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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血铸权称运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3-03-07 19:33:32      字数:7385

  两道命令传出去,其一:着徐达率部围庐州。其二:着朱文正、邓愈诸将,必拼力守住洪都,不得有失。接下来,把韩林儿护送至滁州,朱元璋率大部归反应天。公堂离府邸不过百步远,但时至夏五月中,他从未迈进那道门槛,夜借胡床而寝,食凭公案为桌,广阅谍报、觇报,复同李善长、刘伯温等谋士加以分析,由此这几人也过上如是日子,个个憔悴消瘦。
  眼前,朱元璋阅罢一道谍报,问:“朱文正、邓愈一等已守了几多日?”
  “一月余了。”李善长答毕忽然倒抽寒气,“洪都一方临江,摆不开大阵,陈友谅怎肯闲置许多人口?哎呀!只恐他分兵寇我其他城池!”
  “哪是‘只恐’,他已陷我吉安、临江以及无为,也够开阖呀。”朱元璋抖着手中的谍报语气却不显激动,“李明道复降陈友谅,开城门纳蒋必胜、饶鼎臣径直而入,我官吏全被贼子杀害,贼子继而再陷临江;不过三日友谅军长驱江淮界,陷我无为,知州董曾不屈就义。”
  “李明道该杀!蒋必胜该杀!”李善长咬牙切齿道,“饶鼎臣该杀!陈友谅更该杀!”
  “那就一个一个地杀。”朱元璋卷起谍报,用它敲打案面,“命徐达分出六成兵力,回金陵蓄养精气,但我不许他自庐州城门内放出一兵一卒!命朱文正、邓愈一等坚守,个把月太短,再将陈友谅拖上数十日!另,告知朱文正,他的岳丈谢再兴降了张九四,这厢的损失,他须在那厢给我补回来!”
  朱元璋仍需时日备战,这样,真苦坏了洪都守将朱文正和邓愈一干人:汉军朝暮轮番攻城,数十天的消耗,炮石、擂木、火箭所剩无多;城墙多处坍塌,那都是汉军破城的潜在缺口;将士们虽对生死麻木,但业已疲惫不堪,等等困难摆在眼前,而这些困难随时会化为凶情险境!堂上的众武将及文吏均失了仪容,须发起绺,有者嘴唇生疮,有者眼角挂糊。
  朱文正循案左案右来回踱步,对邓愈、赵德胜等人道:“这般耗下去,等回回炮没石弹可用,等弓弩无箭可发,又当如何?拼人力又能拼多久?特别水关,那厮认准此方为我弱处,频繁强攻,我已几度轮换壮士,仍然吃力得紧哪!你们也知,我阿爷命令分明,个把月太短,还要将陈友谅拖上数十日,到最终我等恐怕都得累死!”
  “这里有一手暂可应急,”邓愈道,“我所见友谅兵每攻水关,竞相夺我壮士刺出之槊,何不锻戟、锻钩更换长槊,用时以火烧之,又烫又锐利由他夺,伤他一众对我捍御有益无害。”
  “可用!”朱文正顿住脚步,“即刻锻造戟、钩!哎,能省些许气力,能多守一个时辰,任什么法门伎俩皆可运用!”
  黄昏前,汉军再次发起进攻。陈友谅已登岸,居于由重重帐篷拱卫的偌大穹庐。他时而觉着那张打造不久的御座上布满蒺藜,时而觉得束发金冠那般沉甸甸,仿佛就要把颈脖压折。他假咳几嗓,噌地立起。
  “着五王和丞相前来见朕!”
  不多时,陈友仁与张必先匆匆而来,进穹庐不及行礼,即听陈友谅叫道:
  “为何仍未破城?都在等什么?等朱元璋率兵来救么?”
  见陈友仁垂头抿嘴,张必先硬头皮回道:“敌手凶悍兼火气厉害,故而难克。”
  “他的火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用性命给朕耗光它!”
  “依臣算来,其火药今已无多。再,臣洞察到一处薄弱,便是那道水关,臣已下令,着力攻之。”
  陈友谅正要喝彩,外面某人报:“启奏陛下!我攻水关的天兵共一千二百有奇,皆被灼烂手掌,乞请抚恤!”
  “呸!”陈友谅软塌塌坐回去,少时烦躁地扬扬手,“抚恤、抚恤!频频让朕抚恤,朕的心由谁安抚?哪怕刹那也好!”
  入夜,从江面上浮来烟雾,天气闷热难耐。守官步、士步二门的赵德胜自挑一盏灯,甲胄整齐巡视而来。那边,十几员红军士卒一刻不撤眼睛盯住城下大片灯火,小声说话。
  “你瞧瞧,那得多少人头,天爷爷,便站着不动叫俺们砍,刀也卷了、气力也没了!何况人家定不愿白叫俺们砍下一刀呀!直等俺们筋酥骨软,这座城池呀——哈哈!”
  “但凡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友谅兵踏入城门一步!你们没听说么?这帮狗娘养的爱吃人心!活生生开膛掏出,吃新鲜哪!嘿,若是死人,狗娘养的反而看都不看一眼!”
  “编得真好!你应该做个平话先儿①,跑这里吃饷太可惜!”
  “以为俺诓你?果真!俺那个乡里赵疤眼就被他们活着掏了心!”
  “这小子说的不错!”赵德胜走过来,令这些人忽剌剌单腿跪下去。“都起了,盯住城下!再就是,友谅兵果然好啖人心,而且非活人心不啖!所以儿郎们宁死也莫放友谅兵入城!英勇战死,家眷仍可得丰厚抚恤;若放友谅兵入城,那就惟做口猪、惟做腔羊了!”
  “小的们牢记帅爷训话,决不放一个友谅兵入城!”
  “直娘贼想入城?呸他的痴人大梦!”
  “凡见友谅兵进入,小的宁抹脖子去黄泉!”
  “那倒不必。”赵德胜那张黑脸难得挂上和蔼色,“你们都给黑爷好好活着,阻住友谅兵,等主公率大军赶到反杀得直娘贼成堆归西,随后和亲人们受用赚取的功勋,那该多美?都好好活着,只不许他们踏入城门半步!”
  “国公爷爷就要率大军杀到了?嘿,俺怎么忽地长了一身气力哪!”
  “俺也是!等国公爷爷来临,冲出去多杀直娘贼!”
  “警报!警报!”当当当响起锣声,“警报!贼兵夜袭!贼兵夜袭!……”
  “传令!投掷火把!”
  捍御洪都的将士们越来越吃紧,远在应天的朱元璋依然无出兵动向。鲜有人知,朱元璋心如热釜、血似沸汤,却硬要表现出寻常神态;他在等待陶广义及门下弟子制造出威力无比的利器,还在等待水位日下,方能以少胜多,一役剪除陈友谅这个心腹大患。可彼时,他的神态蓦然大变,双肩颤抖不已,半晌,揪着自家耳垂问那文吏:
  “黑赵岁战死了?”见文吏点头,他随即向堂中其他人叫道,“我的爱将黑赵岁战死了!被友谅兵的羽箭射成了刺猬!射成了刺猬啊!我定要陈友谅如样归西!”
  仍需要隐忍,仍需要洪都的将士们拼力捍御。夏六月末,出征的迹象显现出来,朱元璋召回徐达、常遇春一等,每日守着那张偌大地图与众上将、谋士机密合议。秋七月癸酉日,红军舟师浩荡出发,十日后抵达湖口,遂分兵于泾江口和南湖觜设伏,复移檄信州,命严守武阳渡。谍报由快马急速传到陈友谅手中,至此,汉军围攻洪都已有八十五天,依旧没能攻陷城池。立着十几人的穹庐里鸦雀无声,因之,陈友谅粗重的呼吸格外入耳刺心。
  “不攻了,”他居然语气柔和,“攻了八十几日,谁家脚底也没能沾到城里的尘土,太难堪了,不是么?那好,”他忽而铿然道,“灭了朱元璋,来消解朕的难堪!”
  陈友谅放弃围攻洪都,率庞大舟师转向鄱阳湖,欲同朱元璋做了断。太尉张定边亦率部汇入,但见那游动的舰船大阵绵亘数十里,旗帜如林,戈戟难估!是月丁亥日,两军于康郎山相遇,各落帆投锚,遥遥对峙。红军将士瞭望对面大阵,议论纷纷。
  “这仗没法打啊!他们至少有几百万号人吧?”
  “长官说了,六十万!比俺们多出了几十万!”
  “也要命啊!几十万,十几个干俺们一个,没法打啊!”
  指挥佥事顾成甲胄整齐巡视而来,似笑非笑道:“账不能这般算!他六十万众,八十多日奈何不得洪都城,惟大赔粮草、损兵折将;洪都守军有多少人,我舟师载了多少人?”
  “是呀!顾爷爷一语点醒了俺们!俺一人敌他十几个,那也属小不然的事!”
  “俺们比守洪都的兄弟们差么?决计比他们强悍!”
  “对呀!怕他个鸟!”
  朱元璋立在福船楼上,俯瞰儿郎们被顾成鼓动得摩拳擦掌,续与那位张铁冠谈笑风生。
  “我帮衬你报了刘丞相一饭之恩,你该如何答谢?”
  “哦?”张铁冠扫了朱元璋一眼,笑道,“贫道决非以明公的伟业报私恩,而是,的确卜算到陈友谅不会来犯应天。”
  “那道长为我卜算一卦做为答谢,可好?”
  “既入这鄱阳湖,陈友谅亡矣!大汉一朝亡矣!”
  “这个不劳道长卜算,你只说,我大宋龙凤朝的运祚将延绵几代?”
  张铁冠稽首说:“贫道见闻不多,只知有宋,早已亡,从不知还有龙凤一朝。”
  “你呀,”朱元璋开怀大笑,“不与道长磨牙了,尚有军机合议。舱内已备好饭菜,道长自去受用。”
  撤申牌后,徐达、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等上将及随军谋士刘伯温,相继进入船舱,围拢半圈,合议战法。
  “我寻思,”朱元璋道,“友谅之巨舰首尾相衔,进退自然不便,可分成数队,各置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等,近敌舰时先运用火器,次为弓弩,再为利刃。不知此法怎样?”
  “好得紧!”俞通海抢先叫道,“当年战蛮子海牙跟张九四的舟师,用的法门与此相近,属下操持起来也熟稔!”
  徐达随后道:“属下请执先锋大旗!”
  “属下请执先锋大旗!”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等人竞相叫道,“属下请执先锋大旗!”
  “他那般大的阵势,待交战谁都可做这个先锋!”朱元璋下压双手,“须详细合议的是,分成几队对我最有利。”
  翌日清晨,徐达等人各率舰船组成十一队,向汉军舟师大阵发起进攻。陈友谅下令迎战,数艘巨舰率大小炮船呈雁翅状鼓帆斗桨而来;徐达率一队舰船冲向汉军先锋,头前数艘快船竟加速猛撞巨舰,当场船体四散,但也打开一道豁口,红军这队舰船于此冲入,令汉军的雁翅状乱不成型……那边,俞通海亲自舞动旗帜——轰!轰!轰!双方对射火炮,汉军巨舰居高临下,弹丸如雨,江面顿起无数水柱,红军的几艘舰船被击得四分五裂,沉落江底。轰!轰!红军舰船虽小,但火药威力十足,凡击中汉军舰船,无不穿木破洞。
  “放火箭!以资上将军冲入大阵!”
  嗖!嗖!嗖!红军发射火箭,令对面形成一堵火墙,几艘汉军舰船落帆收桨不及,自入烈焰,更助火势。火势减弱之际,远处的汉军舟师大阵业已被徐达这队冲散,于是双方舰船各寻敌手,渐酣厮杀!为便于随时指挥舟师应变,朱元璋所乘的福船亦进入战场,他与刘伯温立在船楼上,耳听隆隆炮声,极目远眺。
  “东南方那一队情形不妙呀!已被友谅几艘巨舰围住——”话未说全,砰地,福船倏尔一顿,船上当即人仰马翻,马匹嘶溜溜惊叫,将士们也惊恐不已。
  “被泥沙胶住了!”
  “速起身!莫忘警省!”
  “长官!福船被泥沙胶住了!”
  原来,这片水域下泥沙凸起,使福船忽然搁浅。朱元璋扶栏定稳脚跟,转看刘伯温;那人刚爬起,打量神情应是摔疼了哪处。
  “快看!”船楼下有人叫喊,“有舰船驶来!”
  “是俺们的舰船!”
  “看清楚吧!”
  不止几艘红军舰船破浪而来,更多的飘扬着大汉旗帜,主舰仍竖起一杆将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张”字。那是张定边,他发现这艘福船停滞不前,由制式判断所载应为统帅,遂命桨手不惜余力围堵而来。
  “快!擒下那福船上的魁首,胜负即定!你们不论出身,都将成为我大汉勋爵!”
  张定边的舰队离福船越来越近,福船却难移动寸许;而红军舰船已被落远……刘伯温用身体挡住朱元璋,怒视越来越清晰的旗帜、越来越清晰的张张面目,直把双拳骨节几欲攥碎!对面,弓箭手已拉满弓弦,再近数丈,那箭雨便飞射而来了!危急关头,一叶轻舟自汉军舰船缝隙中穿过,除却几员桨手,惟见那员猛将手持一双铁槊立在船头,其青面虬髯,恰似一尊恶神,声压炮火——“休欺我主公!”随声,那猛将以双槊凿插船体,居然胜灵猿般攀上炮舰,暴喝:
  “胆敢欺我主公者,爷必杀之!”
  “丁普郎!”张定边恨恨叫道,“你这贼子!莫非欲学一回挡车的螳螂!”
  “张定边!我为彭祖师门人,当从彭祖师遗嘱,岂是你可辱骂的!倒要骂你这助奸贼弑君夺位的竖子!来、来来,敢跟爷爷战一场么!”
  “呸!贼子人人可诛!杀——”
  数十汉兵嗷嗷高叫扑过来,丁普郎挥舞双槊眨眼间刺翻几个,一毕格挡刺杀,一毕寻向张定边,——可怜他毕竟身单力薄,铠甲已被鲜血染花,精气越来越弱;他奋力扫倒几员汉兵,欲将铁槊掷向张定边,孰料一员偏将绕至他身后,狠力挥剑,好颗头颅咚地坠落,颈脖却不涌血,依保持掷槊前的姿势,直立不倒!
  “亲娘啊——”汉兵被惊飞魂魄,个个哆嗦双膝连连后退,那员偏将更是吓得一屁股砸坐下去,口吐绿汁,双目翻白。
  “踢翻!”张定边自唤回三魂六魄,气急败坏叫道,“给我踢翻他!”
  凭借丁普郎以性命换来的这段时间,常遇春和俞通海率舰船前后赶到,——这常遇春最爱惜好汉,但见情状既唏嘘又愤慨,取出硬弓,并搭五支羽箭,连珠射出;张定边不曾防备,这五支羽箭均中他后背,幸有铠甲遮护,间距又远,但也钻入肌肉,登时疼得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无主将指挥汉兵自乱了,常遇春和俞通海的舰船趁机迫近,向汉军发射一阵箭雨,张定边的后背如长猬毛,由亲兵搀扶,朝舱里躲避。
  “转舵!转舵!撤!”
  汉军舰船仓皇而走。俞通海顾不及追击,立在船头观望远方战局,叫道:
  “又有数十艘巨舰驶来!不能让主公困在此处!儿郎们,就算竭尽气力也要用这艘大舸耕出一条水道!奋力啊!”
  福船上,朱元璋已瞭望到丁普郎何等壮烈,连连叹气:“好汉子哪!好汉子哪!当日于四鼎山的旧怨已成情义!我朱元璋抵死不忘!”
  “主公!”刘伯温高声道,“福船再胶下去定陷凶险呀!”
  “无事,莫慌。”张铁冠登上船楼,笑道,“贫道以项上人头作保,少时水便来了,明公即脱此境!伯温公不信?请看——”
  俞通海高喊号子,鼓动桨手拼力划桨,果真将凸起的泥沙犁出一条水道,水随而涌来,福船借此脱困。两船相并,朱元璋问俞通海:
  “欺我之人是谁?”
  “贼子张定边!”
  “为何不逐杀之,为丁普郎报仇!”
  “主公无虞最重!再说张贼中我数十箭,想必无命!”
  “要让陈友谅也这般归西!”朱元璋望着江面上浓淡的硝烟和起伏的残樯断橹,咬牙道,“继续攻他!以丁普郎之壮烈换他惨烈!”
  这一战直持续到日暮,两方先后鸣金收兵,复各自成阵,以待明日鏖战。那间舱内灯火通明,朱元璋与刘伯温你嚼干肉我吞干粮,边安抚饿瘪的肠子,边商议明日战法。
  “之前阅各队上报,”朱元璋咽一口肉糜,“今日斩友谅兵千余,获一艘巨舰,焚其舰船二十有奇;我则伤亡三千余,被毁数十艘舰船,虽未分胜败,但我蚀得更多!”他抄起茶盏又掼下去,“照这般消耗,我何止吃亏?”
  刘伯温搁下手里的干粮,饮口茶汤顺顺嗓子,道:“明日陈友谅或将悉数出动巨舰,若我将士具胆气近之而战尚有所获,一旦怯战,结局难料!”
  “明日我亲自督战,料无懦夫!”
  “虽然冒犯凶险,但基也只能敛尽劝言,随在主公左右。”
  声刚落,舱外有亲兵报:“千户郭兴请见主公!”
  “入内。”朱元璋和刘伯温目视郭兴进舱行礼,“见我何事?”
  “属下无意中听那铁冠牛鼻子念叨,说什么,明日若用火攻必获大捷。随后寻思良久,以为甚是。”
  “这个料许多人都想到了,然而,火攻须借风力,无一场东北风,你烧谁去?”
  “那牛鼻子说了,明日黄昏时定刮起东北风。”
  “哦?”朱元璋转身把长而厚的下巴颏伸向刘伯温,“可信么?”
  “基观天象,也知近日有一场东北风,但难以确定时日。”
  “好!”朱元璋一拍案几,“便信他!郭兴,你认为该如何施之火攻?”
  “属下愿率死士,以轻舟载满火药、芦苇,顺风向冲近贼人巨舰,料成事!”
  “嗯……”朱元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自今应唤那人一声‘道长’,再莫不敬。”
  郭兴挺胸道:“明日黄昏果真刮起好风,属下若能生还,再敬他不迟!”
  “你去吧。”朱元璋低声说罢,握拳屈肘,支腮沉思起来。
  夜深了,两方舟师阵灯火点点,令天幕的星光如此黯淡。某艘巨舰,那间大舱布置华丽,蜡烛散发兰麝香气。陈友谅背身而立,正观看壁上的地图。陈友仁和太师邹普胜正襟危坐,始终缄默。陈友谅咕囔句什么,缓缓碾动脚跟。
  “张太尉的箭伤如何?”他问。
  陈友仁忙带起邹普胜,哈腰回道:“虽重,但性命无碍。”
  “一百余箭哪!”陈友谅叹道,“那‘雄夫’二字他决计当得起!”遂把目光定在邹普胜脸上,“太师,朕对你始终信任有加,你就莫再吝啬才智韬略了。”
  邹普胜迟疑片刻,道:“臣愚见,明日之战我师当固扎大阵,莫求主动。”
  “啊?哈!那后日呢?再后日呢?”陈友谅显然面露失望色,“我的用度能跟他那小众相比?耗是耗不过他的!”
  “陛下果真信臣,明日当莫求主动,以待时机。另,他那二十万精兵悍将,岂能称之‘小众’?断不可小觑!”
  “满江的鼋鳖,”陈友谅的措辞倏尔刻薄,“朕若学龟缩法门,何必劳动太师!”
  “陛下!”邹普胜怒而急隐,软口吻道,“臣自知驽钝,故不敢再多言。”
  “哈哈,那太师自珍自重去积攒津液好了!”陈友谅乜斜眼睛,只觉得邹普胜越平定,自家的肝火越就烧旺。“行了!都告退吧!”他悻悻道,“朕承天运面南背北,岂无主见!用你,那是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罢了!”少顿,朝舱外高声喊道,“传敕!明日集巨舰定破贼人舟师!凡不用命者,必斩!”
  东方天际现出鱼肚白。灯火熄灭不久,汉军大阵吹响画角,擂起战鼓,数百艘巨舰列成几个方阵,携碾压之势朝红军舟师而来!
  “迎战!”徐达等上将依昨日战法,各领一队舰船,迎向巨舰大阵。“发炮!”
  轰!轰!轰!……陈友谅能有今日成就岂是泛泛之辈,他依据昨日得失,命麾下鉴别对面旗语,先燃引信,利用居高之势,以己弹丸阻截敌手的弹丸,进而加快航速,借坚固的船体凶猛撞击——
  “射箭!射箭!”
  红军舟师舰矮船小,近距离厮杀须仰面发射羽箭,或举兵械拼杀,很快便落下风,死伤渐多,已见畏战欲逃的迹象;恰此际,朱元璋的福船冲过来,他命郭兴和顾成等人喊话:
  “凡怯战退缩,一概斩杀!”
  “黑大个听真!我命你即斩那百户!由你指挥!”
  “顾成!你速下缒,指挥那艘炮船!”
  “属下以为保护主公最重!”
  “你敢违令!”朱元璋二眸冒火,“快!指挥那艘炮船自西北方冲入!”朱元璋推开用身体遮护他的刘伯温,叫道,“传给诸将,务必与友谅军厮杀至黄昏!”
  双方将士均无暇念饥思饭,驾舰船在水面上游动厮杀,时而竞隆隆炮火,时而斗咚咚战鼓,只要能动便不止交战。黄昏前,刮起东北风,直使桅杆簌簌,旌旗欲裂。郭兴偕十几死士驾轻舟快速驶向巨舰,每艘轻舟都载着用枯芦苇扎成的假人,外着铠甲内夹火药;巨舰上的汉军见状,忙报给陈友仁。
  “五王爷爷!有贼兵驾轻舟袭来!”
  陈友仁忙走下船楼,扶舷来看,瞪圆一只眼恶声道:“他以卵击石,你等慌什么!容他近我,悉数射杀!若逃脱一个你等来补!”
  然而,轻舟接近巨舰,忽地燃起火焰,有名死士高喊“得罪”,一脚把郭兴踹入水中,与同伴操舟循缝隙穿入大阵——
  “不好!截住他们!”
  晚矣!轰!轰!死士们引爆火药,火借风势,风资烈焰,巨舰配备的火药相继爆炸,把火势转嫁得更广,一时红光涨天,湖水倾赤!不到一炷香工夫,巨舰阵化为一座火山,哀嚎陡弱,焦臭弥漫!再过一个时辰,火山变成一片一点浮火,红军舟师开始奋力进攻!福船撞开漂在水面上密匝的尸体和焦木残帜,朝远方汉军另一舟师大阵渐行渐近。
  陈友谅业已呆若木鸡,任麾下高呼连唤,也难让他活动一下眼珠。
  “陛下!我数百巨舰被朱贼焚毁!四爷、五爷和陈平章罹难!”
  “朕的两个弟弟皆被朱元璋坏了?”陈友谅终于活动了眼珠,哀声问道,“为何?”
  “陛下!”张定边身裹白布,满面蜡黄,膝行而近,“眼前不容我悲愤呀!贼人舟师士气大盛,而我师损失太大,难同他再战,请陛下速降旨意,暂幸左蠡!”
  “为何?”陈友谅轻细发问,未等来一句回应,蓦然掩面悲泣。
  
  注:
  ①平话先儿:就是说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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