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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未婚女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3-03 21:31:36      字数:3323

  六
  
  茵是仓库管理员,和我们不在一个部门。茵是单身女子,三十多岁。在流动性很强的公司里,她的工龄算挺长的了,怎么说也算是半老员工,从十几岁进公司起算。可她的微笑害羞、畏缩惶恐、惊慌不定,仿佛永远是刚进公司第一天的小姑娘的微笑。茵很少说话,和人打招呼至多一个微笑,在你眼前似乎有那么一抹微笑晃过。这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晃过的同时又在努力缩小,惊惶失措地逃跑,极力想消失,连同她的身体本身一起在你眼前消失。让你怀疑她的微笑,她的身体是否真的在你眼前存在过。
  任何人,甚至连最细微的风吹过,都会让茵陷入极度的不安和惊恐中。茵把这些不安、惊恐、悲伤、无助都深深地埋在自己心内,从来没有和谁说起。其实,茵倒从心底里希望能有个人说说心里话,可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公司女性员工本来就少,又结婚生孩子,各自忙去了。茵同宿舍的一个女孩,是工厂生产线上的。见茵生性懦弱、遇事畏怯,经常欺凌她。
  茵外表沉默寡言,其实内心对人轻率坦诚到可笑的地步:只要有人真心实意地问候她一句,帮她拎下东西,茵就会铭记并感激他一辈子。茵生性温和,没有脾气,几乎乐意为任何人效劳。然而在工作中,茵太执著于咀嚼内心的悲伤和惶恐。茵经常在面对上司严厉的指令时,总是显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和别人的拍子总要慢上几十拍,因此经常遭到呵斥和训责。
  茵处处不讨上司和同事的欢心,这几乎是不争的事实。茵受着冷落,默默地扫地抹桌椅,天天为别人端茶倒水,似乎这也是她份内的工作。大家都习惯了她这份殷勤,倒也不以为意,习以为常了。到了年终,奖金、加薪什么的,从来也都没有茵的份。茵也从来不和人争论这些不公平。茵自觉比所有人都低一等,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所有人都比她干得好干得多,奖金没她的份,这也都是自然而正常的。
  茵从小和她母亲一起生活,茵一出生父母就离异了。母亲后来又试着结识新的男人,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婚姻的失败使寡母终生对男人抱着戒心、怀疑、怨恨、恐惧和仇恨。女儿是她剩下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母亲给了茵她全部的爱,同时也把她对男人的戒心、怀疑、怨恨、恐惧和仇恨当作养分天天浇灌在茵天真而无辜的心灵幼苗上。寡母把所有东西都给了茵,同时又紧紧地抓住茵,带着病态疯狂地爱着女儿,生怕一不小心茵就从她指缝间溜走,她就失去了她全部的希望和生活的乐趣。
  寡母监管着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几乎是监视和专横独裁。茵上街、出门、打电话、交友、写信,几乎全得经过寡母的同意。茵很害怕母亲不高兴,几乎从来没做过让母亲不高兴的事。茵只有也只能从母亲那接受对于生活的全部意见,和对于不幸的全部看法。茵从小就隐约感到和男人一起生活,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情。虽然青春期时,茵那少女心里天然萌动的对异性的美妙憧憬和朦胧颤动,也没逃过寡母冷漠的双眼,最终被她残酷的双手无情地拔除掉了。
  茵有过两次不太成功的恋爱,几乎不能算是恋爱。有人隐约而含糊地对茵表达了好感,茵还没得及在心头品味,那人就已掉头而去。茵很伤感,也试图起来反抗母亲。但茵绝没有勇气离开她的家。公司里的氛围已经够压抑的了,她在单位中寻不着一丝一毫的安慰和善意,家是她无路可退的唯一退路。这么多年来,茵已经习惯性地接受母亲的爱,接受这涂满毒汁的爱的面包。习惯性地去爱母亲的爱,虽然这种爱早已疲惫不堪而且麻木不仁。
  以爱的名义实行心灵的荼毒,在这世上比比皆是、触目惊心,而且是大张旗鼓地打着正义和人道的旗帜。这虚伪有毒、破烂不堪的母女的温情之网,套着茵,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冲破它。不,茵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冲破它,她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应该要有一股健壮的力,一股强劲的风来把这网冲破,直接把茵带走,把茵带到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生活中去。遗憾的是,终其一生,这健壮的力、这强劲的风始终没有出现。茵的青春曾经闪亮的火花照耀过她。随后她又重新坠入黑暗,跌入那腐烂的怨毒和仇恨之中,跟它一起腐烂,陪葬她的一生。
  茵的大龄而未婚,在公司这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突兀、不近人情,处处引起人们的嫌恶和憎恨。人们就像围着一只五只脚的蜥蜴,指手划脚,品头论足。这五脚蜥蜴却无处可逃,惊惶失措,瑟瑟发抖,只能龟缩在人们众目睽睽的目光之下。在茵的面前,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优越感,拥有某种特权,可以对茵颐指气使。即使公司最最卑贱的人,临时聘用的清洁工也是如此。
  一次,人们聚在一起,闲着无聊,不知怎么有人忽然提起了茵的婚嫁。立刻引起哄堂大笑,满堂喝彩,还有人嘘起了口哨。有人夹着眼睛,故做神秘地说,“茵要是哪天嫁人,那天我去买彩票,保准中百万。”有人扬着胳膊,不屑地说,“你们都小看人,好货沉底,没准人家就嫁个千亿富翁。”有人摸了摸脖子,清了清喉咙,一副大公无私甘愿自我牺牲的样子,“算了!我做点牺牲吧。我娶她好了。”哄笑声如暴雨般响起。尖叫声、欢呼声、责骂声、鼓掌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混乱中,茵满脸泪痕,拨开人群跑走了。
  每个人都在自己心中携带着恶意的花粉,只要一阵微风吹过,人人都带着恶意花粉被传播的快乐,把恶意推波助澜,把恶意的浪潮推向最高峰,每个人全都沉浸在恶意的欢乐的海洋中。这帮可怜的人们,平日里也是被欺凌、被侮辱、被压榨、被踩踏在最底层的人们,但人们并没有因同样被欺凌、被侮辱、被压榨、被踩踏而相互怜悯,彼此同情。只要看到比他们更弱小,更无助的,他们就一拥而上,奋不顾身地踩上一脚。以发泄心中的压抑和屈辱感,以获得一种短暂、恶意的快感。全不考虑这种集体践踏对更弱小者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和伤害。人们从别人对自己的践踏的罪恶中学会了对更弱小者践踏的罪恶。
  人的心灵是朵柔弱的花,总要经受狂风暴雨的摧残和命运的拷打。不排除有少数人类心灵的最伟大者和最强大者,在经受最严厉的风雨的洗礼和地狱的锤练后,开出人世间最璀璨最艳丽的花朵。但是普通大众,大多数被生活所迫的弱者,却都在风雨的摧残之下凋谢了,了结了他们凄苦的一生。
  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心灵,各种各样的花朵。有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在自己周身长满了刺,如美丽的玫瑰花的刺;有的心灵的花朵则散发出恶臭以防御敌人;有的心灵花朵则娇艳欲滴,香气袭人,吸引着蜜蜂,忙着向蝴蝶献媚,处处讨人喜欢,暗地里则忙着营牟自己的私利。愿意开在沙漠里的心灵花朵则很少很少。茵的心灵花朵是最卑微最低贱的躲在路边的小野花,甚至还没有开放过,就被人们的脚印残忍地践踏完了。她没有刺,没有恶臭来保护自己;也没有香气来向人献媚,她与人世无争,世人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践踏她。
  人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心灵的主人?除了极少数的伟人和真正的强者,他们是自己心灵的主人,无论厄运怎么降临,无论灾难怎么拷打。大部分人的心灵始终处于被奴役状态,无论言论如何自由,无论文明如何进步,无论科技如何发达。心灵的自由和自主始终没有进步。似乎还存在着这样的悖论:科技越发达,心灵就越不自由;物质越发达,心灵就越受物质的奴役。
  从前人们的心灵用来侍奉上帝,现在人们的心灵用来侍奉物欲。弱小者的心灵被奴役完全是身不由己,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对抗,来反叛生存的残酷环境。令人窒息的环境,充满恶意的人们,层层叠叠包裹着她。阳光照不进来,她想呼吸新鲜空气,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弱小的心灵只能听任自己浸泡在这霉臭的毒液中,她的心灵只能烂掉、死去。或如众人般霉臭、腐朽、变质、尖刻而恶毒。这样的环境只能赋予人们这样的环境性格和环境心灵。心地再善良再健康的人投放进这毒液中,用不了多久,也要变质发臭。在特定的环境中,人们普遍地具有一种特定的环境性格。能够对抗环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贝多芬是能够对抗周围环境,做自己心灵的主人的人。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
  我最后一次见到茵是在夏天。我走在路上,茵迎面而来。我笑着跟茵打招呼。十步开外,茵停了下来,踟蹰了好一会,转过身去,想往回走。走了两步可能觉得不妥,又回身向我走来。茵斜侧着身子走到路最外侧上,步子缓慢而犹疑。茵手举到额边捋了捋头发,一会又垂下来不安地抚弄着衣角。茵试图对我微笑,可她惶恐不安的感觉太厉害了,又把微笑赶了回去。茵惊惶失措地站着,进退不得。我笑着拉着茵的手,跟她拉了一回家常。茵只是一直点头,话说很少。
  后来,公司裁员,把茵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茵。听说,茵终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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