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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的第二段婚姻

作品名称:糟老头子情事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3-03-12 20:54:33      字数:5013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六号,我第二次结婚了。大家可能会问,李建国呀,还没听说你结过婚呢,怎么就有第二段婚姻了?别忙,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以后慢慢给你们讲就是了
  周总理是一月八日去世的,我结婚那天才去世八天。我跟妈说:“总理才去世,我心里还悲痛着呢,不打算结婚,怎么也得为总理守孝仨月再结婚。”我妈说:“你悲痛我就不悲痛吗?全国人民就不悲痛吗?没有总理,咱中国能这么好?咱老百姓能这么踏实?早就不知被坏人祸害成什么样了!总理没了,咱老百姓得好好过日子才对得起总理。要不然,总理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我妈说到这里还抹了一把眼泪,“再说了,你今年都三十一了,再不娶媳妇可就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莫非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子?你插队的大弟弟虽说找个农村媳妇好歹成家了,可加上你,咱家还有四个大光棍子呢。妈老了,你让老妈我陪着一窝光棍子过一辈子生活吗?”我说:“我再考虑考虑,毕竟刘淑敏比我大六岁,长得也不特别漂亮,还是二婚。”我妈说:“你别老鸹落在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了,你不也是二婚吗?长得好看怎么又样?你头一个媳妇倒是长得好看,可是人家跟你离了,现在成别人媳妇了。你和刘淑敏结婚了,好歹也是一家人,今后有人知冷知热地疼你,老妈我也就放心了。”我觉得妈说得也有道理,就一咬牙,忍着巨大的悲痛和那个比我大六岁的刘淑敏结了婚。
  大家都是二婚头,我们俩也没举办什么婚礼,一月十六号那天我把刘淑敏接进前妻给我留下的小院儿,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完事。直到晚上脱衣服睡觉时,我才发现她的肚子微微有些鼓。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怀孕三个多月了。我说:“你为什么骗人?当初媒人介绍时候你怎么不说?”她说:“当初不知道怀孕,你拖到现在才和我结婚,都显怀才知道。你要嫌弃咱们就离婚,放心,我不赖你手里。”我说:“那哪儿行?刚结婚就离婚,还不得让人家笑掉大牙?以后我在厂里还怎么待下去?趁着三天婚假,明天我陪你到医院把孩子做掉吧。”她说:“那可不行,我和丈夫十七八岁恋爱,结婚十几年我肚子都没一点儿动静。本来他家人就嫌我家穷看不上我,这下可得词了,非逼着丈夫和我离婚。我丈夫坚决不干,说天可动地可摇,我和刘淑敏的婚姻不动摇。看家里容不下我,我丈夫就带着我到北京这家工厂做临时工,他当装卸工,我当清洁工。白天干活,晚上我们就找个墙根桥洞呀隐蔽点儿的地方睡觉。谁知才干一个多月,丈夫一次装卸货物时被吊车砸死了。七百多块钱抚恤金都被他家里人领走了,因为我和丈夫结婚只办了酒席没领结婚证,没钱没住处,走投无路的我一根绳子吊厂里厕所的窗棂上了。谁知阎王爷不收我,我被上厕所的女工救下了。正好赶上厂里招工,领导看我实在可怜,就把我正式招进厂当一名工人。我家东院的张婶儿是你们院里张大妈的亲侄女,那天去北京看姑姑,和你妈三个老太太一起聊天时,张婶儿就说起我的事,这不就把我们说到一起了。”刘淑敏说,“我和丈夫经历这么多的坎坷,他为我把家人都得罪了。他死了,我要是把他的骨血做掉,还算人吗?反正,天可动地可摇,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动。你要是嫌弃呢,咱就离婚,我绝不赖在你家。”
  “唉,”我叹了口气,“因为我第一次结婚女方就怀着别人的孩子来的。因此这次结婚,我跟工厂里的同事说你是初婚。孩子一出生想瞒也瞒不住了,可怎么办?同事们还不笑掉大牙呀!”
  “你真的不想和我离婚?”见我点头,刘淑敏说,“那好办,我到乡下娘家坐月子,孩子就先让我妈哄着,先不给孩子报户口,等明年再给孩子报。我在家生孩子又没有出生证,报户口时到乡卫生院开个证明,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还不是我说了算?”
  我点头了。
  那天,刘淑敏还给我讲了她丈夫救她命的事:修温榆河的时候,工地上有很多砸夯小组,一般的都是四个男的或者四个女的。她们公社的河工负责人别出心裁,每个砸夯小组两男两女,说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和丈夫赵宗治分在一个砸夯小组里,她嗓子豁亮,负责喊号子。夯呢,就是轧场的碌碡中间凿一圈浅浅的凹槽,绑着抬夯木棍的绳子就缠在凹槽里。凹槽不能凿得太深,不当夯使了,还得当碌碡,太深就没法轧场了。绳子磨损时间长了,自然要断,抬夯小组长要经常检查绳子。磨损厉害了就得换新绳子,否则夯高高举起时绳子突然断了,沉重的碌碡可能把人砸死。刘淑敏是这个砸夯小组的组长,负责喊号子外,每天还要负责检查绳子。那天刘淑敏正检查绳子,忽觉下身一热,糟糕,例假来了。好在她知道这几天要来,例假带和草纸都装在大襟褂子的口袋里,说声“我先去趟厕所回来再检查”,就走了。工地上所谓的厕所就是用芦席围起两个大圈,里边挖一排蹲坑,用大红油漆在芦席上分别刷上男厕所和女厕所。工地早饭棒子渣粥管够,肚里没啥油水的河工们每个人都得喝三四大碗的糨粥。好几碗的粥很快在肚子里变成尿,所以上工前这段时间的厕所蹲坑基本满员,得排着队等着。这倒应了那句歇后语:排队上厕所——轮蹲(伦敦)。等到刘淑敏“轮蹲”完了,工地上已经响起了砸夯的号子声,小组里的两男一女的组员正在夯旁边等着她。刘淑敏忘记了绳子还没检查完,急匆匆抓起夯,就喊出高昂的号子声:“大跃进就是好呀,同志们干劲冲天高哇!温榆河水足呀,力保亩产万斤粮呀!”刘淑敏的声音太嘹亮了,瞬间就把全工地的号子声压倒。周围好多挖土挑土的河工有人就大声叫好,与刘淑敏和起号子:“铁姑娘刘淑敏呀,工地她第一呀!有谁不服气呀,过来比一比呀!”
  河工们与刘淑敏的号子唱和得正欢呢,忽然一声惊叫,刘淑敏的号子哑了。大家看过去,就见赵宗治双手抱着夯,脸憋得像大块红布。
  “快帮赵宗治一起把夯抱住!”大家喊,早有好几个大老爷们飞跑过来帮助赵宗治把夯抱住,然后又慢慢放在地上。怎么回事?原来正当夯高高举起时,刘淑敏那边的夯绳“咔嚓”断了。这时候如果没人把夯抱住,往下落的夯就得倾斜着把刘淑敏砸在底下。好在赵宗治及时把夯抱住了,众人又及时相助赵宗治把夯缓缓放到地上。否则的话,二百多斤小三百斤的夯得把赵宗治肋骨压断。
  说完这件事,刘淑敏伤心地哭了,说:“我要早知道自己怀孕,就不答应这门亲事了,自己能够独立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然后守着孩子过一辈子。现在带着他的骨血嫁人了,万一将来孩子得不着好,我对不起他呀!”我被刘淑敏对赵宗治诚挚的爱情所感动,回想起我的第一段婚姻,她对我要是像刘淑敏对她死去的丈夫一样忠贞,我们肯定不会为了能分到一套楼房而离婚,虽然我和她的三年婚姻生活也算和谐。我冲动地把刘淑敏搂进怀里:“淑敏,我和你一起好好抚养孩子,把孩子培养成有一个有用的人,让他在地下尽管放心。”
  当年七月孩子就出生了,而且是双胞胎,都是男孩儿。我坐长途车去河北妻子娘家看望的时候,妻子满脸愧疚地看着我哭了,她说:“建国我对不起你,一下子生两个孩子。”那意思好像她生个双胞胎有罪似的。我说:“这下子可好了,咱家老少三代有八个和尚了,成双成对了。”又指着我带去的一大堆嘀里嘟噜吃的,“妈好像知道你能生俩似的,借街坊邻居们的购货证买了这么多吃的,还托韩青爷爷从医院开证明买了好几袋奶粉。”我又俯下身,把自己汗津津的脸贴在刘淑敏的脸上,“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许生一个孩子。你一下子就生俩大小子,别人背地里对我们指不定怎么羡慕嫉妒恨呢!”
  “可是我们养不起……”
  我用手堵住刘淑敏的嘴,阻止她再往下说:“我妈生我们哥五个,就靠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你瞧瞧,我们各个长得也都很茁壮是不?我们工资虽少,可是你老爷们我能干呀!没到工厂上班之前,我是我们胡同有名的倒儿爷,天天骑着三轮车倒腾瓜果梨桃,家里的小日子被我倒腾得红红火火。你瞧瞧周围的街坊邻居有几家‘三转一提拎’齐全的,不就咱们家吗?那都是我倒腾的。老婆子你放心,为养好俩儿子,你老头子我以后继续倒腾。”
  刘淑敏脸红了,轻轻拧一下我嘴巴子:“不害羞,才多大点儿,就称老婆子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儿和老婆儿嘛!有一句话叫‘老头儿离不开老婆儿,秤杆离不开秤砣。’你我要白头到老,相守一辈子。”我们拉钩上吊,“谁要半路先走谁是小狗儿。”我们俩的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一起。
  然而,妻子却食言了,因为生这个没良心的小三儿,妻子早早地离开了我。
  我和妻子都是二级工,工资一律三十八块六毛一——简称“三八六一部队”。别人家只养活一个孩子,我家要养活俩孩子,还有刘淑敏乡下的爹妈,我的爹妈和一群在乡下插队的弟弟,生活的紧张可想而知。但是刘淑敏每月都安排得好好的:给乡下娘家十五元钱,给我妈十二块钱。我说:“我家里有爸爸的工资,再说就老俩口生活,不用给钱。乡下咱们的俩孩子加老人的生活费只给十五块太少,应该给三十块。”她说:“咱爹妈看似只两个人生活,有爸爸的工资够用了。可是你没把在农村插队的四个弟弟算上。我们村里有北京知识青年,他们每次回家都从家里拿吃的拿用的拿钱,凭他们挣那点儿工分根本不够吃也不够花。咱们家四个插队的,每个人平均一个月回一次家,父母就得买四份吃的用的给四份钱,你说我们给十二块钱多吗?至于我父母那儿,虽然抚养着咱的两个孩子,给十五块钱也不少了。我父母家院子大,种了不少的菜,首先买菜钱就省下了。再说,咱们每礼拜都骑车去看孩子,每次都带去孩子吃的用的,孩子身上我父母花不了多少钱。咱俩人每月收入七十七块多钱,除去各项花销以外,我打算每月必须存十二块到十五块钱,这是备用资金,万一家里人谁有个病灾的,手里没钱不行。再说,还有三个弟弟没娶媳妇呢,咱们做大哥大嫂的,得给准备好钱。”
  “反正家里的财政大权归你,怎么支配随你吧。”我说,心里为刘淑敏的这番话感到热乎乎的,我娶了个会过日子的贤惠媳妇。
  在妻子的安排下,家里的日子过得顺顺利利,井井有条。我妈逢人便夸刘淑敏,说:“我这个大媳妇呀,可真贤惠能干,对我们老两口没得说,对几个小叔子也都很好。”家庭和睦,妻子贤惠能干,我做儿子和丈夫的自然高兴,成天价乐呵呵的,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知足了。可是刘淑敏不这样,经常拧着眉头,有时还长吁短叹。
  那天夜里,躺我怀里的妻子忽然嘤嘤哭起来,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想他了?如果想他,过几天咱们去河北看他去,带着俩孩子。坟墓里的他见到自己的儿子长得这么好,肯定高兴,在那个世界也就放心了。谁知我的话反而让妻子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建国,我今生今世最对不起你的人就是你了,你对他的孩子那么好,我却没给你生下一个亲骨肉。我都三十八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生。要不咱俩离婚吧,你再找个年轻能给你生孩子。”我一把将妻子紧紧搂住,用嘴堵住妻子的嘴:“俩孩子就是我亲生,你是我最爱,今生今世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妻子刚吃完早饭,忽然跟我说她恶心想吐。话还没说完,妻子“哇”地一声就吐了一地。我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把妻子抱到三轮车上送医院。化验结果,妻子怀孕了。大夫说妻子高龄怀孕反应太厉害,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建议立刻终止妊娠。听说妻子怀了我的骨血,我当然很高兴,当然希望能生下来。可是看着妻子凹陷的双眼和黄黄的小脸儿,我毅然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我不能没有妻子,俩儿子也不能没有妈妈。然而一向温顺的妻子出奇地固执,一把撕了我签过字的手术单,扶着门框走出了诊室。
  妻子的反应期终于过去,预产期在第二年六月。要生的前几天,我坚持把妻子送进医院,妻子却不干,说:“上医院花钱我还得请假扣工资,我没那么娇气,双胞胎的儿子不都是在家生的吗?咱妈生你们哥五个不都没上医院吗?”妈也同意不上医院,说:“咱院里你张大妈在旗人家当老妈子时,主家好几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你们哥几个也都是张大妈接生的。”我说:“那是从前,张大妈还年轻,现在张大妈都七十多岁了,手脚都没年轻时麻利,眼神也不济了。”一旁的张大妈却不服输,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子,说:“小子你看不起张大妈是不?告诉你,你有能耐生个十个八个,大妈都给你顺顺利利接生下来。有一点儿闪失,大妈大头朝下走出你家。”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算是领教了,我媳妇和我妈、张大妈两个老女人唱的这出一定要在家生孩子的戏,我无论如何也得听下去,就依她们吧!
  谁知由于我的没坚持,妻子却丧命了。孩子是屁股朝下头朝上的倒位,生了一天怎么也生不下来。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妻子已经奄奄一息,血流满床,两个老人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用三轮车急忙把妻子送进医院,跟大夫说无论如何要把大人保住,孩子无所谓。然而手术室的门再次推开时,大夫抱出来的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产妇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孩子活了。”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三丫头,我唯一的亲骨肉,她是用我妻子的生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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