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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姨“喜鹊登梅”//姥爷爷们儿了一回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19 15:01:07      字数:9654

  在泰山脚下,在黄草岭村后的山岗子腰上,在一大片刺蓬蓬的酸枣棵子旁边,一丘孤坟看上去仅仅是在杂生的枯草丛中隆起的土堆,这儿便是铁锁的大姨最终的归宿地。一九四四年初春,正月十六那个浸透着阴冷的清晨,大姨拽着半残的小脚爬上了凤凰台的石崖顶。她噙着泪站在上边,背依着泰山高大且模糊的身影,面朝着山下娘家的院落和豆腐作坊升起的袅袅炊烟,东边天上泛出了鱼肚白。一声沉重的叹息冲出胸腔,或悲或哀或悔或恨,随之她往崖沿挪了一步又纵身一跃,就这么跳进了几十年后铁锁根据妈妈的叙述费了老大劲才寻到的墓穴。
  大姨死了。也是活该。
  大姨死后不能埋进祖坟地。也是活该。
  这一切都挺合乎祖宗辈上传下来的道德规范。唯有不称家乡人尤其大闺女小媳妇心意的是,自从大姨跳崖身亡之后,几十年间在妈妈的家乡硬是没有再出过一位绣花高手。
  在妈妈的记忆里,大姨不仅人长得俊俏,而且心灵手巧,一手绣花的本事在方圆百十里都有名。大姨的笸箩里永远放着好些好看的图样,鞋面的、鞋垫的、汗绢的、胸兜的、围裙的,应有尽有,花色繁多。大姨绣花时,并不是上手就开绣,总是对着布面端详半晌,再将绣针移上布面飞针走线。仿佛看不清她在怎么绣,一个针线笸箩搁在手边,绣绷轻轻放在两个膝盖间,一只手拿针一只手扶绷,只见针如鳝游,线如彩蝶翻飞,让人眼花缭乱。花草鱼虫,自然山水,鱼戏莲,蝶恋花,从不事先描画图案,一切都在吹了仙气的手上。龙凤呈祥、牡丹凤凰、鸟飞鱼跃、鲤鱼跳龙门……却比描画的图案更显活灵活现,令人爱不释手。还有猴子吃桃,猪八戒背媳妇,绣出来若憨、若巧、若痴、若刁,似活了一般。大姨死的时候妈妈还年少,过去几十年了妈妈仍然记得,可见她印象至深。
  当时大姨家里只剩下婆媳二人,且婆婆哭坏了眼睛,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大姨伺候婆婆如待亲娘,婆婆逢人便念叨自己前世修来的福,黄草岭村的男女老少赞叹不绝。众位乡亲目睹大姨替公爹夫婿办丧事,谁见过过门仅一天就这么侠肝义胆的女子,村上的大男人小伙子没有人敢对大姨轻佻,个别的有心也没胆。办过丧事后大姨从不和男人近乎,对熟识不过的人只是低眉垂眼地招呼一声。庄上的婆婆教训儿媳妇都好拿她做比较,若是谁家儿媳妇串门时间长了,只要对婆婆说是在大妮子那儿看绣花,便可以免去一顿骂。事实也确有大闺女小媳妇常去大姨那里,或请教,或讨要花样。一双绣花巧手让山村的绣花姐妹眼前一亮,的的确确对大姨稀罕得无法说好,近似一塌糊涂。
  其实,整个黄草岭村人都对大姨的人品心揣着稀罕。偏偏大姨摔碎了黄草岭村人的那份稀罕,同时让娘家人脸面扫地羞于人前抬眼,姥姥曾经为这个大病过一场。
  铁锁离开大姨的坟地,步入黄草岭村,欲往大姨婆家老屋凭吊一番。见过几个老辈人,老头儿老太太都知道大姨伤风败俗的龌龊事,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星子飞溅,说得破碎零乱,像刮风时遍地疯跑的枯枝败叶。归结一点相同,老人们都张着空洞的瘪嘴啐她,黏痰耷拉在嘴角上。啐过,又都掷地有声的斥叹:“大妮子怎么就守不住呢?”
  妈妈说那个男人叫燕来,二十多岁,瘦个儿,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明着卖烟卷,暗里是个八路探子,投八路之前他在济南美术学校学画画。妈妈可能是想证明真实性,还学着燕来的叫卖声吆喝道:“买啵,刀牌烟卷——”
  多少年了妈妈说着还一脸难堪。
  铁锁问:“妈,你见过这个叫燕来的人?”
  妈妈应道:“活的死的,俺都见过。”
  
  大姨家被日本飞机炸塌的院门已经修复,那棵石榴树的伤残树干还在顽强地伸展出新枝不断地声讨。一排四间正房,东厢房婆婆住着,西厢房大姨住着,中间两间空着,其中一间曾经公爹住过,一间曾经是大姨的新房。她家的地租给了别人,没有了男人也不能撂荒耕地。院子里散养着十几只鸡,圈里养着一头猪,屋后有公爹开出的一块菜地。大姨只是喂鸡、养猪、做饭、洗涮,间隔着拾掇一下菜地,余下的时间便在绣花。若有大闺女小媳妇来,西厢房或院子里会叽叽喳喳热闹一番,没人来家里就十分冷清。婆婆眼瞎了几乎不出门,大姨除了早晨去一趟井台挑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守寡之后的大姨似乎过得闲静且恬淡。手中的岁月缓缓地在指缝间流走,重复的日子仿佛定格住了一般,什么都十分自然,头晌过了是晌午,晌午过了是后晌,天落黑就寝。
  妈妈再次出现在大姨家院里时,天高云淡,阳光阔绰,是仲夏的一天后晌,她在家和姥姥干过仗赌气跑过去的。自打给大姨公爹祭过“头七”,妈妈有小二年没来过黄草岭村了,一是道远,二是得在家干活儿。对于妈妈的突然出现,大姨一阵欣喜一阵亲热,一会儿干搓着手乐,一会儿搂着妈妈问东问西,甭提多高兴啦,满面洋溢着久旱逢甘霖的愉悦。妈妈从一见大姨的面,就乐呵呵地依偎上去,喜笑颜开,跟姥姥的置气自然泄没了。若大姨不问,妈妈不会主动说出怎么跟姥姥置气的事。可是大姨问了,妈妈也就如实说了,说话时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闹家雀,惹得大姨咯咯咯地笑,笑出眼泪来。大姨在笑,妈妈反倒不笑了,心里一阵泛酸,想着大姨自打嫁过来可能很少这么笑过。
  大姨边擦泪花边说:“三妮儿,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仿佛一夜间懂得爱俏了。妈妈曾眼馋过殷实人家闺女的专用梳头油,香喷喷的那个好闻,可她买不起,为此酸过鼻子。好在穷家还有乡村土法,干芝麻花泡水,天天出门往头上抹几把。姥姥看不惯,妈妈抹一回头就挨一顿呲儿,挨呲儿不算事,没料到姥姥竟把她泡制的芝麻花水给倒了。妈妈晌午从地里回来,一气之下和姥姥较上了劲。
  “芝麻花水抹头不是啥正经事,那就来正经的呗。”妈妈一屁股坐到姥姥跟前,伸腿抬起一双天足,存心找碴儿,“俺要裹脚。”
  姥姥一下愣怔:“啥裹脚?”
  “裹小脚啊,裹了小脚好嫁人。”
  “抽风!你知道你多大了?”
  “那俺该裹的时候你怎么不给俺裹?”
  “你两个姐只裹到半途上,后来实行放足了……”
  “俺就要!你拿裹脚布来给俺裹上。”
  姥姥抓起一把笤帚朝妈妈打过来,妈妈挨了一下,跳开去。姥姥颠着小脚追撵着打,妈妈不示弱地边躲闪边嚷嚷着要裹脚。这头姥姥气得泪眼眨巴直跺尖脚,那头妈妈更加来劲地闹腾。舅舅从屋里出来,跟着他三姐嚷嚷:“俺也裹脚!”姥姥气头上搡他一个屁股墩。舅舅哇哇大哭起来。
  那时候舅舅已经满地跑了,头上扎两根朝天小辫儿,姥姥把他当闺女养,闺女命贱。为这,大姨还和姥姥争执过,说把舅舅当闺女养,养不出男人气质来。妈妈当然是站在大姨这一边了。
  听到这儿大姨问妈妈,一丈多长的裹脚布,用它勒断脚骨,把脚趾折断在脚底下,那个疼你三妮子肯干?妈妈瞧瞧大姨半残的小脚摇摇头。大姨又说幸亏放足了。妈妈点头说也是,又辩解说,俺只想着气气咱娘,她就不该倒俺泡的芝麻花水。
  姐妹俩聊到这儿话头拐了弯,大姨问:“啥时候回去?”
  “俺陪姐两天。没事,家里有二姐呢。”
  大姨瞅着妈妈依恋的眼神,心里头热乎了好一阵子。稍后她亲昵地捏一把妈妈的脸颊:“饿了吧?等着,你馋烙饼摊鸡蛋,姐这就给你做去。”
  妈妈在大姨这儿,依然没有收敛她喜欢东翻翻西翻翻的毛病。姥姥说过妈妈打小就嘴馋手贱。姥姥藏着的一布袋枣,让妈妈翻着了,在布袋侧边弄破一个洞,一天抠几枚,一天抠几枚,等姥姥发现布袋里的枣被抠吃了一多半。其实妈妈并不一定要找什么吃的,只不过随意而为罢了。
  妈妈在西厢房里,把大姨针线笸箩里的花样摆了一炕,不经意地发现笸箩底有一个布包,便好奇地打开了。打开两层布包,妈妈眼前登时一亮,里面包的是一双男人的绣花鞋垫。鞋垫底色雪白,上绣着一幅浓情爱意的图案,叫做“喜鹊登梅”。褐色枝干遒劲有力,梅花或怒放鲜妍,或花苞初绽,凝成胭脂点点。鞋垫上方,一只花喜鹊正站在梅枝上叽叽喳喳地欢唱。在家乡这属于新媳妇送给新郎官的礼物。
  眼下是仲夏时节,阳光在院子里一片茂盛,妈妈痴迷地端详着鞋垫上鲜活的图案,爱不忍释,也撩拨得少女的心扑通扑通一阵乱跳。这时妈妈没有感觉到大姨走进来,当大姨猛地一把夺过鞋垫,惊了她一跳。窗棂投进的光辉映着大姨充血的脸,丰满的胸脯急剧地起伏,气急败坏,一双重新包裹鞋垫的秀手微微颤抖。妈妈知道大姨真的生气了,从小就见识过的,心头自然有些委屈,嘴上却不敢多吐半句。只是动了动一双绣花鞋垫,万万没料想大姨会这么当真地生气,妈妈不得其解。
  直到吃晚饭,大姨没有说过一句话。
  入夜,半圆的弦月冷清地斜挂在天上,远处的河湾里蛙鸣紧一阵缓一阵地鼓噪,近处的院子旮旯蛐蛐长一声短一声地合唱。西厢房里姐妹俩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相互听着轻轻的喘息,房梁上两只老鼠嬉闹着追逐着跑过去。月光辉映进窗,屋里光线混沌,炕面上更是朦朦胧胧。蛙鸣继鼓,蛐蛐再叫,突然地,大姨一把搂过妈妈紧紧裹挟入怀。妈妈耳闻大姨心跳如鸣,血流如啼,怯怯地说:“姐,别生气了,俺不该动的。”
  “三妮儿啊,姐就剩下这双鞋垫了。”大姨泪光闪闪。
  又无语了,房间里一派死寂。妈妈偎在大姨怀里感受到她的心跳加快,呼出的气息拂过面颊一阵灼热火辣。妈妈一动不动,只觉着口干。又是突然地,大姨抓起妈妈的手按住自己的乳峰,嗓音哽咽且颤抖着说:“三妮儿,你不是总想摸摸它们吗?你摸吧。”说着,大姨解开褂扣撩起胸兜,妈妈眼前一对洁白的娇鸽雄起高贵的头,昂扬朝上。大姨啜泣地鼓动着,“摸吧。摸啊,姐愿意你摸。”
  妈妈攥紧双手蜷曲着身体侧卧在那儿,两孔鼻腔直出粗气。
  大姨又说:“姐真的愿意……摸啊……”
  妈妈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地贴上去捧住它们,心头腾起一种崇拜。丰腴,娇嫩,脉脉含羞,手感如同绸缎一样光滑,且能觉察出来它们不老实的躁动。妈妈感动地说:“姐啊,它们想飞……”
  大姨蓦然大哭起来,哭声从胸腔里奔突而出,如破堤的洪水汹涌澎湃,遮暗了月光,淹没了蛙噪和蛐蛐的鸣叫,往夜的深处流去。妈妈听见手心的娇鸽在喊:“苦啊!姐心里苦……”
  妈妈把脸埋进大姨的乳沟泪如泉涌。
  
  有人在关注着大姨家,共产党的村长登了她们家的门。当时黄草岭村属于游击区,虽说常有八路军小股部队来去,但村长的身份依然不能公开,之前大姨只知道他是婆家本姓的一位二大爷。村长开门见山说让她家做个堡垒户。堡垒户要掩护过路干部或者传递情报什么的,必须悄没声地干,不可告人,亲娘也不行。大姨没让村长多费口舌便同意了,至于婆婆,有公爹的惨死在先,不可能不答应。村长再三嘱咐要守紧嘴,有什么事他会来联系。在村里村外遇见村长,还是称呼他二大爷。
  那个叫燕来的年轻人被村长领进村里,正是残酷的1942年刚刚过去。公开说是村长家的远房亲戚,做小买卖的,租下了村子里一个孤老头子的一间偏房,距离大姨家隔着几户人家。他天天早出晚归,白天在日本鬼子的炮楼旁和大小集市上吆喝着卖烟卷,天黑回村睡觉,半个月去一趟泰安城打货。其实燕来的真实身份是八路军的探子。黄草岭村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大姨。
  两个月过后,燕来开始收开了绣花鞋垫。村长在村里张罗,说燕来去泰安城打货可以顺便帮着把鞋垫卖了,谁家想卖了换点现钱,就先送到大姨那儿,燕来再一次性取走。村长为自己寻思出的计谋颇为得意。当时村长事多且不便露面,又怕误了情报,所以燕来刺探到什么消息先传给大姨,再由大姨传出去。想想这代收代卖绣花鞋垫是多好的掩护,对大姨对燕来都挑不出什么破绽来。
  燕来送第一份情报来,大姨低眼垂眉跟他没有一句对白。燕来递上情报,取过包着绣花鞋垫的包裹出了门,只是临走时瞟了一眼大姨炕上针线笸箩里的花样。情报送出之后,村长告诉大姨八路军打了界首的鬼子车站,炸了鬼子的弹药列车,打死鬼子二三十人。大姨听后窃喜。
  送第二份情报来,大姨为燕来备了一碗水。燕来喝了水出门前也多做了一件事,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搁在大姨的炕沿上。这天赶巧妈妈在,姥姥命她前来探望大姨和亲家母。燕来前脚一走,妈妈便拿过那两张纸打开,两幅鲜活的绣花图案一下子嵌入眼球。至今妈妈还记得,一张画的是鱼戏莲叶间,一张画的是蝶恋花丛中。妈妈递给大姨看,大姨眼睛瞬间大了,亮了,久久不肯离开图案。
  “姐,这家伙一双手和你的一样给吹了仙气儿,都画活了。”妈妈忍不住啧啧赞叹,没有觉察到两团红云飞上了大姨的面颊。
  这份情报让鬼子伪军中了八路军的埋伏,死伤好几十人。大姨听了禁不住连声叫好,惊得村长又是嘘声又是摆手,而大姨却朦朦胧胧觉着欣喜里头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作崇。当燕来送来第三份情报的时候,大姨和他之间话虽不多,却是开始有说道了。
  大姨掖好情报称赞道:“太好了。你真行。”
  燕来笑笑,问:“花样画的咋样?”
  大姨还是说:“太好了。你真行。”
  燕来就说:“想要,你言语。”
  大姨红着脸点头。
  燕来又说:“之前,我在济南美术学校学画画。”
  大姨又点头,脸上发烫。燕来走了她的面颊依旧高烧不退。
  往下,一个热爱绣花,一个能画花样,一来一去,情趣相投,你画我绣,日渐熟识。再往下,即便不送情报不收鞋垫,燕来随便找个蹩脚理由就可自由地进出大姨的厢房。无疑,大姨愿意燕来过来,燕来也愿意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说话间走进了那个遥远的阳春三月天。
  这一天桃红柳绿,草青花艳,温暖的和风轻轻吹拂,檐下传来燕子的亲昵私语,柔和的光水里飞扬着清淡的花粉。当时大姨盘腿端坐在炕上,穿一件新鲜的碎花布褂,一双秀手正操着绣花针贴着布面上下翻飞。暖风抚,香气熏,大姨周身充溢着暖融融的气流,人面若似粉色桃花,秀眼宛如漾漾春水,本来就俊的一个俏人儿更添了几分妩媚。
  也真是天凑地合的事,燕来进了屋,一路上走得急了嗓子发干欲讨水喝,或许就是一个由头。不过当天燕来回得特别早,晌午头才过他带出去的烟卷便卖光了,或许也就是故意的。
  燕来迈进门来,一抬脸,就这么一下子着魔似的定在了那儿。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大姨看,一时忘魂落魄,竟然不记得口干舌燥欲进门喝水的茬儿了。与这个女子相识了大半年,好像头一回发现她这般桃花朵儿似的姿色,鲜嫩娇媚,风韵充裕。大姨刚巧绣好一幅双燕翻飞的图案,正借着窗外的光明观赏,好看的嘴角抿起一个满意的笑,粉润的芳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燕来被大姨的笑容迷得整个人如同醉酒似的眩晕,一种青春年华辐射出的强烈冲动,推着燕来晕乎乎地走了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大姨的秀手。大姨不由一颤,但她似乎并不想抽回手来,尔后任其握着,一动也没有动。一只男人的手掌传导出一种她从来没有触碰过的温柔,痒痒的,酥酥的,她被这种新鲜的触摸感动了。听着燕来粗重的喘息和自己鼓点般的心跳,大姨深吸着燕来身上散出的汗味,吸进去了多少有些犯迷糊,且也拂过心湖漾起层层春情的绿波,拍打着堤岸。
  然而,春情仅仅跃动了一小忽儿便隐了下去。蓦然地,大姨像受到惊骇的一个大哆嗦,粉红的脸面转瞬吓得成了灰白色,本能地将操着剪线头剪子的那只手顺势一推,推开了燕来的手。不意剪子尖扎中了燕来的手背。燕来或惊吓或疼痛,当下捂着手背倒抽了口气,也是苏醒过来了,随之满脸羞臊地逃出屋去。一时间大姨呆愣住了,急促的气息冲动着半张的芳唇,一双眼睛黯然地直盯着炕前地面上几滴殷红的血滴。剪子从她手中滑落,很响地砸在炕沿上,又跌落到地面上。
  多余的残昼里,大姨长久地呆坐在那儿,粉面凋零,不时抹一把泪,心里疙疙瘩瘩地难过。或恨或怨,或煎熬或沮丧,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直到屋外传来婆婆的喊声,喊她下灶房。
  当亘古一样的夜色淹没山村的时候,大姨已经睡下了,感觉浑身异常疲乏,却又睡不着,两眼满溢忧郁地瞪着窗外,天上一弯残缺的月牙。远处狼的哀鸣悠怅,近处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凄凉,像是有意安排下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猫的叫春声传来,或亢奋,或悲婉。大姨想起了自己嫁过来的那个夜晚,也想起了守寡之后的日日夜夜,尤其当夜光长长地流淌过来,她就这么孤寂地躺在炕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逢见庄上的大闺女出嫁,丰腴的青春年华便使得她祈盼着能躺在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怀抱里进入梦乡。大姨伴着低声的悲泣,珠泪点点。
  在一段不知长度的时间里,那低低的啜泣声淅淅沥沥落满炕面,又戛然消停了。大姨猛地翻坐起来,擦一把眼角的泪,抓过针线笸箩里的绣绷,操起针来绣啊绣啊,似诉说,似发泄。可是绣着绣着大姨住了手,扔下绣绷,掀翻笸箩,把多年积攒的花样铺了一炕。淡淡的天光映在炕面上,大姨盯着一张张寄托少女情感的花样,幡然醒悟尽是一个可怜女人渴求缓解煎熬消除孤寂的涩梦,一时间心头纷乱如麻。随后大姨又抓起那双“喜鹊登梅”的鞋垫,看看摸摸,摸摸看看,看着摸着咽喉里就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憋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哀怜拽着恸哭蹿出来。或担心东厢房的婆婆听见,或有其他什么杂念,大姨咬住枕角,极力地压低哭的音量,过度的压抑使她整个脸面变得扭曲了,歪斜了。
  或许大姨曾睡着过,或许大姨根本就没有睡,当她从灼热的煎熬中再次一骨碌翻坐起来时,已经鸡叫头遍了。一瞬间,心头撞鹿,潜埋了好多年的情欲迸溅喷发,跑马似地奔突和冲撞。而后,仿佛参透了人生禅机,又如同大梦惊破,大姨下了炕。打开房门时,却从门外迈进来她欲去寻的燕来,也许他已经候在门外好久了。天啊!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动和震颤,冲击得大姨热泪盈眶。
  门在燕来身后关上了,门闩滑动的细微声响让大姨几乎晕过去。
  昏暗的光晕暖暖地萦绕,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站得很近,相互听得见急促不匀的喘息声,长长短短。两双眼睛相撞出火花都预感到了不寻常,也都在抖,一团浓香的火焰呼喇喇地燃着了他们的脸面,燃着了他们的神经和血液。或是过去了一会儿,或是一会儿也没有过去,燕来上前一步抱起大姨,往炕那边走去。大姨嗅到了属于男人的特殊气味,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在心头在神经末梢尖锐地磨砺起来。她晕了却抬起胳膊揽住燕来的脖子,同时将滚烫的脸颊贴在燕来半敞开的胸脯上,听见燕来胸膛里在咚咚咚地擂着鼓,而每一下鼓槌却落在了她的心头上。
  燕来把大姨抱到炕上,她松开手便奇异且十分驯服地在炕面上躺了下去。一种梦幻的状态中,大姨眯缝着醉眼,望着燕来宽衣解带,心在撞钟,血在奔流,灵魂早已出窍。燕来的一只手开始稍显笨拙地在大姨身上细细摸索,使她颤抖起来,心抖得厉害。这只手解开了大姨的衣扣,掀起了她的绣花胸兜,一对洁白的娇鸽扑腾着展开羽翅,丰满娇嫩,高昂着头颅扬眉吐气。燕来的双手温柔地捧住轻轻喘息的白鸽,抚摩着,挑逗着,鸽子在燕来的掌心里咕咕叫着亮翅撒欢。大姨不能自禁了,一团炽热的欲火燃遍了身体,并且觉得自己熔化在这火焰中了。燕来还在依恋地与白鸽缠绵逗情。大姨的身体在炕面上扭动,双臂紧箍着燕来的颈脖,一刻不停地亲他,咬他,嘴里呢喃地发出渴求的呻吟。
  大姨仿佛要在燃烧的欲火中死去,来自燕来给予的新鲜和刺激,就颤抖着毫无畏惧地接受了。不能再等待了,一点都不想等待下去,等待下去的女儿身就被遗忘了。很快地,大姨完全展开了,迎上去,在幽暗中动作起来,成了一片生机勃勃兴波作浪的海洋。他们一丝不挂,在波浪里沉浮挣扎,一会儿跃上峰巅,一会儿跌入谷底,酣畅淋漓。大姨让自己整个儿的尽情驰骋,驰骋在泛滥的波涛之上。
  大姨扭动着,迎合着,推波助澜,一张极度兴奋的脸上横溢着极度兴奋的泪。在一种温柔的颤栗的痉挛中,整个生命的最美妙的地方被触到了,快乐,生动,死而复生。大姨的芳唇启开,低沉且欢悦地叫道:“天哪,这才叫完整的活人啊——”
  在感觉到燕来预备起身时,大姨好像就要被遗弃了。于是她有些恐怖地抱住他,盲目又近似疯狂地喃喃说道:“不……不要走!不要走啊……俺今儿算是真正出嫁的女人了……”
  燕来重新把大姨搂抱在双臂之间,压住她,热吻雨点般飞落。大姨又一次感觉到燕来的情欲膨胀了,涌动了,绝妙至极,使她重新战栗起来,且欢快地展开,再展开。他们又一次兴波作浪,更加疯迷,更加汹涌澎湃,完完全全将自己迷失在了奇妙而生动的佳境之中。
  “真好。忒好了……”大姨幸福地呻吟。
  当大姨战战兢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新鲜无比。
  
  日子倚着清晨和黄昏流淌,或阳光照耀,或细雨霏霏。大姨和燕来这对犹如干柴烈火的青年男女,无疑常常同枕交颈,疯狂欢悦。但是,他们太过沉溺,不知道狂欢背后隐藏着等量的痛苦。
  夏至过后,妈妈去黄草岭村寻大姨回娘家。妈妈进院门撞见燕来正从西厢房出来,冲她傻呵呵一乐,有些慌张,一双脚噼噼啪啪踩着地面的光水四溅。当妈妈见到大姨时,惊异地发现大姨更美了,更新鲜了,一双秀眼波光闪闪,俊俏的面容粉扑扑的,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愉悦的甜水。大姨一把搂过妈妈,在妈妈脸上兴奋地亲了一口。妈妈觑着大姨面颊上飞起的红云,不自在地擦了把被亲的腮帮。
  大姨甜甜地说:“大老远跑来,想姐了,还是跟娘斗气了?”
  妈妈泪水涌了出来。大姨满脸的甜蜜纷纷跌落:“娘病了?”
  妈妈哭说:“是爹。爹死了,人家捎回了骨灰……”
  两年前,姥爷以三十五块大洋的身价卖身,替人去东北给日本人做了劳工。当时姥爷只想着赌气还债,根本不知道做劳工的险恶,一个半辈子游手好闲的人,咋受得住那种洋罪?凭着他那双松软的肉手就不是正经干活儿的人。果然,来到矿上没多久,一个日本工头便盯上了姥爷,不论他怎么唯唯诺诺,低三下四,换来的总是鞭抽棒打。那个日本工头常常变着法子整治他,今天拿他当马骑,驮着工头围着操场爬三十圈,爬不下来罚站一夜不许睡觉;明天让他一人干两人的活儿,干不完活儿夜里将他赤身裸体绑在外头的树上喂蚊子;后天就令害怕放炮的他去点炮引子,点不着或点不全,吊起来晒两天太阳不给水喝,放下来又让狼狗满操场撵着他跑,他身上腿上留着一块块狗咬的伤疤。
  捎骨灰的人说:“两年里他是在熬命,就想着熬满期回家。”
  这天那个日本工头做得太过了,先是没看顺眼,上来两棍棒把姥爷打翻在地。姥爷蜷缩着作揖告饶。日本工头嬉皮笑脸地来劲了,掏出撒尿的家什命令姥爷张嘴接喝他的尿,姥爷死活不从。日本工头又是几棍棒下来,姥爷头破血流,随后那个工头朝他头上撒开了尿。这一下姥爷被这等侮辱给激怒了,猛地爬将起来,抓起一把撂在地上的铁锨呼啸着对日本工头砸过去,工头一个前趴嘴脸着地,挣扎着刚要爬起,又被姥爷的铁锨砸趴下。姥爷圆瞪着血红的眼球狠狠地抡着铁锨,砸下一锨,恨骂一句,那个日本工头被打得血水飞溅,肉绽骨折,抱着头,蜷着腿,杀猪似的发出叽里哇啦的哭叫……两个鬼子兵闻见哭叫声跑过来,朝着正在抡铁锨的姥爷开了枪,两枪都打在胸口上。
  捎骨灰的人说:“那日本工头被打了个半死,落下了残疾。”又说,“他总算爷们儿了一回。大伙都说得让爷们儿回家。”
  姥爷骨灰下葬那天,坟丘堆起来后,在姥姥领着披麻戴孝的姐弟四个跪拜磕头的当口,忽然听见七八里外的西南方向传来一声闷雷般的轰响。天上的太阳一阵抖擞,附近树林里成群的鸟儿受到惊吓拍着翅膀呼啦啦腾飞,你冲我撞,山坡上回响着叽叽喳喳的叫声。接着看见轰响过后一团浓烈粗大的黑烟柱直直地腾起,又如蘑菇云一样飘移散开。
  大姨说:“炸得好!八路端了官庄的鬼子炮楼。”
  妈妈嘴快:“你咋知道?”
  大姨跪在坟前不作应答,只掏出姥爷留给她的五块大洋恭恭敬敬供上,冲着坟头低沉道:“爹,听见炸鬼子炮楼了吧?也算闺女给你报仇了。”
  说过,大姨又磕了三个头。妈妈像明白了点什么。
  两天后的午夜时分,在跳跃闪烁的灯火里,大姨把那双视为珍宝的“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垫送给燕来了。燕来如获至宝,一双绣花鞋垫左手倒到右手,右手倒到左手,双眸里跳动着赞叹地光芒,左看右看欣赏不够。瞧梅枝个性舒展,枝干褐色如铁;再观怒发的花朵浓情悠悠,初绽的花苞含羞脉脉生机盎然;又看那一只俊俏鲜亮的喜鹊,情恋梅花,立于枝头,放声一曲梅花赞歌爱意绵长。燕来欣赏了老半天,蓦地发现大姨在看着他,他抿嘴冲她一笑,这才慎重地把鞋垫包好揣进怀里去。
  燕来把手按住胸口:“我把它贴在心上。”
  大姨把手按在他贴在胸口的手上:“咱要多探情报,多炸炮楼,多杀鬼子!为俺爹,为俺公爹,为更多死在鬼子手下的乡亲们……”
  燕来说:“打垮了小日本,我带你远走高飞。”
  大姨热泪盈眶:“俺随你走,你到哪儿俺到哪儿。”
  燕来又说:“咱在济南府开一家绣品店,我画画,你绣花。”
  两颗珠泪从大姨眼角滚出:“俺等着。”
  四片炽热的嘴唇缠绵在一起,太过尽情,以致呼吸不畅几乎憋过气去。他们依然执着地粘合住,让炙热的火焰吞噬着,如胶似漆使得他们欲罢不能。他们不管不顾地吻着,吻着,长久地。
  那时蛙鸣虫叫都歇息了,星光昏暗,山村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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