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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齐鲁民风唾弃不贞//文化杀了文化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22 14:20:56      字数:8904

  一阵阵秋日的阳光乍明乍暗,在奇异光辉的怜爱下,山坡上的草地一会儿嫩黄一会儿油绿,虚虚幻幻。树林里不时吹来暖暖的风,轻轻拂过脸面,多少给人一些生气和指望,比呆闷在屋里患得患失要好得多,至少不使人疲惫不堪。大姨坐在坡地的树下,树林死水般寂静,阳光从树枝间散乱地洒落下来,寂静中便有了惴惴不安和空空落落。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凹陷下去,眼睑周边圈着苦涩,发飘的眼光挣扎着往远处投去,落在从村里伸出去的山路上。巴望着,流连着,只看见空空的路径旁,有几朵淡黄的花儿在杂草丛中孤寂地绽开。“燕来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
  燕来突然失踪了。二十来天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人影。
  大姨是数着天数过来的。之前,燕来半个月去一趟泰安城,最多耽误三五天,可眼下……走时也没留下什么话。大姨像是被遗弃了,六神无主,恍恍惚惚。白天黑夜忐忑地盼着熬着,有几次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忙不迭地扑迎出去,出现的却是来要花样的小媳妇,那种失望几乎让她腿软得跌坐下去。二十来个日夜,天黑等天亮,天亮了又不知道怎么挨过。大姨俊俏的模样憔悴了,新鲜的光泽煎熬得暗淡了,成天迷迷瞪瞪,连瞎眼的婆婆都觉出些许蹊跷。近些日子大姨不敢闷在屋里,暖烘烘的西厢房让她感到清冷和凄凉,便一个人躲到后山的林子里来。来了她惊喜地发现,可以天天看着那条山路,若是燕来出现她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刚刚过去的头晌,大姨去找过村长,实在按捺不住了,也顾不了村长那些个堡垒户的规矩。还好,村长只呲儿了她一句:“什么大事啊,你想来找就来找?”没有过多斥责和纠结。大姨吞吐着说出燕来有些日子不见人了,说完觑着村长,村长好像有心事,阴沉着脸,心不在焉。于是大姨禁不住怯问:“啥事糟心吗?”村长一声叹息,郁郁说:“咱八路军修枪炮造炸弹的兵工厂给鬼子袭击了,人死了十几口子。”
  “啊……”大姨一个哆嗦,瞠目结舌。
  村长又说:“咱们的乡长也让鬼子抓了,就这两天要处死。”
  “啊……”大姨仿佛后背被人砸了一棍子。
  其余的时间村长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一个劲儿地拼命吧嗒着袋烟,烟雾缭绕。蓦然发现大姨还在跟前,他这才摆摆手说:“回吧。也许燕来有任务。”送大姨出门时,村长像是有所觉察地瞅了大姨好几眼,使得大姨面颊生烫赶紧开溜。村长在身后撂话儿:“别到处乱窜了。”
  大姨慌不择路,心里头疙疙瘩瘩的……
  太阳下山了,撇在山间的余晖恍惚着,那条出山的路径依然缄默无语,大姨拭去溢出眼角的泪花。坡地上的草茎一片青黛,开始升起丝丝缕缕无声的潮冷,她站了起来,坐久了有些僵硬,稍一犹豫还是走下了山坡。她不愿意回到屋里,回去便没着没落地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墙壁。
  晚饭时大姨对婆婆说:“俺明儿回趟娘家。”
  婆婆问:“有事?”
  “给俺爹烧纸。”
  “托梦来了?”
  “嗯。都两三回了。”
  大姨撒谎应道,寻思回去也许能打探出点什么。
  第二天午后,大姨回到娘家庄上。大姨沿着熟悉的官道往家走去,忽然间各家院门大开,像约好似的从门里走出好些人来。一时间官道上比赶戏场的人流还闹,嘈嘈杂杂,人声鼎沸,乱哄哄地朝着后山坡涌过去。有认出大姨的男女,冲她嚷嚷:“去看啊大妮子,后山坡杀人了!”
  没等大姨问上一句,人家跑走了。大姨继续前行,这时官道上迎着面走来那个维持会里敲锣的狗腿子。他走到大姨跟前像是有意使了使劲,咣咣咣的锣声敲得震心,一伸瘦颈,一串踩着鸡脖子般的尖高音蹿出来:“乡亲们,去后山坡看杀人啊,皇军处决八路乡长!赶紧啊——”
  虽然听村长说过,大姨的心还是一阵抽搐。
  路过娘家院门,大姨听见姥姥在院里喊舅舅的乳名,稍事犹豫,仍旧跟随着人们往后山坡走去。既然知道了,她觉着应该去现场送乡长一程。上坡时大姨遇见妈妈单独走着,不问大姨也知道,姥姥和二姨害怕,不拿刀逼着绝对不会来。坡上姐妹俩手抓着手依靠在一起。
  人群开始骚动了。两辆汽车先后开到坡下,第一辆车上跳下二三十个鬼子兵四处散开,白花花的阳光下机枪锃亮,刺刀闪光,晃着人眼。随后在第二辆车上押人的五六个鬼子兵,从车厢里拉下一个人,连拽带拖地往坡上来。那人从头到脚都是血,黏糊糊的,皮开肉绽,几乎没了人样。一条腿像是被打折了,在地上拖拉着,拖过去留下一溜斑斑驳驳的血迹,染红了地皮和草茎。那人的嘴可不肯闲着——“乡亲们,团结起来和小鬼子干呀!”“打垮小日本,百姓享太平!”“今生老子够本了!哈哈哈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又是喊又是唱,越到人群跟前,喊唱得越欢,越嘹亮。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体中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乡亲们不忍睹视,唏嘘不已。一瞬间里大姨和妈妈相互对视了一眼。她们都听出来了,听出了也就认出来了。在赴刑场的坡路上,却发现原来这位铁骨铮铮的八路乡长竟是她们的表舅。她们也可以称他姨夫,因为他娶了姥姥的亲妹妹为妻,是姥姥的亲妹夫。妈妈不敢多看了,把脸埋在大姨怀里,姐妹俩相拥着,心在颤,身体在抖。大姨一双眼睛汪着泪,也喷着火,火燎着两潭泪水滋滋直叫。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一抹刀光血影溅起,山东好汉倒下了,最后吐出的一个“杀”字气冲云霄。那个刀劈活人的恶魔鬼子被惊得口眼歪斜,嘴脸失色,滴着血的马刀抖落在地。天空暗下脸来,失血的太阳呜呜咽咽掩泣西逃,一道血红的闪电在泰山上空积聚的浓云中裂开。大姨跪下了,妈妈跪下了,乡亲们跪下了,泪雨滂沱,哭嚎声沉浮。
  
  大姨回到黄草岭村的家里,是乡长牺牲的第二天天黑。大姨不想做饭,没有一点食欲,可是婆婆不能不吃,婆婆吃她就得下灶台。晚饭过后,大姨开始洗洗涮涮,伺候着婆婆的寝前杂事。忙完了,大姨觉着身心格外疲惫,便别过婆婆出来关上院门。天空很深很远,一片青蓝,院子里昏昏暗暗,空气中飘浮着雨后的湿润。回了西厢房,推上门闩,大姨准备直接上炕,想想又点亮了油灯。油灯一亮,大姨乍猛看见燕来蜷卧在炕上,大惊,转瞬大喜,捂住嘴差点叫了出来。
  燕来欠起身,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大姨扑过去,一只胳膊绕住燕来的脖子,一边拿拳头亲昵地打着他,连声娇怨:“你上哪儿了?知道人家怎么惦着你吗?苦死俺了。”燕来苦笑笑:“执行任务,挨了雨浇,病了一场。”大姨立忙摸摸他的额头,又拭拭自己的额:“好全了吗?”燕来点头:“好……好了。”大姨又问:“啥时候回来的?吃了吗?”
  “有酒吗?”燕来问非所答。又补一句,“我睡不着觉。”
  大姨稍一愣,也没多想,说:“也许公爹住的那屋有。俺去。”
  不大一会儿,大姨轻轻地出去,又轻轻地回来。抱来一个酒坛,还有一碗面酱两棵大葱,外带一个空碗。她微微带喘,笑盈盈地把东西放在炕桌上,又笑盈盈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堆花生来。她拍拍手,调皮地说:“酒有半坛。可惜没下酒菜,哥哥将就着吧,俺可不敢烧火炒菜。”
  燕来不说话,倒了半碗酒,一仰脖喝下去。
  大姨替他剥好一棵葱,蘸过面酱递上,又剥了一把花生喂进他嘴里,痴迷地看着他咀嚼。燕来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往日里喜欢说说笑笑的那个人不见了,只闷头喝酒,大口咬葱。而大姨却自感燥热,一阵阵奇妙的暗示从身体的某些部位发出,意识中忽闪着耕云播雨的欲念。于是大姨借着倒酒之机,很自然地绕到燕来这边,一双手臂从后腰搂住他,好看的嘴角抿出狡猾的笑纹。一对膨胀的乳房紧紧贴上去,摩擦着,挤压着,大姨以为燕来马上就会反身按住她,揉搓她,二十来天没见面他巴不得吞食了她整个人……大姨心跳得厉害,后腰有团火焰在炽烤。
  可燕来跟木头一样不见任何反应,咋病蔫巴啦?甭提以往见面时他那种急切了,完全没有丁点儿热乎的迹象,就那么闷着头一口一口地灌酒。大姨有些心凉了,又失望又莫名其妙,欲火也就一寸一寸地波消潮退。大姨松开燕来,重新坐到他的对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姨还是温柔地问:“你……病没好利索?”
  燕来苦笑笑,满眼湿润。尔后几乎是大口大口往喉咙里倒酒。
  大姨有些害怕了。在燕来又一次搬动酒坛时,她按住酒坛,劝说道:“别喝了。少喝点儿,喝多了难受。咱歇息吧。”
  燕来一把推开大姨抢过酒坛,大着舌头嚷道:“老子要喝!醉死了……我自己认命!你搬酒来,就得让咱……让咱管够……”
  一串嚷嚷声吓得大姨倒抽一口冷气。她感觉燕来有些醉了,没有接燕来的话,也不敢接话,怕戗起来让东厢房的婆婆听见。大姨赌气坐在一边,噙着泪,任由他爱喝多少喝多少。
  不久,咚的一下,燕来的头脸撂在了炕桌面上。唉,他是找醉呀!大姨心里在叹,紧忙搬开炕桌,扶住燕来准备替他宽衣解带。这时燕来两手紧护着衣襟蜷缩到炕角,眼光发直,舌头变短,求饶似的嘟囔:“大妮儿,别对我好,别对我好……我,我不是人……不是人……”
  大姨搂抱住燕来掉泪了:“燕来,你有啥苦水就跟俺说说。”
  燕来浑身一抖,惶惶推搡开大姨缩到一边去:“不,不能说……不能跟你说……”随之他愣怔地瞅着大姨的脸,很突然地翻坐起来,双膝跪在炕面上磕头如捣蒜,一边哭哭泣泣地坦白道:“我该死啊,大妮儿……我不是人……我骗你的,不是淋雨生病,是让鬼子抓去了……”
  油灯的火花簌簌地跳动,大姨紧张得脸面失血。
  燕来是在进泰安城门时被人指认被捕的。起先燕来也挺硬气,引诱或恐吓,他冷笑着一问三不知。鬼子开始动刑,皮鞭打,杠子压,坐老虎凳,烧红的烙铁烙得皮肉吱吱叫唤……他紧咬牙关硬挺着,就是做小买卖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鬼子把燕来带到一个院子里,血红的阳光下看见院子另一头的木柱上绑着一个人。审讯的鬼子军官告诉燕来,柱子上的人是一个八路军排长,马上就要行刑了,刑名叫做“狼狗掏心”,有意安排燕来前来观看。鬼子军官又指了指不远处被一个鬼子兵牵着的一条狼狗,说它就是行刑者。燕来看了一眼,那狼狗甚是凶狠威猛,腥红的狗眼贪婪地盯住绑在柱子上的人,腥红的狗舌随着哈哈的喘息颤颤地伸缩。燕来的心一阵悸颤,再不敢多看,眼光惶恐躲闪。鬼子军官用马鞭敲敲燕来的头,让他看清楚行刑的过程,皇军的忍耐有限,他必须十二小时内做出选择,若是不肯与皇军合作,明天绑在柱子上“狼狗掏心”的人便是他。
  一个晃动,两腿打颤,燕来感觉到恐惧在噬咬着自己的神经。
  鬼子军官一声口令,那个牵狗的鬼子兵一松手,狼狗像箭一样蹿了出去。燕来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惊恐地看见那条狼狗扑在那人身上嘴撕爪扒,一眨眼开膛破肚,狗嘴撕扯出一团血淋淋的心肝……燕来晕死过去了。再被冷水浇醒过来,他又回到了审讯室。
  燕来供出了八路军隐身山洞的兵工厂。
  燕来指认了大姨娘家庄上的乡长,也是大姨的表舅。
  燕来与鬼子签下了合作协议书,在上面按下了他的手印。鬼子放他出来,让他继续卖烟卷做伪装,跟八路军保持着之前的联系,却是替鬼子刺探情报……
  “大妮儿啊……”燕来的鼻涕眼泪不断往下流。他边哭说着边撕开了衣襟,精瘦的身体上满布着犬牙交错的伤痕,有的结痂,有的还在化着脓。“我受不了呀,你没见那狼狗是怎么撕扒人的……我想活着,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让狼狗撕扒了……好些事我没给鬼子说,咱庄上的事更没说,你和村长都好好的……我悔啊大妮儿,心悔出了血,我燕来是他娘的孬种,这个孬种给吓住了……我睡不着觉,合上眼就看见乡长他们在跟前……你们索了我的小命吧,我这个比汉奸还坏的孬种还活个什么劲哟……我对不住你呀大妮儿,你一根肠子相好的男人连条癞皮狗都不如……”
  大姨连连抽打燕来的耳光,又气又恨。打着打着,燕来一股酒劲儿涌上来,哇哇地吐了满炕的污秽物。尔后身子一歪,睡死过去,不时哽噎几下。大姨跌坐在炕前的地上,呜呜咽咽地哭着,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捶打炕壁,整个人像害着寒热病似的颤抖不已。
  “你来跟俺说这些干吗呀?”她哭道。
  “你要是像表舅那样,俺替你守一辈子灵。”她哭道。
  “燕来啊,你太怂包了!你连俺爹都不如!你让大妮子瞧不起呀!咱们的今生没有了,咱们的来世也没有了,都让你给毁了!想想那些个死去的人,俺可不能陪你偷活着……”她哭道。
  夜半时分,大姨敲开了村长家的院门。村长大吃一惊——大姨的两只眼睛肿成了一对烂桃,眼睑周围乌青,完完全全一张死人的脸,不见一丝一缕活人的精气神儿。
  东边的天上刚刚泛出一线鱼肚白,村长带着几名八路军武工队员冲进大姨住的西厢房,正将燕来堵在了炕头上。燕来给绑了,很顺从,给押出门时一脸自认活该的表情。也许他想冲大姨笑笑,但没笑出来,只扯动了一下嘴角。大姨却软了腿,一屁股蹾坐在门槛上。
  几天后叛徒燕来被八路军支队公审处决。地点就在英雄乡长牺牲的后山坡上,祭奠自然包含其中。公审会很短,宣读完判处燕来死刑的告示就执行了,也是刀劈的,一报还一报。听说处决的人叫燕来,妈妈没有跟着人们出来看,待公审散场方才来到后山坡,仅仅想证实一下。妈妈说她离着十几步远,就已经确认是燕来了,尸体上摆着一张盖着大红戳的死刑告示,有风吹过,掀动纸角。
  据流传的说法,临刑前燕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依依不舍地在前额叩了三叩。然后,他把布包交给了村长,贴着村长耳边沙哑地说:“不能糟蹋了,还给她……我不配。”
  村长打开布包,看见一双绣花鞋垫,图案是“喜鹊登梅”。
  
  伴着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那个叛徒燕来被处死的情景,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了。而大姨偷人养汉的花事风传得方圆百十里家喻户晓,旧闻不旧,常说常新,甚至传出当夜被八路军堵在炕上一对男女还在赤裸着疯狂的新传。大人唾,小孩骂,以往找大姨论绣花讨花样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躲避瘟神一般避开去。自然堡垒户已不复存在,唯有村长还有点过意不去,可见了面只是叹一声,便被狗撵着似地溜走了。大姨自己尽量不在人前露脸,就连清晨去井台挑水也得赶早,遇上人免不了遭骂,山乡里视一大早遇上不贞洁的女人为不吉利。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开始跳墙头了,时不时地贴在窗下学着猫叫春。大姨不能骂,也无处哭诉,错在她的不贞洁。母狗不撅腚,公狗不起骚,自古以来乡民就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大姨揭露了一个叛徒,就跟不曾发生过一样。
  大姨的心孤苦无依,有的时候大姨很想见见亲人,却是有娘家不能回。获悉大姨的丑闻,姥姥气得病倒下去,趴在炕上捶打着炕面嘶哑地嚷嚷:“从今往后,不许她踏进家门!谁也不准提她!咱家没有这个人!”而妈妈割舍不下大姨,背着姥姥跑去过黄草岭村,则又不可能不告诉大姨家里这些变故。妈妈不敢耽搁久了,怕姥姥知道,急着往回赶,可怜的大姨拽着妈妈送出二里地不肯撒手。大姨哭,惹得妈妈也哭。
  婆婆倒是没有说过什么。自打知道这事,就不说话了,连声“嗯”都不肯吐。眼瞎了,嘴也哑了,有她在和没她在一样,闻不见声息。有几回大姨看见婆婆偷偷抹泪,鼻子跟着发酸,真想扑过去搂住婆婆大哭一场。可是大姨不敢,心里觉着在婆婆或娘家人面前她已没有了这个资格。
  天已凉了,秋风扫落了树上最后一片黄叶。一秋下来,大姨的一张桃腮杏脸陷落了,残缺不全了,曾经滋生过新鲜津液的眼睛几乎干涸了,精神蔫蔫的,恍恍惚惚。一个水灵灵的人,像霜打过似的黄了苗,残花败叶,枯萎凋零。山村里没人会同情大姨,齐鲁民风唾弃不守贞洁,偶见她在村道上低眉垂首地惶惶走过,身后便有一群野小子追着撵着骂唱——
  
  臭破鞋儿,没面皮儿,
  偷来汉子睡炕席儿。
  炕席儿上,一根刺儿,
  扎了破鞋的腚蛋子儿……
  
  妈妈说她小时候也会唱。自从大姨出事听见喊唱便觉着难堪。
  在姥姥被大姨气得病过之后,从炕上爬起来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家的院子。这位媒人是姥姥远房的表姐,姥姥自然信得过。姥姥央告她表姐替二姨寻个好婆家,媒礼翻倍,彩礼减半,事要赶紧,且郑重提出年前完婚的意图。不久她表姐过来回话了,说她挑了挑,又选了选,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说媒的这家在大河南岸的辛庄,家境中等偏上,八字合过,男方比二姨大三岁。两个大姑子已嫁,家里只有婆婆女婿小叔子娘儿仨。姥姥闻过大喜,当场便敲定了二姨的婚期。
  那年二姨十七岁。腊月十八,二姨出嫁。一顶花轿吹吹打打进了院。鞭炮噼里啪啦爆响,唢呐呜哩哇啦吹奏,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院子里浓浓地飘浮着许久不见的喜庆。二姨的婚事姥姥办得认真,摆下席面,颠着一双小脚里外忙碌,“吃好!喝好哈!”姥姥大嗓门招呼着,额上一层细汗,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红晕。自大姨事出,姥姥在人前不敢高声说话,今儿她要去晦气,要洗刷耻辱,要风风光光。
  这当口院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一阵喧哗,院门口闪出一个人——妈妈眼尖,慌忙扭头瞧姥姥,姥姥也看见了——大姨双手抱着一个红布包,可怜巴巴,站在院门里像个要饭的。
  “三妮子,给俺撵出去!”姥姥嘶叫道。
  妈妈要哭了,乞求地看着姥姥,不肯听令。此刻席面上的人停止了咀嚼,院里院外鸦雀无声。姥姥煞白着脸,气冲冲地扑到大姨面前,扬臂怒指院外:“你是谁?俺家没你这个人!走,赶紧走开!”
  大姨跪下:“娘,俺来给妹妹随份礼。”
  姥姥怒斥:“俺不是你娘!走不走?你不走,俺就碰死在你跟前!”
  大姨垂泣。姥姥咆哮道:“行行好吧,别再败坏俺们了!”
  大姨给姥姥磕了一个响头。她爬起来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摔趴在地。妈妈心一颤,空伸出手却没敢上前扶一把。大姨又爬起来,捂着嘴从人群里跑走,只听见踉踉跄跄的脚步远去。
  “炸鞭!快炸鞭!”姥姥咋呼道。
  妈妈趁着姥姥招呼席面上的客人时溜出院去,身后响起密不透风的鞭炮声。一溜疾跑追撵到岔往山里的山道路口,妈妈撵上大姨,喘喘地一声喊。大姨站下,转过身,被泪水腌渍得乱糟糟的枯容挤出一丝凄苦的笑。大姨想张口,泪水又破眼堤。妈妈难过,扑了过去。
  妈妈流着泪说:“姐,你给二姐的什么,给俺吧。”
  大姨递过那个红布包,帮妈妈擦了擦泪水,又摸了摸妈妈的脸,猛地扭过身往山里走去。妈妈打开红布包,布包里放着姥爷留给大姨的五块大洋,一个绣花胸兜和一男一女的两双绣花鞋垫。
  “姐——”妈妈哭喊。大姨刹住脚步,可她没有回头,只留给妈妈一个不祥的后背。她仰脸望着天说:“替姐孝敬咱娘!照顾好咱弟!好好儿活着……”
  大姨回到黄草岭村的家,仿佛一下子释然了,平静下来,日子也就过得很有主意了。年关将近,她开始在家大清扫,该抹的抹,该洗的洗,连两间空着的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过年备得不错,尽自己的能耐变着花样办,做出的品种还不少。其间大姨除了清晨挑水去一趟井台,完全闭门不出。腊月二十九,大姨给婆婆洗过澡,坐在澡桶里,婆婆哭了,还是没说话。大年三十吃过年夜饺子,大姨摆下供品,供过死去的人,便陪着无语的婆婆守岁。初一开门,天上飘着雪花,大姨在院里燃放了一挂鞭炮。初五之后,白昼里大姨在不停地摊煎饼,一口大缸里一层一层装得满满当当。入夜了,大姨找出了所有的绣花花样,分出来,搭配好,再包裹上,有的包裹放进了绣花成品。往后连着几个晚上在夜半时分摸出门去,一份一份搁在以前要好的大闺女小媳妇家门口。做完这些,年也过完了。
  正月十五傍晚吃饭,大姨摆下两个酒盅,给婆婆和自己都斟上了酒。桌上有一碗小葱炒鸡蛋,是婆婆爱吃的,大姨连着往婆婆碗里搛了几次。放下筷子,大姨端起酒盅敬了婆婆一盅,婆婆没有拒绝,也没有喝,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然后把酒泼洒在地上。没想婆婆竟替大姨搛了一筷子鸡蛋,惹得大姨心里嫩嫩的,一口饼好一会儿咽不下。饭后大姨有条不紊地洗洗涮涮,又伺候着婆婆就寝,回西厢房之前大姨在婆婆炕边站了好一阵子。想跟婆婆说句什么,始终也没有说出来。
  西厢房里,大姨端来热水,认认真真把自己梳洗了一遍,换上了那身出嫁时穿着的棉袄棉裤。倒了水,把换下的衣裳叠好搁在炕头。再挑挑灯芯,扫扫炕面,摆摆炕桌,放上针线笸箩,她的目光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圈,轻轻吐出一口气。她静静地坐在炕沿边,坐了长长一阵又乍想起什么似的,便起身拿过镜子上下前后照自己,仔细照过方才满意地重新坐了下来。约摸半夜了,大姨像是等到了时候,站起来整了整袄襟,捋了捋头发。出门前,大姨从枕下拿出那双“喜鹊登梅”的鞋垫,在灯下细细端详半天,两颗珠泪跌落在图案上濡湿了喜鹊的翅膀。她用袄袖轻拭一下,将鞋垫揣进怀里,吹灭了油灯。
  大姨轻轻关上房门。她来到东厢房门口站了好久,心想总算陪着婆婆过了年,婆媳的缘分只能挨到这个时候了。大姨冲着门深鞠一躬,很快地走出了院门。
  走出来,圆圆的月亮高高在上,空气中游弋着片片阴冷,山影混沌,遍地霜光。走了大半晌终于出了山路,大姨已经有些喘息,半截裤腿和鞋面让路边的杂草拂弄得潮渍斑斑。踏上官道,大姨眼里闪现出娘家的院落,恍惚听见亲人们轻重不一的鼾声,一双半残的小脚疾风般刮过去,刮至娘家院门戛然而止。大姨伫立着,几次抬手欲拍门板,又几次垂落,浮云不落忍地遮住月光。
  鸡叫头遍了,大姨仿佛惊醒似地一个大抖,双膝轰然着地,在院门外磕下三个响头。起身时她从怀里掏出那双“喜鹊登梅”的鞋垫,轻轻地抚摸了几遍,方才依恋地放在了门槛上。这是留给妈妈的念想。大姨知道妈妈喜欢它,尤其喜欢鞋垫上那幅“喜鹊登梅”的绣花图案。
  妈妈说,正月十六那天早晨她被大姨的一声叫喊惊醒。像是喊的娘,又像是喊的燕来,听得真真的,一种揪心揪肝的嘶喊。妈妈跳下炕径直往外跑,神差鬼使的那种,在院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喜鹊登梅”的鞋垫。妈妈抓在手里,看了看,两腿发软跌坐下去号啕大哭。
  大姨跳崖之后的那个晌午头被一个拾柴的小子发现了。
  抬回来时看上去和活人一样水灵,瞻者无不扼腕叹息。
  
  离开泰安之前,铁锁给大姨修了坟墓,立了碑。碑上没有一个字,仅仅刻着一幅“喜鹊登梅”的图案。自然是铁锁的主意。立完碑的这天,在泰安银行做职员的表姐也赶来了,注视着碑面点头默许,久久无语。他们一起焚上香,烧过纸,又绕着坟墓洒酒,并且燃放了一封五万响的长鞭。鞭炮的硝烟奇浓,迟迟不愿散去。
  这个表姐是二姨的四闺女,比铁锁大一岁,名叫“改”,改表姐如今已经不带一点土气了。据说,妈妈抱着周岁的铁锁回家乡时,二姨曾想开一门亲上加亲的娃娃亲。姥姥闻过甚喜,妈妈则执意反对,也就不了而了。至于改表姐所谓的“桃色交易”,且留作后话。
  一个老人从墓前的山径走过,摇着头说:“立碑,该在大寒。”
  改表姐应道:“走吧,大爷。”
  老人悻悻而去。改表姐盯着墓碑叫着铁锁的乳名说道:“锁儿,家乡人啐大姨,啐归啐,说起绣花来还都念叨咱大姨。常听见人叹说,大妮子一死,咱这儿绣花的灵气也随着去了,现在绣出来的是什么呀,大都还是机器弄的,花啊草的没个鲜的,鱼啊鸟的没个活的。”
  铁锁没有应答。他在想,如果大姨不死,至少绣花的技艺在家乡会有一拨传人。事实上大姨死了。偏偏让家乡人啐死了。弟弟说过是文化杀了文化,颇有几分道理。
  苍山浓绿,残阳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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