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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妈妈参加妇救会//一绳子绑了二姨夫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25 17:04:11      字数:9661

  妈妈虚岁十九那年秋天参加了妇救会,那时候也叫姊妹团。一头解放式短发,腰间扎着一根牛皮带,英姿飒爽,昂首挺胸,人模人样地进出乡政府大院。在妇救会做事颇对妈妈的口味,什么都和男人一样,也喝酒,也抽袋烟,集合行动也一样有女号手。没出仨月,妈妈成了妇救会的骨干。
  妈妈总记着妇救会长邀她参加妇救会时的情景。
  日本人投降了,国共开战了,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像拉大锯一般,家门口的官道上天天过兵。共产党军队来了可以待在家,人家有纪律,和和气气,一口一个“大娘”,还帮着干活。国民党军队来了就得往后山跑,队伍上的官兵蛮横不讲理,张口骂,伸手打,生抢硬夺,使坏的人也多。
  那天头晌国民党军队又退下来了,庄上的大闺女小媳妇纠结着躲往后山,妈妈像当年大姨二姨一样狼狈地混迹于人群之中。进了山洞,灰头土脸坐下来,大伙都有些喘。不一会子,妇救会长过来巡查情况,看看乡亲们有什么难事。妇救会长是牺牲在日本人刀下的英雄乡长的女儿,妈妈的姨表姐。她瞧见妈妈便走到跟前来:“三妮儿,甘心窝憋着当老百姓呀?参加妇救会吧。”妈妈问:“俺行吗?”妇救会长爽快道:“来吧,咱们欢迎。”妈妈反倒有些犹豫:“俺得回家跟娘说说。”
  “新社会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可俺家没劳力,地里的活儿全指着俺。”
  “告诉俺姨,只要你参加了妇救会,上坡下地甭愁劳力,咱们实行互耕互种。”妇救会长慎重地说。妈妈听了心中暗喜。妇救会长还要去别的地方,临走时又叮嘱:“俺等你的话。”
  天一擦黑妈妈就准备下山,庄上姐妹劝她别回去,说这拨后退的国军还没走完,待在山洞里比下山安全。可妈妈心里搁不下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下了山。自打二姨出嫁,姥姥和妈妈、舅舅都睡在了东厢房的大炕上。待舅舅睡着后,炕头上妈妈给姥姥转达了妇救会长的话,她表示自己想参加,受不了这么隔三岔五逃后山的憋屈,想当年瞅着大姐二姐的糟模样总泛酸。不料姥姥极不待见妇救会,说一帮大闺女小媳妇成天四处闹腾太没家教,又说在外头折腾该是男人的事,一个大闺女抛头露面野个什么劲?下地干完活就待在家里学做针线女工……说这些话时,姥姥拍打着炕沿啪啪直响。妈妈听不进,还辩,于是姥姥就骂。
  舅舅给吵醒了,要尿尿。姥姥连忙下地端尿盆。妈妈借机出气:“天不凉,让贱货出去尿。一个小子惯得没点样子。”姥姥呲儿她:“管好你自己。”舅舅边撒尿边随着说:“俺就在炕上尿。你管不着。”
  那时候舅舅八九岁了,在乡小学上学,头上的那根小辫子上学才没再留着了。有姥姥惯着,舅舅在外乖巧,在家则显露出霸道来。妈妈瞪了舅舅一眼,生着闷气。姥姥放下尿盆,爬上炕,一身疲惫。
  “别胡乱寻思了。睡觉,明儿早起做豆腐。”
  妈妈懒得搭腔,其实她并不想跟姥姥争吵。自从大姨死后,姥姥真正老了不少,表面上挺硬,内心却是割舍不下,有时见她呆坐着泪眼眨巴,无疑又在想大妮子了。虽然豆腐作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能挣几个现钱的豆腐还得做,全靠姥姥撑着做下去。妈妈不是不知道心疼娘。
  娘儿俩不欢而卧。想想参加妇救会的事,妈妈赌气背过身去。
  妈妈听见房门门闩被拨拉的响动已近四更天,她推醒姥姥暗示姥姥别说话,娘儿俩窸窸窣窣穿衣下炕。妈妈和姥姥蹑手蹑脚靠近门边,从门缝往外瞧,天光下自家的院门大敞。院里两个国民党兵,一个坐在房门口的地上,一个正在拨拉门闩。妈妈觉着姥姥筛糠般在抖,回头看一眼炕上年少的舅舅,牙一咬,野性生胆。一把抓过门后的柴刀,猛地拉开了门,惊得拨拉门闩的那个当兵的跳出几尺开外。
  一阵枪栓响,跳开的那个兵端起枪来。姥姥吓得出门跪下:“老总啊,可不敢伤人啦!俺们孤儿寡母的,从不招惹谁呀,只要俺们有,你们要啥拿啥,要啥拿啥……”
  坐在地上的这个兵对端枪那位摆摆手,那位便听话地收了枪。坐着的兵脸色蜡黄,说话气短:“老乡,别拿我们当土匪……我们是正规国军的伤兵,想弄点盐水洗洗伤口。”
  一听是伤兵,姥姥腿肚子转筋。伤兵火气大,情绪像炮捻子一点就炸,庄上发生过几起伤兵作恶的事件。姥姥可是不敢懈怠,爬起来点头哈腰:“行,行,俺马上烧水。”
  “你们要使坏,俺去报告你们长官。”妈妈不管不顾地说。姥姥夺下妈妈手里的柴刀扔到墙角去,边推搡边责怪道:“死妮子!你眼瞎呀,两位老总都是好人,赶紧烧水去,多搁些盐。”又回过身对两个当兵的低眉顺眼说,“老总,耐着性子等等,俺去点灯,去取些棉布来……二位老总千万别上火啊……”
  盐水端来了。姥姥清洗,妈妈在旁边掌灯照亮。站着的那个兵伤在背上,刀砍的,化脓了,洗后包扎费了半张旧床单。听见那个兵叫坐着的这位“班长”,班长比那个兵伤得重,膝盖给打烂了,伤口臭哄哄的。姥姥懂点老偏方,没有马上清洗,而是先往伤口倒了些酱油,果然呛得蛆虫直往外爬。掌灯的妈妈一阵干呕。清洗时班长疼得嗷嗷叫唤,姥姥让他咬住包扎用的布。清洗后,没有药,只能跟那个背伤一样喷些地瓜烧酒。总算忙活完了,天也亮了,舅舅在房门口露露脸,立刻胆怯地缩了回去。姥姥又讨好地给伤兵煮了挂面,一人一海碗,每个碗里卧了两个鸡蛋。
  两个伤兵吃过面,便由一个搀扶着另一个出了门。也许是被感动了,出门时那个班长说:“我们也是庄户人。谢谢了,好心有好报,菩萨会保佑你们家。”
  伤兵走了。姥姥像垮塌了似地一屁股坐下来,不停地拂着胸口,仿佛给噎着了。妈妈边清扫边埋怨:“觉没睡,豆腐也没做,累了半天,倒伺候了俩伤兵。”
  “还豆腐呢。伤兵没使坏,咱烧高香了。”姥姥叹道。妈妈瞧见姥姥裤裆濡湿一大块,告诉说:“娘,你去换条裤吧。”
  姥姥也感觉出了,羞臊地夹紧腿往屋里去。从屋里换过裤出来,姥姥有如大梦初醒似地突然对妈妈说:“三妮儿啊,想参加妇救会你去吧。在组织里,兵荒马乱的比娘护着你强。”妈妈以为听错了:“娘,你真不拦着了?”姥姥不置可否:“别太野了,闺女就该是闺女的样儿。”
  妈妈当天后晌便去妇救会报名了。登过记,剪过头,扎一根牛皮带回了家。姥姥皱着眉瞅了瞅妈妈的模样,想说什么,光张嘴没吱声儿,整个脸面冰结霜染。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艳阳明媚。一九四八年开春,妈妈的家乡已经是解放区了,山川田野一派嫩绿招摇,万物复苏。
  阳春三月,妈妈在乡里集训,远近都不准回家,时间是半个月。清早吹号起来,夜晚吹号睡觉,出操,听课,学习战地救护什么的,妈妈觉着新鲜,也很充实。乡政府的邻院是姑姥姥家,姥姥二十天个把月来一趟,姥爷死后姑嫂倒是走得挺近乎。集训期间,有时侯饿了,妈妈知道姑姥姥家有吃的,年少时常随姥爷来蹭吃蹭喝,可她压住馋虫,一次也没去过她姑姑家。结业那天晌午,集训队拿平时的节余在乡政府大院聚餐,上了桌,一群年轻男女叽叽喳喳热闹得翻了天,树上的家雀儿羞红着脸自愧不如地飞开。嘈杂声越过隔墙飞到邻院,头晌姥姥来看姑姥姥,姑嫂正在说话,听见喧闹她俩对视一眼。姥姥和闺女半月不照面心头多少惦念着,自然想窥探一下究竟,顺便了解闺女的情况。
  姥姥架梯上了院墙,往闹哄哄的乡政府大院那边一瞅,竟差点儿没打梯子上栽下来。那边院里几桌男女混在一堆,笑着闹着拥着疯着,男女无别,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更甚的是姥姥瞅见妈妈端着酒碗,跷着腿,正与两个男青年嘻嘻哈哈像是在行酒令,哪还有半点儿大闺女的样子?外头传说妇救会的大闺女小媳妇野没了边,姥姥只将信将疑,可眼前是亲眼所见,悔断肠子当初就不该放三妮子出门。
  从墙头下来,姥姥气火窝心,打道回府。
  后晌妈妈结业回到家,拎着铺盖卷走进院门,西斜的阳光照着半个院落,半边明亮半边晦暗的院子里气氛有些不对。舅姥爷在,铁面端坐在石碾旁,胸前挂着一枚立功奖章,左手的衣袖空荡着,一口一口抽着袋烟,吞云吐雾。舅舅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东厢房报信,很快姥姥冷着脸走出来,径直过去关上院门。妈妈不解,叫了一声“舅”,舅姥爷不应,反讥道:“俺说怎么晃眼呢,原来是妇救会的公家人回来了。”妈妈觉着来茬儿不善,也就不接话,埋头往西厢房走,又听姥姥嗔道:“你站下。你舅有话。”妈妈嘟哝一句:“俺放下东西。”
  “你先放石碾上。”舅姥爷放大嗓门说。妈妈站下,杵在那儿,手一松铺盖卷落在脚面上。舅姥爷将烟锅在石碾上磕干净,又吹了吹便掖在腰带上,走过来绕着妈妈转了一圈,在妈妈脸前站定用冷峻的口气说道,“听你娘的,退出妇救会。俺再没二话。”
  这下妈妈急了眼,冲着姥姥喊:“娘,进去是你答应的,这没几天又让退出,你当是自家菜园子哪?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俺说不出口,也丢不起人。”姥姥也嚷:“说丢人?祖宗八辈的人都让你们丢尽了!什么集训队,晌午吃酒的场面俺算开了眼,男没男料儿,女没女样儿,乌烟瘴气不嫌臊,比菜园子还不如!瞧瞧你三妮子,人前跷腿,跟男人耍酒,还像个闺女吗?有点家教也让你野没了。”
  “老封建!”妈妈撇撇嘴。姥姥一梗脖子:“俺就老封建了!你明儿就退出!有你娘在,就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
  “俺偏不退出!”妈妈跺着脚道。舅姥爷一记耳光扇上了妈妈的脸,鼻口流血。在一边的舅舅吓得跑到墙根那儿,把脸贴在墙面上不敢露眼。打过,舅姥爷生硬地说:“反了你啦!”
  “你什么抗日英雄?好坏不分!”妈妈捂着脸嚷道。舅姥爷扬扬手:“俺的手打过小鬼子,也能打你们这些不肖的玩意儿!伤风败俗,辱没祖训,你们好在哪儿?小丫头片子,就欠揍!”
  妈妈沾一手血哭着跑进西厢房。
  “明儿敢去,俺再来!”舅姥爷放下话。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抓了俩豆腐渣窝头就往外走,姥姥左挡右阻没拦住,出院门妈妈又扔下那句“老封建”,戗得姥姥背过气去。那天妈妈和几个姐妹开会宣传,大晒场上阳光暖暖,春风习习,听说妇救会宣传新《婚姻法》,男男女女来了不少。大闺女小媳妇居多,低眉垂眼,嘻嘻窃笑。
  半个时辰之后,舅姥爷出现在会场,胸前依然佩戴着军功章。他逼到妈妈跟前,从牙缝里蹦出俩字:回家!妈妈倔着一偏头,舅姥爷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妈妈又是鼻口出血,血滴当场。妇救会的姐妹一个上来替妈妈擦血,其余的围住舅姥爷不服地指责。
  “散开!不然,俺砸了会场!”舅姥爷右手攥着拳头吼道。
  当下姐妹们傻了眼,你瞅我,我瞅你,没了下文。
  舅姥爷身挺如椽,面冷若霜,一只空袖低垂肃穆。乡里乡亲的谁都知道舅姥爷的脾气,属炸药的一点就炸,他不仅敢发狠话,而且当真敢说敢做。关键在于舅姥爷是上过生死簿的英雄,跟日本鬼子拼过刺刀,一只胳膊扔在了战场上,瞅着他胸前的军功章和那只空空的袖管,谁也拿他没辙儿。大晒场上开始纷乱起哄了,甚至有人拍着巴掌喊唱:“大英雄,本事大,一耳光扇哑婚姻法……”
  妇救会长来了。她叫过舅姥爷一声舅,说:“你老人家是前辈,在部队受过教育,比俺们做小辈的有觉悟。咱这里是解放区,俺们没做对,你可以批评,这打人就不对是吧?”
  “老子打了,咋的?没家教,没规矩,还打!”舅姥爷威风八面。面对惹不起的舅姥爷,妇救会长也奈何不得,只能劝妈妈:“三妮儿,先跟咱舅回去,事后俺去乡政府汇报。”又对其余姐妹说,“今儿人来了不少,工作别耽误,咱们接着宣传。”
  于是妈妈被舅姥爷押回家,关进西厢房,从外头上了锁。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气急地擂着门高叫:“打倒老封建!解放妇女!”
  “打倒吧,打倒你娘你也别想出这个门!”姥姥冷冷应道。这时舅姥爷临出院门了,又转身冲西厢房喝斥:“你有劲多叫几声!你一天不退出俺就关你一天!一句话,不准再野了!闺女家规规矩矩待着,日后好寻婆家。”又对姥姥说,“你让她叫,饿上两顿就不吭了。”
  后晌,妈妈也是喊叫累了,好一阵子没有了动静。舅舅不甘心地扒着窗棂往屋里瞅,见妈妈坐在炕沿边呼呼大喘气。突然地,妈妈扑到窗口冲着院里的姥姥说:“娘,你不开门俺就死给你看!”
  姥姥边喂鸡边跺着脚回应:“妮子你别拿死吓人!想出门就退出妇救会!”就在姥姥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妈妈心一横,憋着劲一头撞在门上。咣的一响,随之扑通摔倒下去,额角血流如注。舅舅吓得大声哭喊:“娘啊,三姐把自己碰死了……”
  姥姥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摸索出钥匙又半晌对不上锁孔。
  事隔几十年后,妈妈摸着额角的疤痕无比自豪地说:“第二天俺就去宣传了。你姥姥可是吓了个半死,打那往后再没拦过俺。”
  第二天晌午,妈妈额头肿着,半边脸青着,包扎额头的布条沁着血渍,完全是赌气出现在了大晒场上。姐妹们担心舅姥爷来闹,劝妈妈不要露面,妈妈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冲着晒场边的女人大声说:“今儿俺又来了!就等着老封建来收拾俺!有黄鼠狼叫还不养鸡啦?”
  舅姥爷自然来过,听姥姥说罢妈妈以死相逼,半晌无语。
  半个月后舅姥爷在姥姥家坡地露面。火红的太阳当空照,十几个民兵和妇救会员正在姥姥家地里耕种。人家帮着干活,说是互耕互种,姥姥仍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晌午又是烙饼又是摊鸡蛋,卷上大葱,挎着篮拎着水罐往地里送饭来了。正巧舅姥爷去家里看他老姐,便随着一道来到坡地边。年轻的男男女女一边劳动一边唱着歌,妈妈在这帮人里如鱼得水,眼前的情景看着也是眼气。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姥姥招呼年轻人吃饭,饭间烙饼大葱也堵不住他们的嘴,依旧嬉嬉闹闹不见正行。舅姥爷看了看姥姥,姥姥看了看舅姥爷,一个撇了撇嘴,一个摇了摇头。末了还是舅姥爷拽着姥姥去一边说话:“姐啊,三妮子野性难收呀,由着她野下去肯定不行,赶紧寻个主儿嫁了吧。”
  姥姥叹道:“唉,俺早想过,只是家里没劳力才搁下了。”
  舅姥爷一声干笑:“再搁着,就怕嫁不出去了。”
  
  与舅姥爷密谋之后,姥姥找过媒人,媒人也访过几户人家,可人家都嫌三妮子在妇救会做事太野性了,庄户人家不敢伺候。媒人的回复,使姥姥脸面生霉晦气绰绰。这头替妈妈寻婆家的愿望尚无着落,那头却又传出妈妈用绳子绑了二姨夫的事件。姥姥那个气呀,一双小脚直蹦高。
  捆绑事件发生在一九四八年金秋时节。
  铁锁问:“当真绑了?”
  妈妈说:“绑了就是绑了。咱是共青团员,咱是妇救会员,有乡政府做主。”妈妈还说:“新社会了,哪能由着你二姨夫随性压迫妇女啊?”说这些话时,妈妈一脸的留恋,一脸的骄傲。
  二姨十七岁那年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抬进婆家大门,入了洞房掀了盖头见着了丈夫的面。丈夫长得不孬,方脸庞,浓眉大眼,配一副厚实身板,二姨不由暗自窃喜,也羞眉闭眼感到一阵局促慌乱。二姨夫一把将她按在炕上,撕扒下她的衣裤便骑上了身,轻车熟路,无师自通。一回完事,二姨夫趴在二姨身上呼哧呼哧喘气,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爬起来掀开二姨的屁股。当二姨夫看见炕单上洇着一团殷红,兴奋地嗷了一声,跳下炕,冲便桶哗哗哗一泡长尿。新婚之夜,二姨夫不一而足,反复催受,仿佛没有一个够,而二姨则困得睁不开眼,下身隐隐作痛,几乎告饶。天大亮了,二姨坐起穿衣,却又被二姨夫按躺下,二姨不从了,护着胸夹着腿,讨饶说:“今儿罢了吧……俺起晚了会挨骂……”二姨夫懊恼地扇了二姨一个耳光:“臭娘们儿犯贱,娶你不就是给俺肏的吗?”
  男人总算折腾够了呼呼睡去。二姨这才起来了,晕头灰脸,眼皮涩胀,走到院子里头一回见到婆婆那张阳光下阴云密布的麻子脸。或许是婆婆的一脸麻子作祟,二姨自从见着婆婆,之后只要面对婆婆便犯怵。当时婆婆还仅仅是阴腔怪调地讥讽二姨一句:“新媳妇,忒早啊!”
  二姨怯怯上前问安。婆婆冷笑:“晌午了问早安,俺可不敢当。”
  二姨忙说:“娘,明儿俺不敢了。”
  “守住你自己的话,进了这个家门就得懂规守矩,别拿丫鬟的身份当小姐。”婆婆狠着声说着,脸上的麻子纠结成团,凹挨凹,坑叠坑,残破不堪中透着一股袭人的冰冷。二姨害冷似的打了一个哆嗦,嘴上疙疙瘩瘩地应声:“知道了,娘。”
  婆婆领着二姨看了灶房,试了碾子,下了地窖,去了猪圈,包括煎饼鏊子粮面大瓮以及鸡窝菜地,一一做过交代。交代完后,婆婆说:“怎么做,记下了吧?”二姨答应:“记下了。”婆婆就说:“记下就好,俺可不再二话。”二姨心虚地点点头,婆婆又说:“过门前你娘教导过你不少吧,别的俺就不多言了。”二姨以为婆婆训导完了,刚挪脚走开,没料婆婆撵上来拧住她的耳朵喝道:“俺说叫你走了吗?啊!”二姨捂着耳朵吓得连声认错。婆婆这才哼哼着松开手,吹了吹手指上的耳皮屑,嘴里仍不依不饶地数落道:“今儿是新媳妇,明儿就旧了,知道吗?回你屋里拿镜子照照自己吧。该管住自己,别太贪炕上的男女快活,别引逗着男人没遍没数地来,那种事只能当面酱蘸蘸。”二姨唰地一下赤了脸,羞得抬不起头,喃喃辩道:“俺没有……”婆婆厉声说:“你哄不了俺的眼睛。”二姨羞辱带委屈地眼绽泪花:“娘啊,俺没有……他要……”婆婆眼一瞪骂道:“放屁!母狗不撅腚,公狗不起骚。”二姨无语,低着头贼溜地往新房走去。婆婆在后头咋呼:“晌午了,该下灶房了。”
  第二天,二姨听到鸡叫便下炕推碾了。推完碾子天才蒙蒙亮,接着下灶房,先烧水,再做早饭。伺候了婆婆丈夫小叔子早饭之后,还要熬猪食喂猪,屋里完了麻溜下地,在地里干活还不能耽误了做饭送饭。傍黑吃饭时,二姨不敢坐,也没吃,垂首立在旁边,偷偷观察着婆婆的脸色,等待着婆婆的吩咐。婆婆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发问:“猪圈扫了吗?”二姨应着:“清扫过了,娘。”婆婆又问:“鸡喂过吗?宿窝了吧?”二姨应着:“喂过了,也都宿窝了。”婆婆则又说:“明儿天好,先把小叔子的被子拆洗了。”二姨又应着:“好的,娘。”婆婆见两个儿子吃喝完了,一推碗筷:“收拾了吧。”婆婆没有吩咐二姨过来吃饭,二姨也没有胆要求,收拾了碗筷送去灶房,在灶台上狼吞虎咽地吃下残菜剩汤。
  妈妈对铁锁说:“你二姨在婆家从来没上过炕桌吃饭,从来都是最后清扫残菜剩汤。俺那二姐呀,这辈子忒窝囊……如今老了老了,女儿请她上桌还怯生生地不习惯。”
  一天下来,二姨很是累了,终于可以上炕躺下了还得承受男人近乎蹂躏般的折腾。二姨夫依旧夜夜不空,夜夜数遍,像染了瘾般永无满足。二姨月经来,二姨夫也不放过,若是二姨裹紧衣裤告饶,当下就挨揍,揍过了还得从,三把两把被其撕扒得净光。二姨夫骑在二姨身上鲁莽地冲撞着,嘴里还浪声念叨着乡下流氓的臭口:“红潮×,赛过蘑菇炖仔鸡……”念叨过两遍,转口又气急败坏地骂开了,“你咋连猫狗都不如啊,动弹动弹总会吧?一个他娘的死木头女人……”
  二姨连续生了两个闺女,婆婆自然不喜,偏偏二姨夫骑术精湛愈发嫌厌二姨炕上太木了浪不起兴儿,无端的刁难恰如六月天没有准头的雨。二姨怀上第三胎,学着姥姥当年那样一趟一趟地爬扇子崖,盼着生一个带把儿的小子讨取丈夫欢心。二姨夫并不领她这份情,开始隔三岔五夜不归宿了,庄里常常传出二姨夫沾花惹草的段子。二姨稍有抱怨反落丈夫一顿揍,哭诉到婆婆跟前,婆婆又臊她一脸:“女人身上长的,你都有吧?拴不住自己男人还有脸哭?没本事拴住他,你就认命吧。”
  妈妈曾多次唆使二姨挺直腰杆斗一斗,可二姨听了上下牙嘚嘚碰响膝盖打晃浑身害冷似的哆嗦。妈妈一忆起往事就愤愤然:“你们知道二姨对俺说什么,三妮儿啊,你别给俺惹事儿了。”
  当时姥姥听见妈妈埋怨二姨就不乐意:“你少挑唆,和婆婆斗大逆不道,雷公的火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妈妈硬下脸:“那得看什么婆婆!”姥姥嚷嚷:“什么婆婆也不行!别不信,俺娘家庄上就有小媳妇被雷公抽成了一头猪。”妈妈一翻眼:“俺信不着!二姐托你的福,寻下这门好主儿。”姥姥给噎得浑身乱颤:“你挑唆吧,让雷公惩罚你二姐……”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多年之后在黄石姥姥闲来无事说起过。说她娘家庄上有个媳妇,挨了婆婆一顿鞋底便怀恨在心,偷偷铰下纸人画上婆婆的脸,又在纸人胸口插上针,咒婆婆去死。可就在当天后晌,整个庄上一片晴朗,唯独她家上空电闪雷鸣,又是风又是雨,雷公的火鞭子在院里甩得咔嚓咔嚓作响。这家无疑有人作了孽,惹怒了雷公,必须全家人一个一个走出来验明正身。结果她家人一个个走出来都没事,而那个媳妇战战兢兢刚走到院当间儿,哭丧着脸还没来得及跪下,雷公的火鞭子就在她身上抽开了,抽得她满地打滚儿,爆出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叫。末了那媳妇滚着滚着,变成了一头猪,仅一双小脚还是人的。
  铁锁故意逗过姥姥:“姥姥,你亲眼见着了?”
  姥姥耷下脸:“俺是没见,可俺奶奶见过。”
  那一天妈妈撇下姥姥出门,这一抬脚走去,不是雷公光顾二姨家,倒是妈妈领着民兵五花大绑了二姨夫。原本,二姨夫在没有结婚之前早已尝过男女交媾的滋味,十七八岁就是喜欢跳寡妇墙头的主儿,否则新婚之夜岂能这么自如从容。就在妈妈被姥姥锁在西厢房的当日,二姨夫路过邻村,穿村巷时忽然听见有女人叫“小哥”,听着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待他顺着声音转过身,就见一个傍着院墙的茅厕墙头露着一张女人的俏脸,白牙闪烁,正冲他色迷迷地笑。这个女人姓潘,叫做葵葵,原是大户人家的小老婆,水性杨花,与人私通被逮住,让大户人家休了,私通者二姨夫也在其中。如今葵葵既回不了娘家,又再嫁不出去,大户人家讲究名声,穷家小户又怕侍弄不了,只能一个人撑门过日子,继续招“粗”纳“细”,给钱给粮就上炕。这会儿老相好见面,二姨夫心头一颤,即刻神不守舍心旌摇荡,多少有些迈不动脚了。葵葵依旧风韵绰绰,面似梨花腮如桃红,记忆中尤其葵葵的炕上功夫令人神往,一百个二姨也望尘莫及。葵葵冲他噘了噘嘴唇,骚狐般嗲嗲的一声唤:“来俺屋里坐坐吧。”二姨夫顿觉腰际间一股淫火升腾,在走进葵葵家院门时已经燎遍了身体。不多时日,二姨夫与葵葵近乎明铺明盖的事传得家喻户晓。
  妈妈早有耳闻,碍着二姨的软弱而强压怒火佯装不知。
  当天妈妈在二姨婆家的辛庄做宣传,宣传结束正打算回乡政府,无意中听庄上人说二姨去扇子崖求神刚刚回家来,妈妈心里还嘀咕,秋闷的天爬什么扇子崖呀?妈妈不待见二姨一副提溜不起来的熊样儿,不大去她婆家见她。这时妈妈仰脸看看天,太阳快当顶了,没有风,闷热难耐,毕竟惦着二姨有身孕的身子骨,一阵踌躇,还是迈进了二姨婆家的门槛。一进门,妈妈看见屋里不堪入目的一幕情景,使得她顿时怒火冲顶,发梢上腾着瓦蓝的火苗,血气呛红了眼,呛紫了脸。
  二姨夫和那个相好的葵葵正在炕上盘着腿喝酒,推杯换盏,打情骂俏,浪声在屋子里左冲右撞。二姨却拖着笨重的身体在灶房里炒菜,大汗淋淋,衣裳溻了半截子,炕桌上已经摆着三个碟四个碗了。二姨见着妈妈,挤出比哭难看的笑:“吃了吗?一块儿吃吧。”
  “娘的,俺让你们压迫妇女!”
  妈妈不理二姨,当即冲上去掀了炕桌,哗啦啦碗碟破碎,一地狼藉。随着抡圆了手臂,啪啪两声脆响,扇了葵葵两个大耳光,又指着二姨夫破口大骂:“姓辛的,你没见俺二姐怀着孩子吗?你不知道俺二姐刚爬了扇子崖下来吗?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你他娘的不是人!你等着,你敢压迫妇女,俺今儿不要你尝尝俺三妮子的厉害,俺就不是俺娘养下的!”
  二姨夫拳头攥出了水,可又惧畏这个妇救会员身份的姨妹。
  妈妈蹭蹭蹭蹭跑出门。
  不大工夫,妈妈带来了几个民兵,当下捆绑了二姨夫,拉到大晒场上游斗示众。没有绑那个相好的葵葵来,仅让她脱下鞋挂在二姨夫的脖子上便放走了,只警告她若有下次决不轻饶。当时妈妈觉着绑了葵葵二姨脸面将丢失殆尽,况且葵葵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二姨的麻脸婆婆上前阻拦,妈妈斥她唆使儿子使坏,再拦,一起绑了去,镇得她立刻消停了。晒场上聚拢来不少男女老少,边听着二姨夫自己说自己压迫妇女有罪,边嬉闹着数说二姨夫的花花事。二姨夫的大男人威风全没了,秋阳下淌着汗,完完全全蔫巴了。让低头就低头,让怎么说就怎么说,比孙子还乖。
  二姨来了。腆着七个月身孕的肚子,一溜小跑来到妈妈面前,扑通跪下去:“好妹妹,放了你姐夫吧,俺求求你了!俺跟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求你了!”妈妈不理茬儿。二姨又磕开了头,咚、咚、咚,磕在地上震得妈妈心疼。“好妹妹,姐托生成女人就这命,俺认了!三妮儿啊,你别给俺惹事了……你行行好快放了你姐夫吧!”
  妈妈直叫:“二姐,你呀……你!”
  二姨继续乞求:“俺下跪磕头还不行吗?放了你姐夫吧!”
  妈妈怨恨地一跺脚跑开去。跑几步又站下,指着二姨夫说:“姓辛的,看俺二姐的面子放你一马。你要是再敢压迫妇女,俺就绑了你交给区上办你!不信,你就试试俺三妮子的厉害!”
  妈妈跑回家,扑在炕上大哭了一场。哭得太阳躲开去,天也阴了脸,末了哗哗地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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