “可是,可是我不会写呀。”
  “不会写可以学呀。你写诗歌也是自学的吧?”
  “嗯嗯。”苏春点点头。
  “那不就是嘛。”
  苏春觉得编辑讲的有道理,为了更好地证明自己,他有必要学会写小说,通过出版著作让别人认可他。然而,一时半会他又想不出有什么题材值得自己去写,在编故事方面,他承认自己的天赋还不是很高。
  “你可以写写你们村子里那个女囚犯的故事。”
  “女囚犯?”苏春愣了一下,“你说的是孟瑶?”
  “是呀,她应该是判死刑了吧?”
  “没有,我听说她判了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唉,其实比死刑更加痛苦咧。”
  “是呀。她也是被迫走上这条路的,没办法,不能完全说是她的错。”苏春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
  “说不准你还可以去监狱里采访她呢。”
  “我想没这个必要。我是写小说,又不是纪实文学。”
  “那你就自己在家好好酝酿吧。”
  苏春告别了编辑,走出杂志社,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孟瑶的故事。他要回去好好地构思一番,把从他爹和村民那里听到的关于孟瑶的人生经历融进太平桥村这部厚重的历史中去,然后再通过艺术的语言提炼、加工,把一位被父母抛弃的农村女孩的凄惨经历活生生地刻画出来。
  他记得这部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孟瑶至今清晰地记得,她真正的人生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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