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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审判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2-27 17:07:35      字数:5042

  十七
  
  清冷的空气中,感觉的触须伸展开来。如含羞草伸展开枝叶,无限地伸展。布满整个宇宙。
  风爸一直酷爱跳舞。某种程度上,跳舞也成了维持他生命活力的重要因素。但毕竟人老病多,隔几年就会旧病发作,时轻时重,颇让人担忧。幸好风爸意志力顽强,生的欲望大于一切,每每逢凶化吉,平安渡过。
  父母辛劳一辈子,尽管他们自身有各种的缺陷和不足,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含辛茹苦地把几个孩子养育成人,实属不易。父母慢慢也都变老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平安健康地活着。得知他们的身体还算安康,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奢求呢?
  一天,风妈打电话来说,昨天夜里风爸送到医院急诊抢救了。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还在观察治疗中。我听了很难受,立即汇了一大笔钱过去。
  第二天,我从风妈那得知,风爸还在重症监候室,立马表示我可以请假去锯城陪伴看护风爸。风妈忙不迭地拒绝说,不必了,不必了,他们忙得过来。我心中像雪一样洞然:或许风妈夸大了病情,只是为了让我多汇点钱过去。老年人身体弱,基础病又多,医生为了稳妥保险起见,脱离危险期后,让风爸呆在重症监候室多观察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即使风爸病情稳定,我回锯城去看望看望风爸,也是应该的。我们家却不是这样。寻常人家,子女经常抽不出空回去看望父母。可是风妈呢,却是千方百计阻止子女回去看望她。那潜台词再明白不过了:寄钱回来就好了,回家看望就免了吧。纵使每次回家,我都给风妈很多钱,买很多东西,甚至鸡鸭鱼肉我都给她买了过去。可是,给她的钱和东西就是她的东西了,她绝对舍不得额外再拿出一分钱来,花在招待我的饭菜食宿上面。这次她拒绝我回去看望风爸,就是因为不愿意再花钱来招待我吃喝。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第一个晚上抢救时,云哥陪在风爸身边。在渡过第一个晚上的危急时刻后,后面几天在重症监候室,风爸自始至终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医院的护士都很奇怪,以为风爸是鳏夫,无妻无子。
  这么多年被压抑的情感终于决堤而出。我泪如雨下,我的心嚎啕大哭。在这独自面对可能死亡的时刻,我发现我是这么强烈而深切地爱着风爸和风妈。尽管他们丑陋、自私、猥琐、心地阴暗,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们。我不愿意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害怕会有失去他们的那一刻。我的根在他们那儿,我的心系在他们那儿。
  就算是我们这种父母子女的爱里边浸满了有毒的汁液,我也是从小到大,自生至死都在饮用着它的呀。除了它以外,我还能饮用什么呢?是这种有毒的液汁浇灌着我长大。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壁里都充满着这种有毒的汁液。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植株的一个分体。我们或多或少地都受到它的毒害。在阳光下我们扭曲着身体,我们每个人都长得奇形怪状,面目狰狞。但是我们都热爱我们这个植株。出自天性或出自动物的本能。毒蛇难道不热爱自己充满毒汁的身体么?毒蛇难道不热爱自己做为毒蛇的父母么?这深入我们骨髓的有毒的汁液就是自私自利。
  你能取走这自私自利的有毒的汁液么?你能取走毒蛇的毒汁么?毒蛇的毒汁全部取走后,毒蛇也就死亡了。我们家这个庞大的植株,全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浸泡在自私自利的毒汁里。没有了自私自利的毒汁,我们每个人都活不下去。自私自利长在我们的瞳孔里。我们用自私自利的瞳孔来看待每一件事情,解决每一个问题,处理每一个争端。我们偶尔也会自嘲,当我们从彼此的瞳孔中发现自己瞳孔中的自私自利时,但我们以为那是睿智的表现。
  我们相互喷洒着有毒的汁液,我们在这有毒的汁液里沐浴嬉戏。风妈的这种由自私自利而引起的对死亡漠视,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对死亡的更高层次的超然和蔑视,从而上升到哲学的高度。风妈太爱自己,爱自己胜过世间的任何一切。风妈对亲人的死亡与否无动于衷,甚或私底下以为这是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尽管这是十分罪过的念头。
  或许,我们以相互折磨为乐,以相互折磨为爱。我们相互喷洒着有毒的汁液,有时是沐浴嬉戏。但当毒液侵蚀到我们身体时,我们就感到异常的痛苦、异常的伤害和异常的敌意。我们就甩着尾巴相互厮咬起来。所以,在这个家中,经常耸立着一座又一座的深渊,有如原始森林。当我们厌倦了这种喷洒着有毒的汁液的游戏,当我们厌倦了这种以折磨为乐的爱(或者说亲情),我们就蜷缩起自己的尾巴,盘旋在自己躯体的这座山头上。在面对共同敌人,家族利益遭受侵犯,遇到重大变故,遭受不可预测的天灾如地震、水灾、火灾时,我们就重又聚集在一起,神情肃穆,不再相互喷洒有毒的汁液,出于真心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我们的真情只有变故和灾难才能展现和释放出来。
  我对风爸风妈的爱就像罂粟花,艳丽妖冶,却生长缓慢,含苞几十年。死亡却像是给它喷洒了足够剂量的生长素,让它一下子催开了。它屹立在那里,美丽而狰狞,让我猝不及防,让我束手无策,我就地被擒,我甘愿被俘。在美丽的罂粟花面前,我的泪滂沱成河。淹没,淹没,什么都淹没。淹没我的心,淹没我的房子,淹没街道,淹没大厦,淹没天地,淹没宇宙。淹没我的罂粟花。淹没是死亡,淹没是诞生,淹没是沦陷,淹没是重新体认,淹没是剥落,淹没是隔离,淹没是弃绝。淹没是一座城池的浴火重生,凤凰槃涅。
  如果人的一生要用对应的一种花来描述的话,那么我的一生就是罂粟花。我的生命是罂粟花,我的亲情是罂粟花,我的友情是罂粟花,我的爱情是罂粟花。我的原野里长了满满一地的罂粟花,迎风摇曳。它们在等我归去,而我在这里蓬头跣足地涕泗滂薄。
  过去岁月里层层叠叠伤痛的结堆积在那里,像漫山遍野废弃而无用的葡萄藤,跨越不过,刀砍不进。那么,就燃起一把火,让这火漫山遍野地烧。烧尽这漫山遍野废弃而无用的葡萄藤,让这所有的葡萄藤都成灰成烬,埋进我心田深深的土壤里,做培育我的肥料。我心中的种籽要在来年发芽,我脚底下的希望也要跟随着我的脚步出发。
  如果有一天,我终将死亡。那么,我希望我的死亡也是一朵罂粟花,一朵开得最美最艳丽的罂粟花,屹立在我的坟前迎风招展。我从生至死,都是始终如一的罂粟花。
  
  十八
  
  任世间恩怨如山,不停的只有岁月。
  那次我到锯城出差,顺便去看望风爸风妈。风爸已经病愈,又投身到他生龙活虎的跳舞中去。我吃住都在宾馆,傍晚时陪风妈散步。风爸晚饭后去跳舞了。风爸晴天时在露天公园,下雨时在舞厅,风雨无阻地跳。我带了很多礼物,看到风爸风妈健健康康的,我很高兴。
  培训结束了。我特意买了下午的火车票,腾出一上午的时间,我可以帮风妈好好地搞个卫生。我知道风妈从年轻时就一直很爱干净,只要一看到地板有脏东西就很难受。可是风妈渐渐年龄大了,慢慢地力不从心,吃不消做整个屋子的卫生。请人做卫生吧,这个钱风妈是万万舍不得花的。
  我拖完地板,抹过家具,擦了门窗。抬头看见防盗网上积了厚厚的灰,估计好多年都没人动过。可晒衣服又会时不时碰到防盗网上的灰。我一不做,二不休,撸起袖子,抬起水桶,就蹬上了阳台。真脏啊。又怕脚底下滑,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防盗网的钢筋。我只能用一只手擦,仰着头,累得我脖子都快掉下来了。我自己家里可从来没这样做过卫生呢。这话当着风妈的面,我可不敢说出口。我累得精疲力尽,一上火车就趴着睡着了,直到火车到站人们的嘈杂声才把我惊醒。
  可后面的事情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风妈到处去炫耀,逢人就讲,她女儿帮她擦防盗网,比卫生工做的还干净还彻底呢。风妈是个爱热闹、爱扎堆的女人,到哪她都能找到一堆又一堆的玩伴。在那些大妈大婶之间,总少不了家长里短,东拉西扯的。其中一个话题永远占据着重要地位:那就是攀比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会赚钱、孝顺、能干,谁的福气就最好。
  我的擦防盗网成了风妈崭露头角,暂时获胜的一个重要砝码,尽管在家里风妈从来不认为我孝顺。我的别墅也是风妈经常挂在嘴边的,在这些大妈大婶的人声鼎沸中,但风妈从来不肯在人前提及我的离婚。尽管在私底下风妈少不了对我冷嘲热讽的。我想起来了:我干活期间,风妈自始至终是以赞赏的眼光看着我忙里忙外的,风妈甚至没有说一声:你累了,歇歇吧。哈,我只是比卫生工擦得更干净更省钱些呢。
  但事情还远不止于此。不久,云哥、水姊也对我表示强烈不满。原来,风妈也不断地在云哥、水姊面前提起我擦防盗网的事。风妈甚至丝毫没有褒扬我的意思,她只是好几次提起这件事。于是云哥、水姊感到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我在变着法儿向风妈讨巧献乖,以反衬揭露出他们的懒惰和不孝。水姊一再向风妈表示: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档子事。不然早一百年前她也就做了。水姊转身,又用充满鄙夷不屑的口气对我说,看来,下次她们家脏了,可以考虑请我去做卫生。我要不是如卫生工般卑贱,就是如狐狸般狡猾。
  我的初衷和我引起的结果总是背道而驰,我总是把自己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不管是我多么不愿意与任何一个人为敌。在我们家,或这个社会上,没有人愿意善良,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善良。每个人都顶着一身的刺,一个人去扎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去扎下一个人。直至最后,每个人都竖着一身的刺,彼此以刺相待,以刺对刺。谁都没有心,或者,心都蜷缩在刺里边,谁都看不见,也谁都伤不着。这样活一世,做人有多么乏味呵。
  兄弟姐妹一定比陌生人更亲近些么?谁规定是这样的?或许,提防和攻击,伤害和诋毁更多一些吧。我们流在血管里的血是一样的么?这血管里一样的血能使我们的心一样么?这血管里一样的血能让我们说出来的话一样么?自私自利是我们这个家的骨髓、掌领、撑持和支柱。我们每个人,每个毛孔都扩张着自私自利的欲望。我们用自私自利的眼光打量别人,忖度别人的想法,并给这些想法强行套上自私自利的外衣。自私自利统治着世界,并强迫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行动,每一个见解,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做为臣服于他,向他卑躬屈膝,低首俯耳。
  自私自利统治的王国是个冰冷的王国,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鸟啭,没有发自内心的欢笑,也没有出自肺腑的痛苦(痛苦被冷漠绑架并斩杀了),代替痛苦的是假惺惺的眼泪。人们见面互相握手,并以背上的刺互相倾轧。自私自利是刺猬的家族。
  人们吞食钞票,或一切有利可图的东西。人们以钞票为主要食物。为围捕钞票这头猎物而殚精竭虑,甚至不惜牺牲生命、鲜血和子女。人们的交往主要是为了交换钞票这个食物。别人的钞票食物永远比自己的钞票食物要来得香甜可口。如果世上真有真理存在的话,这就是条真理。不管别人的钞票食物远远比自己手中的钞票食物份量少并且污浊不堪。如果谁的钞票食物远远比别人多,并胆敢不拿出来与众人平分的话,那就要引起普遍的嫉妒,引起公愤,引起舆论抨击,使大家群起而攻之。我的擦防盗网,算不算是大家的钞票食物的一个变种?
  我仿佛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扔进了被告席位。风爸风妈云哥水姊,每个人都是法官,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个个都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正在对我进行开庭审判。每个人都是威严、公正而且毫不留情的。我因额外擦了防盗网而成为被告,正在等候每位法官的审判。我因事先没有预先征求大家的意见而损伤了大家的自尊,而又想独自出尽风头,不惜以贬损别人的形象来抬高自己,这就使得我的情节格外恶劣,简直罪不可赦。我无言以对,我只能默默地低下我的头。
  其实在生活中,每个人都在随时随地地审判别人,或准备审判别人,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公正的法官,或自以为是。每个人都无时不刻地审判别人,以审判别人的方式来逃脱自己的被审判。每个人都陶醉在自己审判别人的判词和处决中,只有自己是至高无上的,无人可以审判的。这种审判是呈扇形辐射的,人们审判他遇到的每一个人。这种审判是无序的、不确定的,随意而散漫的。这种审判每天、每时每刻,在每个人身上进行着。
  可我无意间闯了进来,破坏了这种无序、不确定和随意散漫。我成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我伤害了大家的自尊、利益和感情,霎那间,所有审判的焦点和予头都对准了我。我无意间成了唯一的审判对象,唯一的被告,同时被这么多人起诉,被这么多法官同时审判。这样的时刻是难得的,所有的法官都站到同一条直线上来。
  在我的一生中,我常因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天真、自己的执拗、自己坚持的爱(当这世上已无一人相信爱了的时候)、自己的顽固不化、自己的不肯随波逐流、自己的食古不化,自己的诸多怪异之处,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让自己孤立,总是让自己陷于被告的地位,成为众人共同审判的对象。我屡屡被单独审判,我屡屡被判决,却从无悔意,重又屡屡被提起诉讼。人们极端愤怒,人们愿意驱逐我、流放我、禁锢我、处死我,只要人们可以不再见到我。人们厌倦于重复审判我。
  我奔波于自己的被审判、被处决、被诉讼之间。仅仅因为我不愿意去审判任何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蜷缩在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只要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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