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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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朋友们，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就几年过去了。我，曾经那位爱笑爱闹的女生落樱，今天又和大家见面了，只是，若干年前骄傲自满的女子，如今是再也骄傲不起来了。
　　现在，我写日记的这个房间就位于杭州市郊区的某个出租房里，面积不大、陈设简陋的这么巴掌大的地儿，却要了我每月六百块租金。经济上的负担倒还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我们那栋楼的女房东，简直比某些贫困地区的计生主任还难讲话，每月三号准时收取房租，通融一天都不行。我的邻居已经有好几位大学刚毕业出来工作的小伙子小姑娘被她扫地出门了，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手头紧张拖延了一两天房租。女房东曾经屡次当着我们的面信誓旦旦地说，做人要讲诚信，没钱的赶紧收拾东西走人，不要占着她的黄金宝座，这里的房子紧俏得很，今天早上你打包走人，晚上她就能将这间房子租出去。真不愧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怪不得她讲话能那么硬邦邦的，没有这样的优势，她腰板能硬得起来吗？
　　你们还记得我在之前写的日记里提到的唐静怡吗？对了，就是那个长得瘦不拉几的农村姑娘，我曾经的大学室友，我靠自己的努力给她申请到图书馆的兼职工作，而她却用那个暗恋她的小男生狠狠地羞辱了我落樱，使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不敢正眼面对她的存在。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她呢，因为我今天之所以会留在杭州，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和她暗中较劲的因素。
　　唐静怡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杭州，在一家写字楼里从事公司文秘，且不说待遇有多好，工作环境有多优越，仅仅是靠着在省城就业这一点，就让我们班的很多同学望尘莫及。其实当初的我是没有想法留在杭州的，倒不是由于它的高房价高物价让我担心，而是我明白家里有个强势的妈妈会替我打点好一切。我妈妈想，靠着她在供销社当干部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经验，她完全可以轻松地把我安排到县城的任何一家事业单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临近毕业那年，妈妈却被提前退休了，俗话说人走茶凉，我妈妈是人还没有走，茶就已经冰凉冰凉了。我不知道她在供销社当干部期间人缘怎么样，有没有得罪过谁，我能知道的情况就是妈妈在退休前几个月曾经试图去相关的单位给我活动活动，但是那些单位的领导见到我妈妈好像是见到瘟疫一般，就怕身边没有地洞可以让他暂时躲避一下。妈妈买了好多补品营养液都送不出去，原先在单位里紧紧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忠诚部下，此刻也开始对她爱理不理，妈妈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幸好自尊心让她学会了收敛，没有和那帮人针锋相对。回家后妈妈将一肚子气撒到安分守己的爸爸头上，爸爸就当她是到了更年期，没有和她计较什么，独自吃完饭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妈妈给我打电话时的情景，我明显地听出话筒那头的她有些哽咽了。我有些诧异，那么多年妈妈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刚强冷酷、有点个性的女人，有什么样的打击会令她哽咽呢？妈妈告诉我，她快要退休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很茫然，还笑着回答她，退休了是好事呀，说明你今后不要那么操劳了，应该替你祝贺一下才是。然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有些异样的冷峻，你不知道退休意味着什么吗，亏你还笑得出来？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我感到我生活了多年的小家庭发生了变故，向来对权力表现得很崇敬的母亲在得知即将退休的那一刻忽然间变得很迷惘很消极，如同在大海里航行的邮轮失去了舵手的把控，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一样。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柔和了，像恋爱期的少女一般（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女强人在恋爱时是怎么样的）她把对我的关怀与期望通过话筒传递过来。她说，妈妈希望你留在杭州工作，因为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干部了，她帮不了你，她没有能力再扶持你了。
　　你不知道退休意味着什么吗？亏你还笑得出来。那天晚上，躺在宿舍里的我失眠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它会来的那么快那么及时。在我毕业证书还没有拿到手，在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的时候，这样的变故就降临了。或许我应该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家里能给我的东西已经都给了，我不能再向它要求得太多。社会终归是残酷的、复杂的，我即将踏入的社会远远不像小学里那样，仅仅靠着我妈妈的一点权力和金钱，就可以轻松地让我在班级里当上文艺委员——尽管我也被曾经的好朋友所疏远，让他们在背后骂我是马屁精。可是我想，在接下来要走的人生道路，即便连让别人骂我嘲笑我的机会都没有了。
　　最终决定留在杭州还是由于室友唐静怡，因为她在杭州找到了工作，所以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不能输给她。多年后的我也许会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属于她自身独特的命运，没有必要什么事情都和别人去较劲，去攀比。我想真正等到自己成熟的时候或许已是不惑之年，而现在那么年轻的我没有机会让自己迅速成熟起来。
　　我还是热衷于那么荒唐的攀比，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我却偏偏要跟唐静怡较劲，是不是她很弱小很没有存在感，还是她的出现让我失去了成长的方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隐约觉得，和她较劲能让我找回失却多年的优越感。
　　唐静怡在校期间没有和追求她的男生小齐在一起，这让我偶尔觉得欣喜愉快。不过她的情况显然和我不同，她是看不上这位男生，而我却是苦苦思恋主动出击最后也得不到他的心。好几个夜晚我在梦里听见这个伪装成很单纯的少女的唐静怡站在我对面，指着我鼻子哈哈大笑，天哪，连老娘都看不上眼的男人你落樱居然跪舔到这种程度。看你长得如花似玉的，在爱情上却是那么卑微，你简直给咱们女人丢脸哪，哈哈哈……
　　我永远忘不了小齐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却刺痛了我对爱情的美好憧憬。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再爱上过哪怕一个男生，而唐静怡，除了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之外，没见她对哪位异性动过“邪念”。当然，对她动过爱慕之心的男生除了小齐我倒是也见过几位——其中有个男生长得歪瓜裂枣的而且说话极度口吃，但是他对唐静怡倒是爱得深情款款。他隔三差五地往我们宿舍里寄一些精美的礼品，这些礼品有的被我和另一位女生小张偷偷地拆包拿出来玩，有的被唐静怡直接丢进垃圾桶，连拆包都没有拆过，足以见得她对那位口吃男生的厌恶有多深，可是人家还是爱得那么陶醉那么享受。大概是看那些毒鸡汤的励志书看多了的缘故，说什么男人追女人就要脸皮厚，就要死缠滥打，我想再这样下去，口吃男肯定会被那些居心不良的作者害得倾家荡产。
　　而最遗憾的是我们的良家少女唐静怡居然像啥事都没发生似的，依然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书过自己应该有的生活，那些精美的礼品好像上帝硬要塞给我们的玩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三个室友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口吃男的事儿，唯恐会将我们脆弱的友谊小船掀翻。我相信唐静怡会在未来的很多年里守身如玉，像她那么安静的性格，像她那么孤独的身影，无论男生女生很少有人能够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魔力吸引着那么多异性对她燃起爱的火焰，更难以想象自己为何会对她产生醋意，直至要想方设法地和她较劲。
　　我在杭州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培训机构做英语老师，每天面对的是一群十多岁的小孩子。他们不一定学习成绩突出，不一定性格活泼惹人爱，但无一例外出生于经济优越的家庭。父母对孩子的期望越大，培训机构的老板就越容易赚钱，可是身为一线教学工作的我们，心理压力无疑会增加好几倍。每当下课后看到挤满了楼道翘首盼望的家长们，每当接到电话听见询问孩子考试成绩是否有长进的父母们，我总是喜忧参半。喜悦的是看到孩子们成长于那么重视学习重视教育的环境里，担忧的是我自身的能力能否跟得上家长们的殷殷期待。
　　就是这样一份喜忧参半的工作，一年后我辞职了，不是薪水的问题，是我自己的原因。好多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恍惚看见那些势利的家长用手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说我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他（她）花了那么多钱，可是宝贝儿子的成绩丝毫都没有长进，要知道在平时他们见到我是多么客气呀。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已，那些恐怖的场面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地发生，可我仍然感到很疲乏很心虚，我担心梦里这样的场景会在我眼前毫无遮掩的降临，那样自己再提出逃离会不会显得太狼狈了。
　　辞职书交上去后，女老板还是来找过我谈话的，她说了很多大道理，又结合自身的实际分析了某些利弊得失（我哪里知道她举的例子是否真实，看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我没有证据来反驳推翻她的例子罢了），然而，年幼的我只当她是在开会说官话，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说来也奇怪，自从我离开那家培训机构后，再也没有做过类似这样的可怕梦境。
　　大学里虽然读了一个热门专业，可是我们所有同学都知道，毕业后我们会分布在社会的各行各业，几年后若是有机会参加同学会就能知道，没有多少人能在同样的行业里如影随形。其实不用去同学会看真相，就我本人的就业经历，亦可以将这个热门专业的尴尬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离开培训机构的我在一家房地产中介干了两个多月，之所以干得那么短，是由于和老板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离职的那天还差点吵架了。再后来就到了我现在供职的旅行社，阴差阳错，干了几个月后我才发现当初自己是被骗进来的。怎么回事呢？规模不大又很普通的旅行社，之所以能吸引我的眼球，主要是我看中了它里面招聘的一个主管职位。应聘当天，老板亲自面试，她看了看我的简历后，简单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有几个甚至和工作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面试问题都非常神圣，因为我回答的好坏将直接决定自己今后能不能踏进这个大门。
　　面试结束后，老板让我回去等通知，我以为这是拒绝录用我的潜台词。不料三天后电话打过来通知我日后去报到。在报到那天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句让我先从内勤做起，我说我是应聘旅行社主管的职位呀，她说她知道的，这是公司规定，所有应聘管理层的员工都需要先在内勤岗位上锻炼一段时间，之后再将你提到管理层的职务上去。当时的我好像一名在战场上吃了哑炮的士兵，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我清醒了之后准备问她几个问题时，女老板早已经从我视线里消失了，仿佛参加彩排的群众演员，这一切安排得周密而细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搞清楚里面的套路。既然录用的过程还比较顺利，加上我对这样的环境和岗位（主管）期待已久，像每一位没啥经验的职场小白一样，我兴奋地办理了入职手续，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旅行社，为了给即将共事的老同事留下好印象。
　　女老板把我带进一间办公室，这应该是属于内勤工作人员的地方，里面两张办公桌上背靠背矗立着两台老式电脑，旁边有些杂七杂八的文件资料散乱地堆在那里，此外还有几盒未拆封的A4纸。她示意我在办公桌右侧的位置坐下来，说以后这儿就是我工作的位子，接着随手指向坐在办公桌左侧的一位姑娘，说这位是你的同事小晴，你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向她请教。这会儿我才仔细地盯着那姑娘看了看，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子，这文雅的名字非常适合她的气质，一时间我有点醋意萌生。
　　“小晴，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新来的同事，落樱。”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小晴，天气晴朗的那个晴。”
　　说着对方很礼貌地伸出右手，我知道这是要和我握手的意思。我也愉快地回应了她，随后她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我有点懵了，怎么这样热情啊，似乎超出了我的期望。难道这是旅行社的要求，还是她得知了我是即将走马上任的新主管，事先不动声色地先拍好我的马屁？
　　“谢谢你。”我礼貌地接过她手中的水杯，向她点点头。
　　“那你先工作吧，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女老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似乎旅行社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处理，她无法在这儿多停留片刻。我还想拉住她问问自己最关心的事儿，既然她让我在内勤的岗位上锻炼一段时间，总得告诉我一段时间有多长啊，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但是她走得那么匆忙，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出去问她了。
　　那天晚上，我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我告诉妈妈，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旅行社里做主管。我想这会儿没必要向妈妈解释得太清楚，所以将这一天在内勤岗位上锻炼的小插曲私自删去了不讲。我觉得女儿今天有成绩了，就应该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向远在异地的父母汇报；再说了，老板亲口答应我的，我只是在内勤的岗位上锻炼一段时间，就当是熟悉一下旅行社的业务吧，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将我调到主管的位置上的。妈妈听了之后很高兴，在电话那头向我表达了祝贺，并且嘱咐我要好好干，听老板的话，和老板之间搞好关系，争取得到更大的提升。
　　次日早上来到办公室，小晴依然很热情地和我聊天，和我说工作上的事，好似我俩已经相识多年，完全没有把我当作新人看待。临近下班时她好像从哪里得到情报，悄悄地告诉我，明天早上务必早点来，千万不要迟到。我问她为什么那样紧张，她说明天是公司的每周例会，迟到的同事要被主管当众批评。
　　“你是说，明天早上主管来给我们开会？”我吃惊地问道。
　　“是呀，每个星期都是她过来开会的。”
　　“这么说来，旅行社已经有主管了？”
　　“怎么可能没有呢？我们的工作都是她安排的呀。”
　　我一时语塞，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幸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让小晴看出我心里的疑惑。然而晚上回到出租房我却百思不得其解，旅行社里明明就有主管，为什么还要招我过来做主管呢，难道这儿需要两名主管？好像不太可能吧，毕竟它只有那么小的规模，况且员工人数也不多，安置两名主管就像是杀鸡用牛刀一样，不切实际。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参加了旅行社例行的晨会。在晨会上我看到了年轻美貌的主管，她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化着淡淡的职业妆，讲话的时候口齿清晰，语速很快，和我大学里某些快要退休的老教师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很想就这样的疑惑问问女老板，最终还是放弃了。人家是老板，我只是个打工的，哪有下级质问上级的道理。直到那时候，我还是没有发觉招聘中存在的常规性套路。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直到半个月后的某天，热情的小晴忽然买了很多水果拿到办公室和我分享，看她的眼神，仿佛买彩票中奖似的对我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我觉得很奇怪，一边吃水果一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值得她这样兴奋。
　　“落樱，我就快离开这里了，如果除去今天不算，我在这办公室里只剩下最后三天的工作时间。”小晴说。
　　“不会吧，你是说你要辞职了？”
　　“我早已经写了辞职报告了，落樱，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好像没有告诉我呀。”我惊讶地说道。
　　“难道你来应聘的时候，老板没有告诉你吗？”
　　“你说的是哪件事呀，小晴，我怎么听糊涂啦？”
　　“旅行社的行政内勤向来只需要一个人呀，这么多年都是我在这儿独自负责这一块的。”小晴看着我惊讶的表情，向我解释道，“这次正因为我要辞职回老家发展了，所以公司才打算招聘一个新的内勤人员进来呀。难道老板没有和你讲清楚么？”
　　“不会吧，老板招我进来是做内勤的？”
　　“天哪，落樱，你怎么啦？你现在不就是在做内勤吗？”
　　“可是……可是，老板她……”
　　“你是说，老板忘了对你讲了是吧？”
　　“不是的，小晴，你听我说。我是过来应聘主管的，老板给我做了面试，然后她是以主管的待遇将我招聘进来的。”
　　“我们这里一直都有主管的呀，你也看到了，上次给我们开晨会的张主管就是这儿的主管，她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我们没有谁听说过她准备离职呀。”
　　我感到很震惊，小晴的讲述好比我在童年时得知自己最珍贵的礼物被人弄丢了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女老板在我身上使用了阴险的套路，还是一个劲地将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象。
　　“也不排除公司里要用到两名主管吧。”我说。
　　“我在这里这么些年，没看到旅行社有两名主管的情况过。”小晴说，“对了，落樱，当初你是来应聘主管的，但是老板把你带到了行政内勤的办公室，你就没有去问问她为什么吗？”
　　“老板说让我先到这里锻炼一段时间，然后再把我调到主管的位子上去。”我坦诚地向小晴说出了一切，不在乎她会不会笑话我，不在乎她会不会去其他老员工那里讲出这些机密，因为此刻的我最需要弄清楚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哦！或许老板现在有新的计划了，落樱。”小晴犹豫了片刻，好似在思考一个什么问题，接着平心静气地告诉我，“你就听老板的话吧，好好在这儿干下去。既然她自己答应你今后要把你调过去当主管，我想她一定不会食言的。”
　　“我就是猜不透她说的一段时间到底有多久。”
　　“不要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真心诚意地认为，小晴是在热心地安抚我的情绪，竭尽所能地帮我出谋划策。殊不知，她在和我的短暂交流中早已经看穿了这场戏的真实意图，悄悄地（或者说勉为其难地）站到了老板的阵营中去。虽然我俩只共事了短短的二十多天，相互之间还未到达掏心掏肺的程度，但是我也无法想象她会欺骗我，或是利用我的善良故意隐瞒事件的真相——其实她什么心机都没有，她仅是为了自己能尽快脱身而已。
　　那段时间我还一直沉浸在对“主管”职位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和某些老员工讲话都有点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直到距离小晴离职两个月后，我才隐约感到，我的主管梦想怕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因为女老板始终没有在我面前提到过这件事，即便有时由于工作需要我去了她的办公室，她也仅是和我谈工作的事情，丝毫不愿意将话题往其它方面去引（我猜想她肯定记得曾经和我的约定，这种口头的约定仿佛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令我魂牵梦萦）。
　　最让我的怀疑往深处延伸的一点是，小晴约定俗成的离职和她离职之后毫无动静的招聘计划。毋庸置疑，旅行社的任何岗位都是不能留有空位的，内勤作为一个不太引人瞩目的岗位，正常情况下也是不能空缺的。张主管没有意向离职（当然这话我不能在人前去说），新的内勤又迟迟没有招进来，意味着我落樱现阶段只能留在内勤的岗位上。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怀疑和揣测怎样往深处延伸，一切谜团最终还是会有答案的。经历了屡次真诚的等待，经历了屡次无望的碰壁，经历了屡次被冷漠的荆棘划伤了脸庞，我，落樱，一个自以为很坚强实则很弱小的少女，带着不满的情绪走进了负责招聘的人事专员面前。之所以回避了当初那个气宇轩昂的女老板，只是为了给彼此一个可以落脚的台阶。
　　“怎么啦，你还在纠结这件事？”
　　“没有纠结，就是想知道老板当时的想法。”
　　这位人事专员一脸尴尬的表情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位不谙世事的外星人。我看得出来她也感到很为难，但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她又没理由将我从她的视线里赶走。
　　“这么跟你说吧，旅行社现在不需要主管。”
　　“那当时，那当时老板跟我讲的是怎么回事呀？”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啊。”
　　“你说吧。我不会讲出去的。”
　　“其实咱们旅行社自从张主管来了之后，压根就没有再招主管的意思。那次把你招聘进来的时候，我们的计划就是招聘一名内勤人员，包括老板对你的面试和考核，全部是按照内勤的岗位标准来核定的。如果你要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尽管讲起来不仁道，似乎有点欺骗的嫌疑，但是公司的日常经营摆在这里，换谁都是没办法的事儿。
　　“我再跟你透个底，之前和你共事的内勤小晴，她在你来这儿的前三个月就打了辞职报告，据说是想回老家发展，她和她的男朋友早已经协商好了这件事，就等着咱们的老板批复了。老板也支持她的决定，于是第二天就安排我们人事这边抓紧招人，原计划一个星期把人员招到，再花一个星期安排小晴帮带一下，等对方基本上熟悉业务之后就可以批复小晴的辞职书了。然而，事情远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顺利，招聘公告在公司的内部网站张贴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一封应聘的电子邮件。无奈我们只好去传统的人才市场登记招聘信息，应老板的要求我甚至像个卖菜的大妈那样驻扎在那里，等待前来咨询的应征者。五天时间仅有寥寥十几人前来咨询过工作内容，而且大多数是未婚的年轻人，咨询之后纷纷表示对内勤这样的岗位不太感兴趣。我曾经和其中的几位交流了一下，她们表示这样的岗位没有竞争力，没有上升空间。哦，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但是当时那些眼高手低的年轻人是这样回答我的。唉！让你见笑了，做人事那么多年，还真没遇到过像现在这般的尴尬处境呢……”
　　“所以，你就想了个歪门邪道，放长线钓大鱼呀。”我说。
　　“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的，是我一位在保险公司做人事的朋友向我建议的。”人事专员叹了口气，接着旁若无人地说下去，“我想她自己或许就是采用过这样的方法吧，而且肯定不止一次了，说不定还是百发百中，因此才会极力向我这只职场菜鸟推荐。由于我深知自己代表着旅行社的形象，因此在决定之前首先征询了咱们老板的看法。老板起初也不怎么看好这个方案，毕竟它有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损公司的诚信形象。后来看在小晴想离职的焦急请求，想着再招不到内勤人员，办公室的琐碎事务可能会耽搁旅行社的正常运转。于是经过一夜的思考果断地同意了我的这个招聘方案，以招聘‘主管’的形式变相地招聘办公室内勤。
　　“落樱，现在我把所有的内情都告诉你了，也恳求你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它，接受眼下的一切。其实内勤也是个挺不错的岗位，环境好，工作轻松，每月领着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且办公室里还有空调，冬暖夏凉——不像那些当导游的，整天领着一群人游山玩水，没业务的时候还拿不到一分钱的提成。关键是，咱们的工作每月可以领到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且……”
　　“关键是，你们旅行社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把最后这句话说的地动山摇。
　　曾经那么骄傲的我，曾经那么自以为是的我，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向妈妈发誓在杭州做上主管的我，尽管人还在杭州，可我明白主管的梦想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我不敢把这个变故告诉妈妈，生怕她伤心，更怕她为我失望。
　　那天晚上无意中又给家里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妈妈在听筒那头兴奋地对我说，她真为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感到高兴。我恍惚中感觉大事不妙，忙问她发生了什么？妈妈说，你不是在杭州的一家写字楼里当主管吗，现在你手下管理着多少人哪，有没有一百个，还是超过了两百？落樱，我的好女儿，妈妈已经把你的优秀事迹告诉了你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你的大阿姨小阿姨，还有和妈妈一起跳广场舞的那些姐妹们。还有，我昨天刚刚遇见了你小学里的班主任，他向我打听了你，我也恰好把你的优秀事迹告诉了他。落樱，妈妈真是替你感到骄傲呢……
　　崩溃了，我彻底崩溃了！刚刚房东阿姨登门“拜访”了我，要我赶紧把上月拖欠的房租交给她。好在她看到我眉清目秀的（自我感觉良好吧）没有对我发出威胁的口令，这在于我已经是很感恩的事情了。我不能向她哭诉我的不幸遭遇，更不能向家里人讲述我的挫折和委屈，我的泪水只能默默地溶化在我脆弱的胸口。我安静地走到阳台，看着夜色中的满天星辰，小时候听外婆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是苍天派往人间的爱的天使，而今夜在这孤独的世界却没有人爱我，我的心里布满了痛苦而焦灼的尘埃。
　　我真想打开窗户纵身一跃，那样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就会出现我光辉灿烂的名字。我真不想将自己美丽的名字刻在众目睽睽的议论声中（尽管我得承认这样的议论部分是出于怜悯，部分是出于嘲笑，还有部分纯粹是无所事事），那种美丽应该属于我那如同春天般明媚的青春。在那里，粉红的花淡绿的草把我失却的记忆装点得仿佛儿童乐园的充气城堡，我将久久地久久地在那里流连忘返。啊，这没有辉煌没有色彩的苦难生活，还要在我人生的驿站里停驻多久，失落的命运呀，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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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毛。”
　　“到！”
　　“听说早上晨跑你又是跑得最慢的一个，说吧，你要我怎么处罚你。”
　　“对不起。警官！”
　　“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要那么多规章制度干嘛呢？”
　　“那我还是做俯卧撑吧，老规矩，我懂的。”
　　“做几个，你自己说。”
　　“五十。”
　　“好，今天就五十吧。不过我先把话撂这里，明天要是还拿倒数第一，就不是五十个俯卧撑那么简单了。”
　　“我明白，警官。”
　　“你是老同志了，应该明白。”
　　我是个有犯罪前科的人，我当然明白了，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向来在人前呼风唤雨的我，居然会栽在一个柔弱书生的手里。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子，那个除了会跟着他爹卖几个臭烧饼外，没有工作不会做任何事情的书呆子，竟然敢打报警电话举报我，我黄毛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就这样，在我离开看守所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速度快得让这儿的狱警瞠目结舌，时间紧凑得我根本不需要做第二次自我介绍，仿佛这里的每个人都提前知晓了我的命运，专门留着一个房间用来“迎接”我的到来。
　　但是我不害怕，我在等待着救世主刘村长的出现。要知道这次我完全是因为保护他或保护他所谓的声誉而失手打伤了人，他决不会对着看守所里的我坐视不管的。我想象着某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时能第一时间看到狱警正满面红光地向我走来，用他腰间的钥匙打开了我房间的门，然后昂首挺胸地告诉我，出来吧，黄毛同志，你可以回家了。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然而我想象中的场景却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群患了瘟疫的曾经活蹦乱跳的动物，此刻在默默地寻找着家园的真正含义。刘村长没有来看我，刘村长没有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握着人民币过来请我的几个狱警吃饭，我等呀等，时间又过了好多天——这些干燥的日子里我的胡子在迅速地长出来，要不是狱警提醒我早点把邋遢胡子剃掉，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犹太人了——刘村长始终没有出现，不但他本人没有现身，就连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位下属也没有过来看过我。他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我在心里这样念叨着，全然忘却了外面的世界在我入狱之后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黄毛，快点，上我的摩托车。”
　　“你……你，准备带我去哪儿呀？”
　　“快点上车，别磨磨蹭蹭的。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话的是凯子，我的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就不念书了，在搬家公司给人家踩三轮车。受了几年窝囊气之后，他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开起了摩的。说实话，那几年在小县城开摩的还是赚钱的，尽管属于摩的司机的黄金岁月很快就风吹云散，可是凯子算是抓住了那段宝贵的时光。
　　摩托车在巧妙的时间巧妙的地点停在了一个男人的跟前，我略微胆怯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得高大挺拔，黑黝黝的皮肤使他看起来有点男子汉的气魄，但是我不认得他，不知道凯子为何把我带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久等了吧，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我不明白凯子为什么对他说谎，他的摩托车开得飞快，路上根本就没有耽搁时间。
　　“没问题，现在我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男人说着，潇洒地转身向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是问我吗？”那时的我还是一脸天真。
　　“对呀，当然是问你呀。”
　　“我叫……啊，我叫黄毛，你看我脑袋上长的一撮黄头发就知道了，村里人都是这么称呼我的。至于我的真名，没几个人知道。”我记得自己当时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黄毛啊，这名字有个性，我喜欢。”
　　“黄毛啊，这位是咱们村的村长刘解放同志，我想你之前肯定听说过刘村长的大名吧？”
　　我一把将凯子拉到了旁边，轻轻地问他：“你搞错了吧，老同学，你确定要带我见的人就是村长？”
　　“怎么啦，你难道还觉得刘村长配不上你？”
　　“怎么说话呢，我一个无业游民，哪里有资格和村长这样的大人物交朋友？”
　　“这个你放心，我就是托刘村长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没别的意思，你不用紧张。”
　　“不用不用，凯子，我记着你的好，千万不用了，工作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当时我的心里惶惑极了，我这辈子没有和当官的人打过交道，仅有的一点理智迫使我想尽快摆脱这些。
　　“刘村长现在需要收一名助手，我觉得你能力不错，是我提出来把你推荐给他的。”凯子轻轻地告诉我。
　　“我能帮他做什么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懂。凯子，你可别与我开玩笑。”
　　“你能的，你一定能。咱们又是同学，又是同村的，从小都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我还能不了解你吗？”
　　“凯子，我看你同学好像有点不高兴啊，怎么啦？”刘村长的声音让我感到了明显的压抑，但是当时我又无法形容是什么滋味，因为那会儿我对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期待。
　　“没有没有，他乐意着呢。”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刘村长，在之后的工作与接触中，我才慢慢懂得了我需要协助他的事情就是那些他内心希望去做、而出于目前的身份和地位考虑却没有办法亲自去做的事情，我这样讲可能有很多人还不明白，但是我自己心知肚明。我很清楚地知道，未来的黄毛可能走一条和他之前二十几年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黄毛。”
　　“到。”
　　“今天你表现不错，起床速度、洗漱速度、晨跑速度都比昨天有了进步，值得鼓励。”
　　“这是我应该的，警官。”
　　“看来昨天的俯卧撑还是有效果的。”
　　“是的，警官！”
　　在这间阴暗冰冷的看守所房间里，我的思绪像一缕炊烟似的飘散开去。我又看见这样的场景了，留着中分发型的凯子骑着摩托车停在我面前。黄毛，工作还好吧，开心不开心？凯子问道。也就这样吧，无所谓开心不开心的，不过，刘村长对我确实不错，我说道。你知道就好，他说，看来当初我真的没有看走眼。黄毛啊，你要怎么感谢我呢？我没想好，哈哈，要么请你去吃黄牛面吧，怎么样？吃面就不去吃了，两个大男人吃面，一点绅士气质都没有了。这样吧，你帮我一件事情，咱俩就算抵消了。我朋友开的一家工厂里最近到了一批货，那边商家催的急，没办法，我朋友托我帮他急招几个干活的人。我这边能叫的都帮他叫去了，可是他说还不够。我忽然想到了你，黄毛，你在城里的歌厅唱歌时不是认识了几位姑娘吗，我看你能不能将她们推荐给我朋友帮忙一段时间？说话时凯子给我递过来一根烟，并且亲自将我把烟点上。谢谢啦，我说，这样吧，我给你联系联系，你把那家工厂开的待遇给我讲一下，我好向姑娘们传达。待遇你就不用愁了，肯定不会低于四位数，要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帮忙呀。
　　就这样，我将那两位姑娘带了过去，凯子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还特意给了我一百块钱提成。临走时告诉我，如果有年轻人认识，继续给他推荐，男的女的都可以，提成照样会给我。我到那会儿还没长个心眼，没想到凯子一次次地招收年轻人的背后暗藏着一个怎样可怕的陷阱。直到东窗事发，我才得知他所谓的替朋友厂子招工其实是在搞传销，那些被骗进去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从里面逃脱。最后还是房东发现了端倪，主动去派出所报警后才将那群年轻人拯救下来。
　　凯子被判了八年，他的上线被判了十一年，由于我是从犯，并且整件事情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发生的，所以出于这层因素，我仅仅被判了一年。在看守所里我表现得还算好，很多事情我都很配合警官，这一切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最终我由于表现良好提前四个月回家，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不料一个月后又因为和那个书呆子之间发生的冲突而再次进了看守所。这一次，我对自己无话可说，连当初那位批复我减刑的领导都不由得摇摇头，叹气地说道：“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应该给你减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