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报仇

　　一
　　众乡亲帮助桂祥父母安葬孩子。村里又添新坟，人们照旧生活。如同送殡回来的人在村口吃一小块馒头或点心的仪式，告诉人们，活着的人还要吃饭，还要继续活下去，生命还要延续！
　　这天，桂春冲着大槐树发愣，心里想着怎么报仇的事。他想着，憋得头大，也想不出个成熟的主意。但，心里知道，就是报仇打鬼子得有人，单枪匹马是做不成事情的。正想着，桂成从身后悄悄拿一根草棒拨拉桂春的脖子，桂春痒痒难耐，也不回头，笑着说：“又是你这个调皮鬼。”
　　“哥，你是不是成仙了？村里人都说你得道成仙了。”
　　桂春哼哼了一声，说：“你说呢？”
　　“鬼子都吓跑了，你还没有成仙啊？”
　　“你跑跑腿，看看占豪在哪里，把他叫来。”
　　“他们几个人在我家马棚拱牛子呢！”桂成说着，高兴地走了。他喜欢桂春，愿意和这个堂哥玩耍。尽管他是王殿英的养子，但，不喜欢桂林的盛气凌人，也不喜欢王殿英的沉稳老道。他更喜欢桂春，喜欢跟桂春学拳脚，喜欢听桂春讲故事，最喜欢摆弄桂春的手枪。桂春也喜欢这个小兄弟，每次回家总要给他带些好玩的东西，总要给他讲些外面世界的故事。
　　二
　　占豪家里种着几亩薄田，冬天打短也没有什么活计，每天赌个小钱，说说神仙鬼怪的笑话，无聊地打发着恐惧又贫困的时光。
　　来到桂春家里，他感觉好有面子。从冰天雪地走进暖烘烘的屋子，本来红杠杠的脸膛更加红润了。嘻嘻哈哈的性格，见到桂春收敛了许多。看着桌上的老白干酒和几个下酒的小菜，有些嗫嚅地说：“今天啥日子，还喝酒？”
　　桂春没有回答他，说：“输了还是赢了？”占豪说：“输也输不了啥，赢也赢不了啥！都是穷家伙，玩的小。”
　　桂春平静地说：“不是我多嘴说教弟兄们，不论穷富，赌还是没有好处的。越赌越薄，好兄弟到了赌场也不讲情谊了。”
　　“理是那么个理，大家闲得慌，总要有个打发时光的营生。”占豪实打实地说。
　　桂春说：“来坐下，喝两口，暖暖身子。我们聊一聊。”他和占豪喝了两杯热酒，然后说：“你叔叔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桂祥父女被鬼子杀死了，我一直想，这个仇怎么报？给你说吧，我不想回北京绸缎庄了。”
　　占豪说：“听我劝，回北京吧！拿啥报仇？你和我们不一样，有钱有产业。大鹏为啥当兵，都知道，为了吃口饭。”
　　桂春说：“命都没有了，要钱要产业有啥用？”
　　占豪说：“你要是豁出来了，我们都不是胆小鬼。对了，大鹏该走了，和他商量商量倒是有点门。他毕竟干过几个月，会使枪，了解点鬼子的情况。”占豪喝了口酒，接着说：“报仇，得有人有枪啊？”
　　“那你联络一下咱们村的葛蛋、红章等等几个年轻人，私下和大鹏说说，说实话这是个冒险的活，得拿出不要命的劲头来。也勉强不得。”桂春说。
　　占豪说：“这个你放心，大伙心里其实都窝着火呢！你也看到了，这日子咋过？就是缺少个领头的、点火的。”
　　桂春和占豪碰了一下酒杯，说：“喝。你联络人。我琢磨一下怎么干。”
　　三
　　大鹏帮助料理完王殿臣的丧事，带着桂春给的两包点心和一包糖果，回到自己的家里。妻子痨病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两个月前，13岁的姑娘到邻村姥姥家串亲戚，无端地失踪了。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4岁。没有女人的家，就没有了家的样子，更不用说是没有女人的穷家。他绕过桂春的砖瓦房，从大槐树下走过，又绕过桂林的砖瓦房，来到自己的三间土坯房前。低矮的土坯院墙上，横竖着被寒风摧折的几棵枯草。没有大门，几根木棍捆绑的栅栏，歪歪扭扭地半开着半躺着。活着，他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想吃力地活着，吃力让孩子活下去。孩子大了呢？他盼望着孩子长大，大了就可以打短工、扛长活，自己挣饭吃了。转过来，又害怕孩子大，大了有大了的难题，房子、媳妇……
　　孩子像有灵感似的，听出了父亲的脚步，有德、有才兄弟两个跑了出来，爹、爹地叫着。孩子的喊叫声，打破了大鹏的沉思。让他回到了现实的家，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是孩子眼里的上帝。
　　大鹏把点心和糖果交给有德，看着孩子们破衣烂衫的样子，他无奈地又无不愧疚地说：“和你兄弟吃吧，这是你桂春叔给的。”
　　“爹，我们出去玩，狗剩他们都叫我们汉奸崽子，我们不敢出去玩。”有德委屈地说。
　　“爹知道，你们得有饭吃，得活着，爹没有法子。”生活，生存，把这个五尺汉子压的抬不起头来，甚至在自己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两个月前，他和桂林借米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四
　　大鹏家里已经接不开锅了。借米，向谁借米？大鹏想，已经欠桂春好多了，人家虽然不要，但他心理过不去，这回，看看桂林怎么样，他家很殷实的。就来到桂林家里，喉咙里像长了个疙瘩，不自然地小声说：“桂林哥，家里实在解不开锅了，看看能不能借点米。”
　　“大鹏哥，你没有给我开过口，我知道你遇到难处了。这点米不算什么，我们乡里乡党的。不过，你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有孩子呢！”桂林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是大鹏的痛点。
　　“没有法子啊！我那两三亩薄田，根本打不了多少粮食。我打个短工挣不了多少。一身力气也变不成窝窝头。”大鹏嗫嚅地说。人穷志短，尽管个头上比桂林高出半头，大鹏似乎不敢正视这个本家的兄弟，在青砖大瓦房面前，在华丽制服的对比下，在气派的言谈举止上，他自己感觉没有了做人的基本的尊严！
　　“我们是自家人，我就不见外了。宪兵队在招人，去了立即给100斤米，以后还有军饷。其他还可以有些收入，这个大家都清楚。有了枪就有饭吃，就能养活孩子。兵荒马乱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桂林似乎很掏心窝子。
　　就这样大鹏为了这100斤米到了宪兵队。
　　今天看到孩子说起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他自己更无地自容了。他知道给鬼子卖命是遭天谴的，他知道这是不归路。在王殿臣的丧事上，他看出了桂春的一些端倪，但是他猜不出来。他知道，桂春和桂林虽然都是有钱人，但不是一路人。自己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就匆匆给孩子们留下吃的，到县城去了。
　　五
　　宪兵队的小队长李嘉，人不错，他虽然是小队长，但是，很体谅中国人，做事情照顾乡亲们，只是面子上在鬼子面前过得去就行。这个大鹏看得清清楚楚。
　　大鹏回来，看李嘉正在摆弄一个银制的长命锁。他不由地一阵悸动。这个玩意咋这么眼熟啊！
　　“队长，这是从哪里捡到的？”
　　“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又被鬼子糟蹋死了！这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戴的。”李嘉无奈又愤恨地说。
　　大鹏夺过来，捧在手里呜呜地哭了。高一声低一声地说：“那个孩子呢？埋在了哪里？没错的话该是我的闺女！”
　　李嘉愣住了。他紧紧握着大鹏的手，劝解大鹏说：“兄弟要忍住。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他告诉了大鹏孩子埋在那里，要怎样不表现出来，然后就离开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嘉带着大鹏等一小队人马，押着从刘庄到清凉店的粮车，在贺庄山口被盘龙蛟的土匪劫了。大鹏趁势带着一杆三八大盖枪逃跑了。李嘉看着大鹏逃走的后影装作没有看见，督促残兵回到了县城。李嘉报告说王大鹏战死了。
　　大鹏带着一杆大枪，心惊胆战，东躲西藏，想了半天没有出路，又怕被抓住活刮。最后还是回到村里，他知道那是家，是根，回去要么种地，要么打鬼子，就想找桂春商量商量。他总是迷信有钱的人，有文化的人。
　　现在，占豪找他，正中下怀。
　　六
　　桂春报仇心切，加上大鹏的到来给他增添了力量。于是没有等到占豪联络好其他人，就把占豪、大鹏叫了过来，说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大鹏和占豪没有什么主意，就听桂春的了。他们两个都迷信有钱人，迷信有文化的人。甚至相信大槐树下得道成仙的传闻。
　　桂春的想法很简单，他让占豪到苗庄炮楼下搞一点小动静，吸引鬼子出来。他和大鹏埋伏袭击鬼子。打了枪就跑，趁着晚上，鬼子地理环境不熟悉，不敢贸然追赶的。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完美，两个人都赞同。
　　腊月初十的晚上，趁着朦胧的月色，三个人开始行动。占豪胆子大，他在距离敌人炮楼几百米的地方，故意点了烟袋。炮楼上顿时有了反映。“干什么的？”占豪没有回应，继续往前走。紧接着，炮楼向占豪方向放了几声冷枪。占豪不但没有跑，反而把事先准备好的鞭炮放进一个小铁桶了，弄出来些动静。
　　远处的桂春和大鹏看着占豪，盯着炮楼的动静。刚才的冷枪放过，再没有反映了。这是不正常的。鬼子即使不追击，也要放枪啊？
　　这时突然从桂春的身后有野鸡野鸽子的声响。桂春这才感觉不对。远远望去，似乎占豪的侧面有人头的影子。他赶紧对占豪喊到：“快跑！向孙家寨方向跑。”
　　鬼子也不是吃素的，一个人敢攻击炮楼？于是悄悄从炮楼出来，并通知另一个伪军炮楼，要包围桂春这几个人。
　　桂春焦急的喊声，惊动了敌人。子弹向他们密集的射来。幸亏是晚上，毕竟目标看不清楚。
　　三个人正在慌乱的跑。突然，一阵轻机枪的声音，向着鬼子的方向打去。令人意外的是，机枪没有平扫，而是向天空示警。显然是告诉鬼子，我们有埋伏，再追就要上当了！
　　七
　　等桂春平静下来，看到营救自己的人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惊诧地“啊”了一声，三个人几乎同时说出：“桂林哥！”
　　“真勇敢啊！我的兄弟。就凭你们三个敢打炮楼？我可以说，在武罗县还没有能够攻打炮楼的抗日力量。”桂林奚落地说道。然后，他介绍说：“这就是传说的苗中民。国民党十团司令员。”
　　“别司令了，都是弟兄。不过，你们三个冒失是冒失了，到也令人敬佩！”苗雨成笑哈哈地说。
　　“我说，你们有人有枪，咋不打啊？朝天放枪，太便宜鬼子了！这叫啥事？”桂春埋怨道。
　　“苗司令救你了，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还埋怨起来了？”桂林冲桂春说。又转过脸来对苗雨成说：“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
　　“这个性格我到喜欢。不过告诉你我得活着。叫我拼命打鬼子我不干。叫我看着鬼子抓你我也不干，我也得救。你们走吧！”又像似自言自语地说:“朝天开枪，鬼子也知道是我干的。”
　　桂春低着头，扫兴地朝逍遥村走去。自己以为完美，结果成为笑柄。他有点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