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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英雄颜面尽失//睁眼瞎心之所向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05 15:59:47      字数:10701

  一部几十年前拍摄的黑白影片《南征北战》,让铁锁百看不厌,招得妻子禁不住逗笑:“还看?台词都能背下来了。”其实有一个秘密潜藏在心底,铁锁一见到银幕上冯喆扮演的高营长就会产生恋父情结,一见到张瑞芳扮演的那个叫赵玉敏的女村长,就会自然而然联想到妈妈二十二岁待字闺中的尴尬。电影里那个赵玉敏也老大不小了,从影片的故事情节看她似乎没有婆家,八成同属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人家赵玉敏没有捆绑姐夫,而妈妈却在捆绑过姐夫之后名声大噪。
  不过,乡政府倒挺器重妈妈,大军南下之后妈妈便当了妇救会的副会长。妈妈不识字,参加会议或者接受任务什么的只凭记忆,听过不忘,干起来还不偏不离干脆利落。不到一年,时任妇救会长的表姐提了副乡长,于是妈妈又接过了妇救会长的担子。妈妈活得欢实,哼着小曲儿进出自家院门,眼瞅着妈妈这么不知愁滋味,姥姥越发忧心忡忡,两撇眉毛自从妈妈当了会长就没再舒展开过。
  铁锁在家乡遇见妈妈当年妇救会的老姊妹还竖大拇指夸她:“咱们会长可不孬!爽气,干事利索,也能喝酒,什么都跟男人摽着干。她挺上进的,不走就参加党了,跟她表姐一样还能进步……”
  可是泰山脚下的大闺女二十岁尚待字闺中并非光彩事。像妈妈凭模样绝对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儿,二十二了,不见媒人登门,自然羞臊得姥姥低眉垂眼颜面丢失,无疑是姥姥的一块心病。姥姥唠叨:“野吧,成天就知道野,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人家能得吃不了,你能得不够吃。”妈妈故意气娘:“多大?正好当会长。”姥姥心焦道:“和你般大的都生养俩孩子了,可你……”妈妈嘻皮笑脸:“嫁不出去是吧?俺就老在家里陪娘。”姥姥抹泪:“别假孝顺。你陪着俺,俺死得更快。”
  日月如梭,尤其老姑娘日子过得更快,妈妈正月初五的生日,热热闹闹过完新中国的第二个春节,可以说虚岁二十三了。月老总算睁开了眼,媒人没来,倒是舅姥爷乐颠颠地进了门。
  一个春雨连绵的头晌,雨住天开,太阳半遮半掩地从云层里露出久违的脸蛋。一抹阳光飘乎乎地洒在湿漉漉的院子地面上,水洼折射出耀眼的光亮,让人发霉的毛孔舒畅地大张开了。舅姥爷人没进屋,欢快的声音先进了屋:“姐,可得给俺沏壶酽茶。”进屋落座,舅姥爷又乐滋滋道:“老天不负有心人,这两年俺这张脸四处蹭灰钻烟筒,三妮子总算是寻下婆家了。嘿,当舅的出面说媒,一个能顶媒婆仨。”
  姥姥沏好茶,催道:“别卖关子,快说说。”一口茶喝下,舅姥爷竹筒倒豆子:“这家姓李,是俺一个拜把兄弟的儿子,大三妮子一岁,八字也合上了。人俺见过,老实本分,就稍微有点儿木。”
  “庄户人不用太机灵。”姥姥又问,“你拜把兄弟府上是哪儿?”
  “山里人家,比大妮子婆家还往山里头去。”
  姥姥稍一沉吟,毫不含糊地应允:“山里头好。不跟外头一样闹腾,省得收不住这妮子的野性子。行,就这么说定了。”舅姥爷想想问:“那啥时候办事呢?”姥姥就说:“日子让人家定,赶早不赶晚。”舅姥爷郑重点头:“俺后晌就去回话。人家还得择日下彩礼呢。”姥姥眉舒眼开:“晌午甭走了。炒俩菜,地瓜烧酒管够。”
  乡下习俗,六月六,晒红绿。无疑是个好日子。亲家送彩礼来的那天正是六月初六,如今的舅姥爷一只胳膊下不了厨,姥姥也能做下七碗八碟。上了桌边吃边谈婚论嫁,亲家意在秋后婚娶,说收成了能办得红火些。舅姥爷拿眼瞅姥姥,姥姥心里有些嫌晚嘴上不说,又寻思着三个月的光景眨巴几下眼皮就过去了,方才应承说,俺们依着亲家的意思办。
  于是三个酒碗碰出一声脆响。
  傍晚妈妈走进西厢房,见炕上堆着东西,又见姥姥坐在炕沿上喜笑颜开,多少捉摸不透。妈妈坐下,姥姥凑凑近,这才一半相告一半劝说地摊了牌。至于山里人家不山里人家,彩礼多呀少,妈妈没有多想,从来不图上马金下马银的日子,只盼着能寻下一个勤劳上进、知冷知热、模样英俊的丈夫。入夜,“秋后做新娘”的意念犹如一团炽热的火焰越燃越亮,妈妈好不容易睡着了,竟梦见想象中的丈夫笑醒来。梦中的丈夫若即若离,清晰却又朦胧,醒后一身香汗,那心就像一只兔子上蹿下跳。起身,从成天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轻轻展开,露出大姨留下的“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垫。端详着,抚摸着,泪光闪闪,盘腿坐到天明。
  妈妈定亲的消息第二天传到了妇救会。姐妹们拿妈妈打趣,也是真正替妈妈秋后出嫁高兴。一群女人嘻嘻哈哈闹够了,静下来,将妈妈的婚嫁正经上了议事日程——咱妇救会员不可混同于老百姓,怎么能不知男人根底就糊里糊涂嫁了呢?新社会了妇女还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吗?咱妇救会长的丈夫是不是更应该弄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儿——一片叽叽喳喳过后,妈妈恍然大悟,想想昨夜的梦,一张脸比刚刚姐妹们打趣她时更红,仿佛从头到脖根淋透了鸡血一样。
  妇救会集体决定让两个妈妈要好的姐妹前去明察暗访一番。
  两天后两个姐妹回来报告,那个李姓的男人挺落后,村上布置什么事都不积极,又木又懒;在庄上名声也不咋地,头上有几块疥疮疤瘌,外号“疤瘌懒”。不访不知道,闻过惊一跳,妈妈当然不会同意了。回到家,对姥姥直言相告:“提的那个李家,俺不能嫁,让舅退婚吧。”
  姥姥大怒:“退婚?你当儿戏呀?秋后出嫁,定了日子绝没二话。你不要脸,俺和你舅还要这张老脸呢。”
  “如今婚姻自主,俺不能像二姐委屈一辈子。”
  “放屁!二妮子活得好好的,从没见人戳脊梁骨!自主,自你娘上房揭瓦的野主!听不见庄上人指点呀?就你缺调少教……”
  妈妈一跺脚一甩头走了人。
  姥姥慌忙不迭地去找舅姥爷告状。舅姥爷一梗脖子,脸若蒙霜,一只独臂的拳头捶在炕桌上:“丫头片子想自主,反了她了!先让她去,看秋后俺收拾她!”姥姥不无担心:“她舅,行吗?”
  “她犟,俺先捆她去祠堂族法问罪,再送去完婚。”舅姥爷仿佛已经站在祠堂的祭台旁边,威严得像一尊铁面煞神,左边的空袖更添几分冷峻,那枚抗日奖章别在胸前熠熠生辉。
  十月小阳春,天地暖融融,坡地里早播的冬麦已经绿油油的,片连着片。婚期眼看着要到了,李家父子突然一蹦三尺高,扔下手中筹办婚事的忙碌,疾风骤雨般刮进舅姥爷家院子,气急败坏地把一张纸条和两颗黄澄澄的机枪弹壳扔在舅姥爷的脚面上。虽说被闹得有些糊涂,但舅姥爷多少嗅出了不祥的味道,弯腰捡起脚下的弹壳和纸条。尽管舅姥爷识字不多,“退婚”二字也还识得,一瞬间面灰唇青手里仿佛攥着一枚滚烫的山药蛋子,硬撑着脸说软话:“亲家,咱还是拜把兄弟,急火伤身,你有气慢慢冲俺撒,想打俺也行。只要你解气,俺保证不放半个屁。”
  “看清了吧,这是你那外甥女让人捎给俺们的威风。”此刻这位拜把兄弟暴跳如雷,指点着舅姥爷的鼻子怒斥,“你忘了你三天两头往俺家跑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要耍猴儿是吧?你大英雄脸皮厚,可俺农家小户脸皮薄啊,丢不起这人!你家人怎么就没点儿家教啊,揭别人的脸就跟剥蒜皮一样轻巧,还有没有族规家法了?与你拜把子算俺眼瞎,有眼无珠,空剩两个眼窝在……”
  舅姥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僵硬地杵在那儿,任其斥骂嘲讽。
  李父蹦跳带跺脚:“退婚就说退婚,捎两颗枪弹壳给俺啥意思?土匪恐吓呀,想弄死俺们?一个黄毛丫头,不就是个妇救会会长吗?就你这抗日英雄也不敢草菅人命吧!”
  “哥哥息怒。”舅姥爷指着天说,“俺替你摆平,婚期不改。”
  “饶了俺们吧!你要嫁,俺们可不敢娶,咱农家小户伺候不了大会长。”李父抱拳作揖道。李家儿子“疤瘌懒”过于木了些,啥话不能说,只龇牙咧嘴学着他老子作揖。舅姥爷真诚调和:“哥哥教训得对,俺那外甥女少调失教,娘舅也脱不开责任。哥哥等着,俺这回一定调教好她再给你送去。若有半个不字,你直接尿俺脸上。”
  “别介!三天之内退还彩礼,咱们两清,拜把兄弟的缘分也到了头。”李父斩钉截铁地说道。说罢招呼一声儿子甩手往外走去,与舅姥爷不屑再话。那个呆木的“疤瘌懒”倒能使坏,出院门时掏家伙冲着大门撒了一泡尿。舅姥爷看着大小水珠溅起又落下,一声不吭。
  妈妈如了退婚的意,一个粗糙且辛辣的恶作剧明着伤了李家父子,其实真正揭下的是舅姥爷金贵的脸皮。舅姥爷在家族里乃至在乡里,皆属于有声誉和名望的人物,乡长见他都让三分,越是他这种人越是要脸面,而妈妈一下子把舅姥爷的脸皮给撕扯下来了。往下,舅姥爷成天面色如铁地领着几个族人四处寻找三妮子,扬言捆去祠堂问话。姥姥自然不会放过妈妈,隔三岔五跑到妇救会追寻着叫骂。妇救会几乎无法正常工作,有开会有活动什么的,只能挪到别的庄上去。妈妈躲着舅姥爷和姥姥,如同老鼠避猫,白天像搞地下工作,夜里东家躲西家藏,人吃百家饭,她睡百家炕。为这,乡长也批评妈妈莽撞:“退婚不错,遇上麻烦可以找政府,你捎两颗弹壳做啥?你是妇救会长,让老百姓怎么看?影响忒不好。”因此妈妈在乡级会议上作了检讨。只要吓走了李家父子,检讨就检讨呗。不过妈妈在检讨时,真有点懊悔伤了舅姥爷这么个要强的人。
  一场呼啸的西北风刮跑了小阳春,且带来了没腿肚子的大雪。一派天寒地冻,妈妈的日子反倒好过了些,加上妇救会在别的庄安营扎寨,少见了舅姥爷和姥姥的影子。过大年了,妈妈还是不敢回家,在妇救会值班图清静,只给姥姥捎回去了积攒下的津贴费。可是正月十五那个凛冽的头晌,妈妈太麻痹被舅姥爷领着人堵在了妇救会,幸亏有民兵护着,否则一上门就给绑了。一个农家院里,民兵与舅姥爷的人嘴里喷着白雾对峙着,“交出三妮子”的叫嚷声压迫得妈妈搓着手转圈儿,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正纠结着,民兵队长溜进屋,一指后窗催促道:“走!快走!”
  于是妈妈爬后窗跑了。跳窗时摔了个重重的屁股墩。
  有人去喊来了正副乡长。
  年后,当庄有位大嫂欲往湖北投奔丈夫,正巧妈妈的表妹在湖北,乡长商量着让妈妈随着出去躲躲风。妈妈无奈,与舅姥爷戗到这分儿上,也只能同意。出走的头天后晌,妈妈去了趟黄草岭村。在后山岗大姨的孤坟前,供奉上那一双珍藏版“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垫,焚上香,烧过纸,又挨近坟头坐下来,仿佛是在与大姨席地交谈。每一年的清明,妈妈都会背着姥姥悄悄来给大姨焚香烧纸,坐上一阵子,跟她大姐掏心窝子说说私房话。今儿前来,一是与大姨道个别,不知这一走清明时节能否家转;二是她太想找人诉诉窝在自己心头的憋屈和向往了。
  “姐,二姐夫这号人不该捆吗?反对压迫妇女,护着二姐,俺有啥错?可庄上的三老四少,可咱舅咱娘……”
  “姐,打小你就向着俺,托个梦劝劝咱娘吧,逼俺嫁那么个主儿,俺死也不能顺从她的愿……”
  “姐,俺不是你,也不是二姐,嫁人得随俺自己的意……”
  日头西斜,春寒倍加袭人。妈妈站起身来,收起“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垫,包好,贴心口放置。走下山岗时,仿佛又听见大姨在喊:“好好儿活啊——”妈妈一步三回头,泪洒冻土。

  话分两头说,渡江战役之时爸爸已经职任连长了。当渡船冒着炮火抵达长江南岸,爸爸率先跳船抢滩,挥动着驳壳枪高喊:“冲啊——”随又戛然而止,被敌滩头碉堡射出的子弹打掉了手里的枪。自从“四野”入关,大仗小仗十几次,爸爸还没负过伤,这才踏上江南,两节手指则扔在了江滩上。
  还好,无大碍,团部医生处置过后,同意爸爸继续带领连队向南追歼,爸爸千恩万谢。不过,医生同时警告他:“当心点儿,弄发了炎,你会摊上大麻烦。”爸爸笑笑:“我的皮肉贱,好得快。”医生又嘱咐:“消炎药按时吃。记着过来换药。”爸爸左手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你若不听,我马上报告团长。”
  “放心。我懂后果的厉害性。”
  只要能让爸爸和他的连队在一起,怎么要求都行。爸爸左手拎枪,右手用一根绷带吊在胸前,担心雨淋又弄了一块塑料布包裹上,一点不影响指挥连队战斗。按时吃药,定期换药,责令连部文书负责提醒。文书常为钟点挨训,总觉着爸爸过于谨慎,完全不像他以往的风格。
  文书偶尔嘟囔,爸爸剜他一眼:“你嘟囔啥?”
  文书怯怯地走开去。其实爸爸不是害怕手指发炎,而是担心万一发了炎,可能惹出让他离开连队的大麻烦。对于爸爸,若是出现那种状况,无疑他会发疯,那比断他十根指头的伤害更大。
  铁锁盯住爸爸右手的残指,爸爸端着酒杯,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各少一节,剩下的两节弯曲着,永远不可能伸直了。爸爸一口酒滑下喉管,用残指的右手抹了一下嘴角,多少庆幸地感叹道:“要是不让我随队南下,虽说抗联那阵儿识得几个字,那这辈子基本算是睁眼瞎了。”叹过又释然一笑,“南下值!吃苦遭罪都他娘的值!”
  南下!南下!南方的天总在下雨,哭丧着脸像是有人欠它八百吊钱似的,偶尔放了晴,太阳又仿佛日夜在头顶上挂着,赖在了当空。雨淋泥泞也好,日晒尘扬也罢,爸爸说南下的路上一双脚可是遭了老罪了。不是空人走,是兵不是兵,背上五十斤。走路比打仗的时间多得多,整天都在走,一天走下来差不离一百里路。千里大追歼,风卷红旗如画。所谓追歼,只有追上了才能歼之,必须跑路,还得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急行军少不了一百二十里,强行军就没了准头。在广西追击白家匪军最后的那天日夜兼程跑了近三百里,连研究个敌情传达个指令什么的,都是喊一声“出列”连排干部聚到一起,边走边开会。况兼,连长指导员需要关注的东西太多,总在跑前跑后,到了宿营地更不得闲,这儿要看那儿得去,等别人休息了他俩还得碰碰头,把第二天的行军预案捋一捋。毋容置疑,连长和指导员一天下来,至少要比当天的行军路程多出十里八里来。
  那时候部队提倡学文化,一时间宿营地和行军路上皆成了课堂。宿营地有文化教员,战士们坐下来跟着念跟着写,当连长的比战士忙,进村宿营要带着排长去看地形设卡放哨什么的诸多事,常常耽误听教员的课。可爸爸学文化的劲头十足,他让文书弄些纸板写上字,走哪儿挂哪儿,有空就瞅,拿根树枝在地上默写。行军了,纸板就挂在文书背包上,他随在后头嘴上念着一个手指在另一个手掌中写笔画。那字总在他眼前晃悠,再笨也能识得,学会了,就与人换纸板再学生字。
  殊不知,南下路上爸爸认识了三百来字。
  之前,爸爸最怕晚点名,花名册念不全,总是指导员上。广西解放了,就在部队宣布留下来剿匪的那天,傍晚连队点名,爸爸竟然把连里二百来号人的姓名都识全了。爸爸头一回站在队伍前晚点名,一个一个姓名念下来,没有出现卡壳的现象,连他自己都觉着确属不易。指导员钦佩地竖起大拇指,冲着集合的队伍大加赞誉。
  爸爸摆摆手,牵动一下嘴角,想笑则没笑出来。
  指导员赞毕,做了一个让爸爸讲讲的手势,却见爸爸一脸肃穆,满眼潮润。片刻沉寂,爸爸突然说:“同志们,早在抗联杨靖宇杨司令就常讲,一个优秀的战士需要文化……还送我一支自来水笔……”他又说,“我只说一件扎心的事,就是我那亲二姐……在抗联的一次伏击战中,她率先冲上去,跳上小鬼子的坦克,举起大刀就砍坦克炮管……她以为大刀能砍断炮管,结果大刀磕飞了,人掉下来了,被小鬼子坦克碾死了。”他又说,“下葬时,杨司令也叹我二姐不该死,参军才三个月,死在一个普通的常识上。”他又说,“我至死也忘不了……心疼啊……”
  爸爸有些哽咽。指导员拍拍他的肩,整个连队鸦雀无声,一派膨胀的压抑。稍顷,爸爸拿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挥着拳头喊了一句杨司令当年说过的话:“咱缺什么也不可缺文化!”
  全连上下爆出一片激越的掌声,浪涛拍岸。
  在那一片激越的掌声久远之后,也是铁锁记事的时候,常见爸爸捧着《毛泽东选集》四卷在看,竖版繁体字的那种。说“看”其实不然,他看的时候老在出声,像唱念,则又念不成句子,身边摆着一本《同音字典》,翻查生字的次数太过频繁。可是爸爸偏偏喜欢坐在大门口念,有人从门前走过,他摇头晃脑地念得愈发来劲了。
  爸爸病故于“文革”初始的一九六七年,“头七”那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妈妈撑着病体,令铁锁把弟妹们圈进里屋,反锁上大门,做贼般摆下火盆,把这套老版“四卷”焚烧了。那个年代可是杀头的罪,铁锁瞪着跳跃的火苗大气不敢出,心惊肉跳。妈妈说,给你爸送去。这是他这辈子唯一念过的书。
  铁锁提及这些,很不是滋味。
  言归正传,广西剿匪的前阶段其实相当被动。剿匪快一年了,土匪像是越剿越多。中央不高兴了,三个月两次批评广西剿匪不力,甚至派了大首长来落实,要求速决,不可宽大无边。之前抓到土匪大都教育一顿就放了,要是当个大小匪官的放之前还好吃好喝招待一餐。土匪玩的是假投降,头天放了,第二天又回去做土匪了;那些土匪官吃完了嘴一抹,照样混在老百姓人堆里撩起枪朝咱们的车和人开火,老百姓没人敢举报。在实行镇压之后情形大不一样了,对土匪头子和骨干以及有血债的土匪一律杀无赦,不再费吐沫,就地正法。土匪玩不了假投降的把戏了,老百姓也敢跑来报告土匪行踪了,对于抓到的土匪也敢站出来指认了,这么一来土匪就好剿得多。
  铁锁惦记着爸爸的伤:“爸,手上伤好了吗?”爸爸端起酒杯又搁下:“你怎么老想着我的手指头呀?早好了,老子就是战火皮肉,硝烟一熏比药都灵。到跟土匪交手,开枪已经很利索了。”一口酒掫进嘴又不无得意:“老子还立了个三等功呢。”
  在一个潮湿的天气里,几个老百姓赶来报告,说黑龙潭后山洞里有土匪,爸爸冒着浓重的雨雾率队出发。来到洞前坡下,先喊话让洞里的土匪缴枪投降,土匪的回答是几梭子弹射出来,打得喊话的战士周边碎石飞溅。“机枪!”爸爸喊了一声,两挺机枪调过来封锁了洞口,一时间洞口处弹跳烟绽,土暴尘扬。二排长借着掩护带人往上冲,靠近洞口时一排手榴弹扔进去,迅即冲上去把住了洞口。爸爸跟上去,二排长正在组织攻洞,洞里的土匪又臭又硬地顽强抵抗,打进去不到十几米,一个班长中弹倒下,两个战士负伤。看洞,往里很深,黑咕隆咚,七拐八绕,硬打下去伤亡会不小。爸爸正寻思,一阵枪响,身旁的通讯员应声栽倒。这下爸爸火了,当即命令撤到洞外,调来所有的几十个炸药包垒在洞口,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硝烟翻腾,岩爆石飞,整个洞口完全坍塌下来。
  这股土匪被活埋在了山洞里,有多少人,爸爸不知道。
  之后,爸爸去团部开会,团长在连以上干部会上表扬了爸爸他们连的战法,要求其他连队学着点儿,一是咱自己减少伤亡,二是剿灭土匪来得快,并宣布给爸爸记三等功。政委也说,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还等你在这儿与土匪无边宽大地慢慢来,剿匪要剿到牛年马月呀!听听唱出的歌吧: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要抗美援朝了,时间不等人,只有快刀斩乱麻!散会后有的连长拿爸爸打趣,爸爸嘿嘿笑着不接茬儿,一脸阳光,自鸣得意。接下来的剿匪战斗中,像爸爸的这种做法可以说是逢洞开花,有的连劝降喊话都省略了。
  “土匪剿完了?”铁锁见爸爸半晌不语,问道。
  “问你娘个头呀问?老子没仗可打了!”爸爸没好气地喝道。随之搛一块猪头肉搁嘴里狠狠咀嚼,面色晦暗。
  当剿匪任务基本完成时,下达了调爸爸所在部队入朝作战的命令,爸爸的情绪高昂,以为自己很快将带领着连队开赴朝鲜前线。可是,现实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浇灭了爸爸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好心情,做梦也不曾料到他被宣布留了下来,准备去武汉报到分配工作。理由是:爸爸曾在矿山干过,所以得安排他去地方。爸爸一百个不服,先找营长,营长说我现在管不了你的事。于是又去找团长,团长哈哈一笑说:“我也去不了朝鲜,也得去武汉报到听从安排。好事啊同志,咱是去坐江山。”
  听到团长也要去地方,爸爸干瞪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了。团长又说:“咱们打江山就得敢坐江山,那么多的工厂矿山正等着咱们去把它管起来。咱们不去,只有把国民党再请回来管。”爸爸不禁有些露怯:“干活还差不离。去管,我这点儿文化可不中。”团长斜他一眼:“还没等上去就怂了?你一生下来就会打仗啊?不也打得挺好嘛。”
  “对啊,打仗我还凑合。”一扯上打仗,爸爸又赖上了。“帮帮我团长,看在我还能打,让我去朝鲜吧。你找有文化同志换我去地方,我替他去打仗,也算发挥个人长处。”
  “你是上头点的名,在我这儿算白扯。”团长锁着眉摆摆手。忽然一拍脑门儿,“咦”了一声,“听你的指导员说,你家伙都认识三百来字了,够富的,还跟我哭穷。”
  “寒碜啊团长!抗联那阵子想学,可环境太恶劣,没学个啥。后来在咱四野,尽顾着打仗了,直到南下路上捡了仨瓜俩枣,富什么呀我?”
  “嚷什么?老革命了,必须服从组织决定。”团长板着脸呲儿道。“我给你透露点信息,你去的可能是湖北一家钢厂,还有一座铁矿山,一个叫张之洞的人办起来的,这厂子老年头了。”
  爸爸嘟囔道:“这个张之洞能从部队要人,来头不小。”团长哭笑不得:“尽胡扯。他是清朝的大臣。清朝知道不?”爸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清朝……知道,那时候闹义和团。”
  “好了,回去准备吧。”团长撵他了,“告诉你,这家钢厂已经纳入军工生产了,专门冶炼军用钢,眼下他们厂就在给朝鲜战场冶炼炮弹钢,所以要派部队骨干去接管下来。”
  爸爸一听这话气顺了许些:“可以带枪吧?”
  “可以。没说让缴枪。”
  爸爸告辞时团长又叫住他,从放着作战地图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同音字典》递过来,说:“想了想,决定送你这本我用过的字典。汉语拼音会吗?”
  “教员教过,差不离儿吧。”爸爸接过字典应道。团长双手扶住爸爸的肩头:“这本《同音字典》是你老师,况兼你还有三百字的底子在,完全可以挺着胸脯去。别孬种,咱们部队的人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那本《同音字典》铁锁翻看过,繁体汉字旁标着旧式拼音字母。
  经过短期培训,爸爸从武汉挎着枪揣着《同音字典》来到了重工业城市黄石的地面上,情愿不情愿的,开始了他的人生转折。来黄石之前,爸爸请假去过一趟黑山阻击战牺牲的好兄弟豆瓜的家乡,拜见了豆瓜的亲娘,豆瓜娘和老儿子一起生活。爸爸按乡俗叩拜豆瓜娘为干娘,从领第一份工资开始,每月以儿子的名义寄去十五元生活费,直至豆瓜娘去世。
  然这次黑土地之行也留下莫大的遗憾,爸爸凭着记忆苦苦找寻,却怎么也找不见二姑的坟墓。松柏丛林间回荡着他杜鹃啼血般的泣喊:“二姐——”

  妈妈瞅着站在表姨家门口的这位军人不禁眼前一亮,就像当年支前见着部队同志那样,眉宇间很自然地透着一种亲切。这时候妈妈已经在表姨家躲风两个多月了,与家乡联系过,回信也没说她可不可以家转,只说姥姥和舅姥爷一直打探着妈妈的行踪,而且姥姥十天半月找乡里闹腾一次。妈妈憋闷死了,回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跟表姨说过,回去了姥姥爱咋的咋的,还能吃了俺不成?表姨也觉着光躲着不是个事儿,是疖子总得穿头。于是这两天妈妈正准备买船票返回家乡去。门口这位穿着一身军装的人就是爸爸,来工厂暂时带着军管的性质,还没有宣布正式转业,故而帽徽胸章都在。不过,妈妈认定爸爸是军人也没有认错。
  在厂子里爸爸担任处长负责着矿石原料这摊子,兼顾着矿山铁矿的出矿量,而表姨夫就是管原料的副处长。星期天爸爸一个人没地方去,想想也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找副处长商量,便一路问着过来了。爸爸被礼让进门,表姨夫做过介绍,之后两个男人去了里屋谈事。
  妈妈端茶进去,爸爸看了妈妈一眼,妈妈也看了爸爸一眼。退出来时,妈妈固执地觉着这个人的眼神一定在表达着什么,春心即时荡漾起层层涟漪,晕乎乎地傻杵在外屋浑身透着热燥,阳光正在窗外流淌折射出闪闪烁烁的灿烂。正午表姨夫留下爸爸吃饭,饭桌上妈妈不见了往日的落落大方,竟低眉垂眼犹如受虐般一颗饭一颗饭数着吃,谁和她搭话,她都脸红,喷了血似的。表姨觉出妈妈有点儿蹊跷。
  表姨不时瞅瞅妈妈,又瞅瞅爸爸,偷偷抿嘴乐。瞧着酒过三巡,表姨接过男人的酒杯以家庭主妇的身份敬了爸爸一杯,放下杯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接嫂嫂来团聚呢?”而余光瞅见妈妈停了咀嚼。
  爸爸有些受窘:“哪有啊,我光棍一个。”表姨夫呲儿女人:“瞎问啥?人家处长干革命哪顾得上?”表姨听见妈妈轻轻出了声长气,也不搭理男人,只冲爸爸说:“处长你今儿来俺家,正巧俺表姐还没走,真是巧她娘赶巧,巧急(极)了。来,俺再敬你一杯。”
  送爸爸走后,表姨头一回叫妈妈去洗碗。妈妈收拾时见表姨把表姨夫拉进里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从里屋传出表姨夫哈哈大笑,听见了,妈妈心口一阵乱蹦乱跳。一周之后爸爸允亲,妈妈被一种幸福的震颤冲击得热泪盈眶。那天阳光很旺,暖融融的,天地间一片丰满的明亮。
  记得铁锁逗过妈妈:“怎么一见爸爸就中意了呢?”
  当时妈妈嗔怪地瞪了铁锁一眼,随之坦然一笑:“他当八路军的出身,又在党,自然孬不了。再说,他是咱山东人,长得也俊气。”收住笑又说,“俺寻下他是寻对了。谁都知道,他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火大,有个臭驴脾气,可对俺他至死没红过脸。”
  妈妈说这番话的时候,爸爸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她吃了那么多苦且不悔,使得小辈们泡在感动的湖泊里难以上岸。“爱情”这个词指什么?问妈妈她根本不明白,然她有过也享受过了。
  妈妈与爸爸相识三个月后结的婚。自然结了躲躲风家转的念头。新婚之夜,妈妈把多年珍藏的“喜鹊登梅”绣花鞋垫送给爸爸,一双秀眼汪着水:“给你。俺大姐留给俺的。”爸爸捧在手左瞧右瞅:“大姐手真巧。”妈妈说:“俺大姐是方圆百十里的巧手。可惜死得太早……”
  “怎么,大姐不在了?”爸爸抬眼看见一滴泪珠从妈妈眼角滚落。妈妈缄口不语,而且往后再也不曾提及过,故而爸爸至死不知道大姨的故事。爸爸贴近妈妈,把绣花鞋垫慎重地放回她的手中:“还是你保管吧。这么漂亮的鞋垫,搁在我的臭汗脚下,太糟瞎了。”
  妈妈泛泛泪花:“俺懂,大姐是让俺今儿给你的……”
  爸爸颔首:“我领情。你放好,这是大姐留给你的念想。”
  和当时所有的结婚者一样,他们也去照相馆拍过结婚照片。黑白的,一张半身照,一张全身坐姿照。照片上爸爸照旧穿着军装,胸前佩戴着三枚军功奖章和一枚东北解放纪念章;妈妈穿的是深蓝色竖领带兜的衣褂,类似学生制服的样式,奇怪的是她上衣兜郑重其事地插着两支钢笔。
  那天照相的时候出现一个插曲,临到要照了,妈妈喊等等,照相师傅将头从相机的蒙布里探出来,见妈妈把爸爸胸兜里的钢笔抽出来插在了自己的上衣兜。又临到要照了,妈妈又喊等等,照相师傅再次探出头来时妈妈跑到了他跟前,把他胸兜的钢笔也抽出来插在了自己的上衣兜,弄得照相师傅摇摇头又觉着挺逗笑。爸爸只能歉意地冲着照相师傅耸耸肩,不好理解,也就无语。妈妈跑回照相的位置,按了按并排着的钢笔,拽了拽衣裳下摆,这才自我满足地给了相机镜头一个甜甜的微笑。
  照片上的妈妈一脸神气,一脸得意。
  铁锁也不解:“你又不识字,干吗插着两支钢笔?”
  妈妈应道:“俺说不清。就是想,旁边要是有第三支,可能还会拿来。”
  妻子说两支钢笔的后头潜伏着妈妈的向往和追求,如同当年十来岁的她在乡小学后山坡上喊唱山乡野曲一样。铁锁心想也是,却不能吱声,一张嘴泪会流下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黄石马鞍山公墓建成,市里要求所有零散的坟墓迁到公墓去。爸爸的坟迁过去时,自然买下的是双穴墓,妈妈的意愿死后与爸爸葬在一起。铁锁着急嵌在墓碑上的照片,爸爸虽然大妈妈十来岁,但爸爸死得太早,等妈妈的那一天来了,两个人的照片极不相配。妈妈知道后二话没说,拿出她和爸爸那张结婚时的半身照片,风趣地笑着对铁锁说:“就这张了。郎不才女不貌的,配了吧。”
  之后逢清明节扫墓,便可一睹爸爸妈妈结婚照上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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