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地回阳，草又复生了，春天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小草虽不自语，但它却释放出带着泥土的清香和春的气息，它代表着大地上一切活跃的生命在向人们窃窃私语，土地下昆虫春生的锐气已在蠢蠢欲动，捋臂张拳，而王舒冉的心也同这春的生机舒展开来，跟随这万物复苏的脚步，展现生命的旺盛过程。在办公楼的东北边，穿过松树林，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小叶灌木丁香，朝阳的已开花，那些紫色的丁香花一簇簇由青翠的绿叶扶衬着，向着春天竭力绽放，虽素洁淡雅，却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在这片被松林包围的地方越发显得娇艳，充满生机；而风也好象爱上了这仅有的芳菲展颜，轻轻柔柔吹遍这片斜坡，暖乎乎的，悄声细语的伏在脚下的草丛中、枝叶上。王舒冉伸出双臂，闭上眼睛感觉到它温柔的投入怀中，心旷神怡，心花怒放！她坐在草地上一个人静静的享受春光，慢慢地陷入了回忆——童年，早春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在还没有围起稀疏的栅栏之时，孩子们晚上会悄悄地跑到某一家的园子里去薅小葱，能吃到新鲜的小葱蘸酱那就是美味了！虽然是躬着腰放轻脚步，仍能惊动看家的狗，它一吠叫就会把主人招呼出来，薅小葱之事就得告吹，直到如今在月黑头的晚上，或者在春天吃到小葱蘸酱时，依稀听到那惊魂的犬吠，想像着园子主人推开房门，在黑魆魆的空间四处凝神的张望！
　　王舒冉收到范玉香的来信。
　　舒冉姐：近来你好吧！工作顺利吧！我跟你说，我有对象了，他就是咱们村二队的，他对我可好了，长得也好看，每天我都想见到他，和他说说话，看着他对我笑，我心里真是幸福啊！如果你来的话，我让你们见一面，看看你觉得咋样。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就想告诉你！上次相亲的对象又矮又瘦我不喜欢，可我妈喜欢，男方家条件挺好的，说能给很多彩礼，每天这家彩礼多，那家彩礼少的，真是很烦人。
　　行了不多说了，祝你身体健康！
　　——玉香
　　汪主任找王舒冉谈话，到他的办公室。见王舒冉进来，汪主任起身去把门闩上，她莫名其妙的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汪主任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椅子上。他说：“项书记决定召开职工大会，让你在大会上做检查。”
　　“检查什么？”王舒冉问。
　　“漏岗、不参加文化普及、偷地瓜、乱写情诗、作风问题等。”
　　“这是哪来的，谁收集的，项书记让你办的？”
　　“只是个检查，你就写一份吧！”汪主任无奈地说。
　　“全都是不经之谈，这不是明目张胆的乱用职权整人吗！怪不得他留我抄的诗，是留待这里派用场的；就是要我这份工作呗，那就借人员调整明着来好了，干嘛非得羞辱我一回，他就这么恨我？”
　　“别乱说，就写一份到时念一下就行了。”
　　“满腹荆棘之人真可怕，你也帮着收集资料，助纣为虐了是吗？”王舒冉不客气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连你都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有多大的权力罩着谁，我自己也要养家糊口吃饭的。”
　　王舒冉沉默一会，站起身走出汪主任办公室。汪主任一向是忠实贯彻上级领导的意愿，对下属的维护也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效率。人情是这般薄凉，“昨夕温柔脸，逐利显狰狞”，本是帮马丽拿地瓜，本是跟刘大姐调班，现在都成了王舒冉的罪状，怎么会这样落井下石。人的心如井深不见底，“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这个冷漠可悲的世态，让她的心都敷上了霜。也许是多事之秋，人人自危、自保，这也是人性的本能。算了，不去怨责了，还是考虑怎样应对自己的麻烦吧。
　　夜，王舒冉站在窗前，望着那凉白的月光，孤绝而忧伤，“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这个时候王舒冉多想张柯桢能在她身边陪伴她啊———而她总是凝神望着那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两天时间，王舒冉交上的检查两次不合格，认识不深刻，最后一次总算过关。她拿着三页纸的检查稿和两页诗稿，深刻地认识到，这是往死里整人啊：“我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怎能对抗得了强大的社会黑暗面和只手遮天的权柄势力；如果克制忍让，也未必能保全自己，还会被耻为衰庸阘懦，这样无端受辱，损我尊严，我决不领受，是可忍，孰不可忍！”王舒冉在权衡轻重得失，暗自做了决定。
　　这几日马丽和刘大姐都躲着王舒冉，为此马丽不住招待所去南岗住了。爸爸听说后，担心她保不住工作，既心疼又着急，说她不会处事，人缘不好，把自己弄到风口浪尖上，如果保不住工作，对象也得告吹。
　　“就算我只剩一把骨灰他也会要的！”王舒冉置气地说。爸爸走后，她很后悔刚才说出的话，她去窗前望着大门口，看着爸爸那清癯苍老的背影，心酸的哭泣！
　　晚上要下班时，周杰上来找王舒冉，他建议给项书记送礼。王舒冉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整我吗？去年十月，他让汪主任给做媒，想让我做他的儿媳妇，我拒绝了。现在我给他送礼有用吗？交换台的工作是保不住了，借人员调整弄出一大堆罪状给我，他终于找到机会出一口气了！”
　　“我说项霏霏怎么总是针对你，原来是这样啊！那怎么办，就当众被羞辱？”他担心地说。
　　“没事的我很坚强，而且我有准备的，你不用担心。”王舒冉反倒安慰他。
　　在送他出门时她说：“谢谢你关心我！”
　　周杰坦然地看着她说：“只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你！”
　　“我知道！”王舒冉点头说。
　　晚上王舒冉在背勃朗宁夫人的诗，还有陶渊明的《闲情赋》第三节，因为检查时要用。
　　张柯桢打来电话，王舒冉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委屈涌向心头，眼泪盈满双目，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在他说话的时间里，她稳定了情绪。
　　“我出差回来，急如星火，就想听到你的声音，你都好吗？信收到了吧！”他急切地问。
　　“我很好，信收到了。”她声音平稳地说。
　　“五一有两天假，我准备和妈妈去你那商量我们结婚的事。出差在外地时光真是难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家里要装电话了，这样我们联系就方便了，可以每天给你打电话，我还给你买了一块梅花表。”他兴奋地说着，好像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五一先别来了，再等一等！”王舒冉说。
　　“等什么，有什么事吗？”
　　“可能我的工作会有变动。”
　　“工作变动与结婚有什么关系，反正结婚之后，你也不会在那儿工作了，晚上空荡荡的办工楼太孤单了！”
　　离五一没几天了，王舒冉怕他知道单位这些事又牵挂，想推迟一些时间，可又说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了。
　　两天后，上午八点钟，在二楼东侧领导办公室尽头的大会议室开职工大会，除了办工楼里的职工，下面基层领导也参加。五十个坐位不够，还从办公室拿来櫈子加座，这种盛况是不多的，因为平时开会都是吊儿郎当的。王舒冉在房间给自己精心地修饰一下，化了淡妆，把长发编成一根鱼骨辫绾在脑后，用奶奶留下的梅花银簪固定住，为的是看起来更大方庄重。她心里紧张手都冰冷，但她一向沉稳，自控力强，暗暗鼓励自己：“我行的，这是一次难得的申辩机会，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不过是看看热闹罢了，挺起脊梁，脆弱不是女人的代名词！”
　　她把周杰送的小刀揣在裤兜里，手里拿着检查稿，款步姗姗走进会议室。密密匝匝的人头齐刷刷看向她，她视若无睹，在前排找一个空位，她坐下来。
　　主席台上：项书记、荀副书记、政工科科长、生产科科长、汪主任。
　　会议开始了，汪主任首先讲了会议的几项内容和要点之后，大腹便便的项书记，一尊佛一样，态度温和装模作样的开始发言了。开场白后，先讲领导班子的调整，清理编制以外的人员及混岗，然后又关于下边基层多种经营单位，饮料厂、修配厂、电工队、林业队等一些运营情况，还有建筑工程队今年的施工问题等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最后汪主任不紧不慢的说：“关于王舒冉的问题，大家都知道一点，问题还很多，已经在单位造成了不良影响，现在，让王舒冉站到前面来，面向职工作出深刻的检查！”
　　王舒冉站起来向主席台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面向大家。她，风仪玉立，端庄大方，手里拿着稿纸，但她并没有看，目光扫遍全场，她声音平稳字字清晰地说：
　　“这个会议一半是为我召开的，我的面子真不小啊，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这个检查稿——”她举起手中的稿纸向大家说，“我写了三次才过关，各位多多少少都怀着一种好奇心，迫不及待地看我王舒冉是怎样出丑；我不善长讲话，更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但我不会感到羞耻，因为，我心坦荡！心不存污秽！何能辱我？”
　　她看一眼稿纸说：这是领导授意他们收集到的五条罪状，下面我来一一解答。
　　第一条：漏岗。我一向是自律的，工作也认真，在座的有目共睹。是刘大姐跟我调个班，她的班我上了，我的班她没来，这是我错信了人，我可以接受漏岗批评。
　　第二条：不参加扫盲补课活动。我是高中毕业，有扎实的高中文化知识，我认识字典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字，能背诵《诗经》、《三字经》、《千字文》及一千五百多首诗词歌赋；阅读了《战国策》，前四史和《资治通鉴》，国家的号召是扫盲，我是文盲吗？我每天如饥似渴的在读书学习从未间断，而我的好学倒成了一些人讽剌挖苦的理由，现在又来给我扣上一顶抗拒国家‘扫盲’号召的大帽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三条：偷地瓜，这是去年秋天的事，某人说单位拉地瓜的车回来了，停在院子里，我们去拿一些可以用电炉子烤着吃，我说这样不好吧？她说没关系的，不就是几个地瓜吗。于是，我提着一个水桶，她搬着凳子，她爬到车上把地瓜递给我装在桶里，然后拿回房间。我没尝过一口烤地瓜，也没再看到地瓜的影子，这件事是我帮她的忙，就我和她知道。没想到，她也会助人下石，这个人是谁我不会说，但她就在现场，只要她心里有一刹那的愧疚，我就原谅她。
　　第四条：写情诗有伤风化，我真不明白，这些世界名著到了我们这居然伤了风化。我把诗在这里朗诵一遍：
　　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
　　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
　　恰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与黄泉，
　　去探索人生的奥妙和神灵的恩典。
　　不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我爱你不息，
　　象我每日必须摄生食物不能间断。
　　我纯洁地爱你，不为奉承吹捧迷惑，
　　我勇敢地爱你，如同为正义而奋斗！
　　爱你，以惜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
　　爱你，以眼泪、笑声及全部的生命。
　　要是没有你，我的心就失去了圣贤，
　　要是没有你，我的心就失去了激情。
　　假如上帝愿意，请为我作主和见证，
　　在我死后，我必将爱你更深，更深！
　　这是英国女诗人勃朗宁夫人写的最有名的英语爱情诗《我是怎样的爱你》。还有陶渊明的《闲情赋》第三节：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这篇赋很长，我就不全背了。还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一首小诗：
　　怀疑星辰的发光，
　　怀疑日月的运行，
　　疑心真理不真，
　　不要怀疑爱情。
　　这些都是世界文化的精髓，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是先人留下的宝贵的精神食粮，穿越时光涵养今人。有的人不但不感激，还要去辱没它，简直就是精神文化的糟蹋与蹂躏者，是胸无点墨的井底之蛙，是无知无耻的小人匹夫！
　　“好了！你别说了，这是思想检查吗？”项书记严厉地怒呵。
　　“我没有按你的意思就不让说了？”
　　“行了，你可以出去了！”项书记脸色骤变。
　　“你不是让我检查吗，我还没检查完呢！”王舒冉回头看着主席台上的人坚定地说！
　　“宋丙辉，把她拉出去！”项书记火了（宋丙辉是线路维修员）宋丙辉看着王舒冉，慢慢地走过来。
　　“你敢！你若碰我一个指头，”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精致的小刀，“我就用这把刀割开我的喉咙，让这个会议室的你们成为我被伤害的见证人，让这座大楼成为我的死亡之地！”王舒冉凌厉的目光吓得他后退、后退，到了门口他转身出去了，屋里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
　　第五条：作风问题。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谈对象是有作风问题？别人追求我就是我的原罪，是我勾引人家。有人在收发室竟然敢截留私拆我的信件，如果是罪证敢不敢拿出来读一读？这几首诗也是领导让人在我住的房间里偷出来的。这是在做什么？对人还有尊重吗？做事还讲王法吗？我是罪人吗？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罗列污证，为什么要这样欺服人？我每天谨慎做人，洁身自好，竟然要受到这样的羞辱。有人谗上凌下，干尽见不得人的勾当，却把自己标榜成道德的化身；自家的过错堪比舆薪，却匿瑕藏疾，而去明查那秋毫之末！在场的谁是瞎子、聋子？只是不敢吭声而已。不要奇怪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勇敢，即使我唾面自干，像我手中稿子上说的作了深刻的检讨，就能保住已被人觊觎的交换台工作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搞这些下三烂的小动作，遭踏我的名声，污蔑我的人格，想用唾沫淹死人，真是太卑鄙、太恶毒了，令人不齿！有些人可以混沌芒昧，但不能为虎作伥，为了自保，谗媚奉迎，污蔑中伤，亏心事还是少做！要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是权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们宰割！
　　王舒冉把手中的稿纸撕成碎片，然后抛向空中，散落下来的纸片就像那飘舞在坟头上的纸钱……
　　她昂首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