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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姨出花轿守寡//姥爷卖身当劳工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16 14:01:24      字数:9311

  风停了,雪歇了,爸爸几乎被雪覆盖了,只露出半张烟熏火燎的焦黑的脸。好像有一个十二三岁的闺女站在爸爸跟前喊唱乡间野曲,把他从遥远的黑暗中唤醒过来。先是意识有了,爸爸随之嗅到一种冰雪和人血,还有焦糊松香的混合气味,刺激得鼻子有些发痒。当他十分费劲地撑开两片疲乏的眼皮,那喊唱的闺女不见了,一弯薄薄的像纸片一样的冷月斜挂在山脊的松树梢上,远处依稀传来狼的嗥叫。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腿,尚有知觉,可刚要侧动一下身体,便差点被一阵剧痛击晕过去。
  这下子完全醒了。日伪“讨伐队”已经撤走,抗联的二十来个弟兄全部战死,而活着的他肯定伤得不轻,无疑鬼子把他当成死人了。爸爸左半个身子血肉模糊,被血水浸透的棉袄冻得邦邦硬,动一动伤口疼痛钻心。终于,不能死在这儿的意念愈来愈强烈了,爸爸挪开牺牲弟兄压在他身上的腿,顽强地翻过身来,咬着的嘴唇流出一道殷红的血。雪坡的松林很静,凄清的月光在雪面上飘浮,战场的狼藉和狰狞的尸体被雪遮掩住了,只有几汪渗着血的污迹在月光里冰冷地闪烁。
  爸爸只希望活下去,却毫无方向感,不知道该朝着哪里去。他机械地运动着,浑身火烫,每爬一步便烫着地上的雪吱吱叫唤,爬过的身后留下印着血渍的沟痕。那个喊唱野曲的闺女又一次次地在他跟前喊唱,他晕过去,被她喊唱醒来,又晕过去,又被她喊唱醒来。或许爬了一天,或许爬了两天,爸爸朦朦胧胧看见老林里一个猎人的窝棚,依稀可辨棚顶上飘着的袅袅炊烟,甚至还听见了猎狗的叫声。
  爸爸笑了。他幸福地对喊唱的闺女说:“你唱得真好听……”
  一位老猎人被他的猎狗引到爸爸身旁,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一把白胡子的老人把他背回了窝棚。老人懂些治伤,窝棚里有草药,捣巴烂了给他敷上,活不活得了难说,死马当活马医。也是爸爸命大,竟奇迹般的康复了,又活蹦乱跳起来。经不住老人挽留,他又待了些日子,第二年清明给杨司令烧了纸便执意要走:“大爷,俺也想留下来孝敬你老,可是不能啊,得找队伍去!杨司令的仇搁心里装着……”老人抹抹泪:“俺知道留不住你……去吧,狠狠打那小鬼子!”
  窝棚外,爸爸跪在老人脚下,嗑下三个响头。
  
  妈妈告诉铁锁说:“你爸说的那个闺女,肯定不是俺,只有那么点儿像俺。北风刮着,一张嘴倒灌风,俺可从来没有在冰天雪地里喊唱过。”
  铁锁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妈妈去外屋唤小妹,让小妹给她放歌碟,这是妈妈在不干扰儿女前提下的唯一享受。妈妈特别喜欢听新凤霞的《刘巧儿》选段,尤其刘巧儿唱的“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百听不厌。铁锁笃信这就是一种情感复杂的留恋,有自豪有希冀有遗憾有悲哀,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面对妈妈的一生他不能不这么想。
  
  东来的风儿,西来的风儿,
  往俺筐子里刮柴火;
  南来的雁儿,北来的雁儿,
  往俺筐子里来嬔蛋儿……
  
  乡小学位于村南那条大河北岸的半坡上,背靠着泰山凤凰台,学校开办多年了。一个院两排房四间教室,院里有棵老槐树,树上挂一口钟,当当一敲上课,当当一敲下课。日本人占领泰安之后,学校门口便插着一面膏药旗,与几里外炮楼上的膏药旗相呼应。那时学校必须学说日本话,常有“哇哩哇啦”的练声从半坡上滚下来,庄户人当作饭余的笑料。铁锁知道这是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的手段之一。
  妈妈说她冲着乡小学喊唱,纯粹是报复,报复什么说不上来,就是喊喊心口不再堵得慌了。没想过什么扰乱日伪教学,根本不懂这些。只一个心眼想去认字读书,其他一概不知。
  妈妈那年十一岁。
  当时妈妈每每看着同龄大小的孩子走过官道,三三两两往村南的学校走去,两只眼睛便直勾勾盯视着一个个肩头的书包,那种馋涎欲滴的羡慕仿佛着了魔一般。她梦里倒是常常走进课堂。可是梦里去了,不但没有灭馋,反而馋火更旺。或跟两个姐下地,或结伴闺女小子搂柴火,她听不得学校传出的读书声,听着心口添堵,偏偏那念经般朗读的声音直往耳朵眼里灌,常常被引诱得走神儿。久而久之,人像中了邪,哪儿哪儿都犯愣。
  大姨瞅着心疼,有些不落忍地拉着妈妈找姥姥说话:“娘,三妮儿想念书,让她去吧。”姥姥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念书?念什么书啊?”大姨又说:“能识几个字也不孬。”
  “闺女家识字能当油啊还是盐?烧得慌。”姥姥严正回答。这时姥爷坐在院里的石碾旁,就着凉拌豆腐,悠闲地咂着酒。他说:“你娘说得对呢。古话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姥姥又接话:“听听,古话里都有说道。”
  “闺女咋啦?俺偏要想!”妈妈一梗细脖子犟道。姥姥扇了妈妈一巴掌:“下地去!不干活喝西北风。”
  妈妈捂着嘴跑出门去。
  “死妮子,见风就下雨!”姥姥一句骂从后头撵上来,砸中妈妈的脚后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妈妈来到地头撂下锄,坐在地埂上哭了一气。哭累了,两个姐也来了,只能擦擦泪跟着锄地。
  太阳正值壮年,雄踞当空,光焰泻下烤得地皮滚烫。午后大姨让妈妈去后山搂柴火。妈妈知道是姐疼她,在山林里搂柴火可以躲躲阴凉。在这个火辣辣的下午,妈妈和几个闺女小子来到泰山的凤凰台下,近处可以俯瞰她们村庄的全貌,远处可以看见日本人炮楼的膏药旗显耀地招展。正干这活儿呢,半坡下乡小学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妈妈自然心口郁闷,堵得难受。很突然地,妈妈便领着头喊唱开了——喊着,唱着,喊唱出一身透汗,嘹亮的野曲盖住了乡小学的读书声,扰得小学生探头探脑直朝坡上张望,几个老师也跑到学校院子里来了。哈哈哈哈,咯咯咯咯,妈妈兴奋得手舞足蹈,那一种报复的快感几乎使她满地打滚儿。
  
  傻小子儿,穿红鞋儿,
  念不好书挨板子儿;
  挨了打,你直叫妈,
  先生把你撵回家;
  半道上,走岔路,
  哭着喊着上莱芜;
  莱芜有个卖屁的,
  跟着人家吃屁去,
  人家不放,和人家打仗……
  
  后来妈妈常常领着一帮闺女小子这么唱。学校告到家里来,姥姥骂过打过,管不了,只要心口犯堵妈妈照旧去喊唱一阵子。山乡野曲给了妈妈意外的宽慰和满足。
  妈妈不再去坡上喊唱是后两年的事。
  那天妈妈正喊得带劲,忽然觉得大腿间有一股热乎乎的黏腻出现,她有些迷惘,首先想到是尿了。跑下沟里,解开裤带,当她的手从裤裆里拿出来,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扩散着腥味。她一阵晕眩,多少心悸。在姥姥教她如何用一块布条撒上草灰兜在裆里的过程中,明白自己是大闺女了。
  那时候大姨已经出嫁,而且走出花轿便成了寡妇。
  
  转眼入秋了,白天尚存夏的燥热,夜里便觉出了秋的凉。这天黄昏,那位替大姨保媒的孙姥爷跟着姥爷进了院门,妈妈一眼就咬住了孙姥爷左腮上长着一撮黑毛的痦子。他们喝过酒了,脸红红的,酒味口臭味混合着漫开来。姥爷冲东厢房咋呼道:“大妮儿她们下山了吗?”
  “还没呢。”姥姥抱着舅舅迎出来,“哦,是他孙大爷……”
  “弟妹妹,恭喜恭喜。”孙姥爷拱手道贺。姥爷紧随其后说:“准备准备,明儿大妮子婆家来娶亲。”姥姥愣怔了一下,发问:“他孙大爷,咋就这么火急火燎了呢?不是说好秋后的吗?”
  “你可千万别抱怨……俺表姐吧,寻思着眼下兵荒马乱的,早办早省心。”孙姥爷觍着脸嘿嘿笑道。妈妈敏感地觉着眼前这位孙大爷笑里藏着假,嘴里溜出的话像在说谎。姥爷借酒劲夸张地显摆大男人的威风,嘴上不干不净地训斥姥姥:“告诉你了你就准备,少说一句把你当哑巴卖了?老娘们儿嘴贱,皮肉痒痒了不是?”
  “弟妹妹你看,大妮子天天躲在后山你还揪着心,嫁出去了,你这颗心也不用揪着了。”孙姥爷又嘿嘿笑道。妈妈一见着姓孙的姥爷就不喜欢,可他的话听着却又挑不出理。孙姥爷继续说,“咱别讲究了,兵荒马乱的,晚一天嫁不如早一天嫁……”
  姥姥语塞,借着舅舅哭闹转过身去,掏出奶头堵住舅舅的嘴。
  近来,八路军游击支队在泰安莱芜这一带山区闹腾得厉害,日本人吃了不少亏,连着派兵四处扫荡。官道上常见一辆辆载着鬼子伪军的汽车隆隆驶过,有的车后挂着大炮,画着膏药旗的飞机不时地呼啸着从村庄上头飞来飞去。炮楼上鬼子伪军下来催粮的次数也多了,端枪舞刀,赶着驴拉上车,名义上是催,实际上是抢了,伤人的事频频传出。一会儿是汽车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是驴叫人哭的嘈杂,惊得庄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大闺女小媳妇有点风吹草动就往后山跑,大姨二姨不敢例外。
  大姨二姨捱到黄昏时分便可以下山,近了黄昏基本平安,鬼子伪军一过后晌就不出来了,怕遇上四处游击的八路军。大闺女小媳妇待在山洞里等黄昏,七嘴八舌说着听来的消息,称赞八路军咋个好,谁也没见过八路军什么样子。大姨从不介入,她真切的感受只是不用夜宿山洞了。
  妈妈从心底替大姨抱不平,大姨她们回来时,瞅着大姨那么俊秀的脸庞涂抹着一层锅底灰,让人鼻子发酸。大姨见过孙姥爷,侧脸垂眼地称呼了一声,而后羞怯地领着二姨溜进西厢房去。
  姥姥抱着舅舅来回转悠,思摸着又问:“明儿来娶,咋个娶法?”
  “欠抽!”姥爷抬手欲扇姥姥,被一身横膘的孙姥爷拦住了。孙姥爷耐住性子对姥姥说:“俺说过了,这年月就别讲究了,吹手唢呐鞭炮伍的咱都免了。咱不惹事,不出动静,动静大了会招来鬼子……可该要的礼数咱得有。俺领轿子来抬,不能让咱闺女走着去是吧?”
  “得得,别给老娘们儿废话。”姥爷有些嫌烦了。“哥哥,说好明儿头晌来抬,轿不来,咱不散。”
  “一定一定。”孙姥爷欣喜地拱拱手。
  后头发生的事使妈妈恨恨地认定孙姥爷坑害了大姨。这个孙姥爷在来年早春二月的某天晚上,喝高了酒,晕乎乎跌下大河淹死了。妈妈听说了连啐三口唾沫,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句:“活该!”
  一夜不闲,忙活完,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第二天的晌午头,阳光慷慨,院落里光水横溢,简简单单一桌席,酒饭过后,一顶花轿把大姨抬走了。大姨上轿时和诸家出嫁女儿一样,按着家乡的习俗,叩拜爹娘,蒙上大红的盖头,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轿子起行也似腾云驾雾,轿内涌动着粗糙的灼热与新娘心乱如麻纠结出的汗味;与诸家出嫁女儿所不同的是既无鞭炮鸣放的喜庆,又无吹手唢呐的响动,那个孙姥爷领着四个轿夫抬着轿子灰溜溜地走了。太阳又大又圆,给清新的田野和重叠的远山镀上一层温润的金黄,成熟的庄稼被秋风轻柔地摩挲着,空气中流动着一阵阵醉人的馨香。妈妈一路追撵,在官道岔往山里的路口站住脚,依依不舍,泪水蜿蜒。大姨的花轿很快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路边青草茂盛,几只鸟儿扑啦啦从草丛中飞走了,空留着一片绿波寂寞地荡漾。
  大姨让人搀出花轿时已是夕阳西下,倒是响了一挂不长不短的鞭炮,院里同样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当庄的两位大嫂扶大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大姨在家见过婚庆礼仪,这时她蒙着盖头十分纳闷儿,怎么缺一道夫妻对拜呢?心头就被一团幽暗罩住,汗津津的后脊梁忽生冰凉。一阵摆布过后,大姨被一根滑滑的绸布牵进一间燃着高烛的厢房,当时她以为另一头的人就是新郎。大姨在炕上坐下,牵她的那个人却退了出去,房门关上,留给她一厢悄无声息的静寂。空气里扩散着蜡烛燃烧的油腻和中草药的混合气味,又隐隐浮出零乱的霉腐和尿臊,感觉比轿子里更加憋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姨就这么一头雾水地坐着,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不见新郎进来掀盖头,偶尔老鼠跑过房梁,吱吱地叫着,愈发增添了屋里的沉寂。约摸到下半夜了,大姨不得不自己掀开了盖头,昏昏的烛光一跳一闪。她不经意地一回头,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没让自己惊吓得叫出声来,跳闪的光晕映出炕里面躺着一个枯瘦得没有了人形的男人。这人要不是胸脯在微弱地起伏,还真认定是一具死尸了。
  大姨面如土色地出溜下炕,逃跑似地蹿到门口。拉门,门被反锁了,她脸面痉挛,一双手抠住胸襟将身体紧紧倚靠在墙上。一阵怔忡,一阵慌乱,她明显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随之软了腿,贴着墙滑坐到地上,后背在墙壁上磨出一大块擦痕。她屁股一触地,泪水似开了闸般汹涌奔流。
  依稀听见鸡叫了,大姨也给折腾累了,倚着门边的墙壁坐在地上边哽咽边打盹儿,泪水把嫁衣前襟洇湿了一大片。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男人大喘了一口气,嗓子里呼噜一响,手脚一伸一命呜呼。
  
  按乡俗新婚三天接新娘回门,二姨引领着妈妈牵着毛驴走进这个叫做黄草岭的村庄,已是晌饭的时候。二姨打听大姨公婆家,村人诡异地指指村东头。二姨将妈妈从驴上催下来,抻平整驴背上被妈妈屁股揉皱的被子。姐妹俩往村东去,还没走近,就听见那家院里传出一声声凄凄惨惨的哭声。
  妈妈和二姨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靠近院门朝里瞅,看见院子当间儿搭着一个临时性席棚,棚中央停放着一口棺材。棺头前的案上摆着供品,蜡烛光亮摇曳,香炉里的燃香烟柱袅袅。院外耳闻的哭腔,出自一位年过半百的婆婆嘴里,只见她趴在棺材上号啕一声拍打一下棺盖。一个精瘦的老头耷拉着头塌着腰伫立在婆婆身旁,一只手扶棺一只手不住地抹泪。棺材头前的地上有一火盆,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正在烧着纸钱,棚子里外有七八个人忙着别的什么与治丧相关之事。跟随在姐妹俩身后的毛驴乍然叫了一声,惊得她们同时拽出一个大抖。
  二姨有些慌张不安:“谁死了?是咱姐公婆家吗?”
  妈妈猛然指点着那个烧纸的女子,一下子僵住嘴说不出话来,二姨也看清了同样傻愣在那儿。火盆前那个半跪半坐着戴孝烧纸的人竟然是大姨,瞧她眼圈红红,表情木木,手上的动作生硬且机械。不必问了,这儿便是大姨公婆家,守着棺材哭泣的便是她公爹和婆婆,难道棺材里……妈妈不敢想了,咧嘴哭叫出一声:“姐——”大姨没听见,前倾着垂首塌腰的身体形如槁木,脸前的纸灰洋洋洒洒。
  二姨寻到院外的一棵树上拴驴,两只手抖着系不上驴缰绳。妈妈嘤嘤的哭声,把二姨的泪珠子也拨弄出来,一齐跌落在村道的石板上,与太阳的光水一道簌簌抖动。稍显踌躇,姐妹俩呼喊着扑进院里,扑向席棚。大姨闻声抬头,跪着张臂搂住她们,姐妹抱团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俺命苦啊……”大姨哭诉。
  妈妈她们这才知道,大姨公婆家着急将大姨抬过门,原来是给那棵独苗“冲喜”的。公婆的独生子突然得了一种郎中治不了的怪病,一个月下来躺在炕上只见进气不见出气了。公婆先请来巫婆,巫婆哭着笑着喊着叫着装神弄鬼跳了七天大神,不见半点起色,便又去泰安城寻“神卦张”占卦。卦上说,必须立马完婚“冲喜”,同时“神卦张”择下迎娶大姨的吉日。
  就在这当口,日本飞机嗡嗡地怪叫声在村庄上空响起,打断了大姨的悲泣诉说。两架飞机盘旋着轮番俯冲,机身拉起时扔下炸弹。伴着锐利的呼啸,弹炸点升腾起硕大的烟柱,爆炸的巨响震得房摇地晃。顷刻间村子里炸锅似的飞溅起一片破破烂烂的嘈杂,哭爹叫娘,鸡飞狗跳。
  在大姨公婆家帮忙的人跑出了院子,慌慌张张,恨不能放下手臂当腿使唤。一个胖嫂在门槛那儿摔了一跤,等不及起身,就像被恶狗追撵的母兔一样蹿了出去。大姨拽起两个妹妹连滚带爬贴到墙根下,蜷缩在一起,身体筛着糠,六只眼球惊恐地转动。席棚里,大姨的公爹拽扯婆婆,婆婆趴在棺材上死活不肯离开,僵持了一会儿,公爹无奈地出了席棚。刚走出席棚没几步,一颗炸弹落在了院门内,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公爹晃了两晃扑倒下去。硝烟散开,看见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席棚,整个院门这一边墙全炸没了,一地破碎,满目狼藉;院子里唯一的一棵石榴树也被炸得七零八落,坠地的石榴残骸龇牙咧嘴吱吱叫唤。
  大姨的公爹被炸死了,一块弹片杀进前胸,一块弹片嵌在脑门儿上。婆婆从歪倒的席棚里爬出来,灰头垢面,一步三跌地扑到老头子身边,嘶喊出一声凄厉的哭叫,晕死在老头子的身上。
  整个院子飘浮着浓烈的火药味,惊魂稍定,妈妈瞅见院门内的弹坑有几个井口那么大。妈妈回忆说:“日本人的飞机是来报复的,黄草岭一带常出没八路,小鬼子在这儿吃过亏……也是惨啊,儿的丧事没了,又添老伴儿新丧,你大姨她婆婆的一双眼哭瞎了……”
  大姨没有回门。也不可能回门,接下来的丧事靠她张罗。
  姥姥在家还备了酒菜候着,不曾料接人的俩闺女牵着驴走进院门,却没见所盼的一对新人。听罢讲诉,姥姥蹾坐在院当间儿的太阳地里泪流满面,闷不吭声,脸憋得像紫红色的鸡冠一样。二姨和妈妈劝慰她,她像没听见的,只是抻衣袖擦拭泪眼,愤愤地坐在那儿不肯挪地儿。太阳下山时,姥爷回来了。姥爷一进院子,姥姥就像燃放的冲天炮仗一样嗖地跳起来,怒眼圆瞪,疯了一般扑了上去,一头撞在姥爷的肚子上。姥爷没有任何戒备,糊糊涂涂被撞了一个仰八叉。
  “你个臭娘们儿!疯了吧你!”
  姥爷一边骂着一边迅即爬起来。姥姥一双小脚疾风般移动着又扑上去,两只手又是撕打又是抓挠,步步紧逼。姥爷一边推挡一边躲闪,冲着妈妈喊:“三妮儿说话,你娘咋回子事呀?”妈妈在屋檐下揽着舅舅,话没出口泪先流下:“俺姐是给娶过去冲喜的……那人当晚就咽了气……今儿晌午日本飞机来村上扔炸弹,她公爹也给炸死了。”
  姥姥一把挠在了姥爷脸上,顿时显现出几道渗血的指痕。
  姥爷疼得挤挤眼,吼道:“你他娘的住手!这只能怪大妮儿命不好,管俺屁事。又不是俺掐死了女婿,又不是俺扔的炸弹。”
  姥姥不依不饶,狂喊狂叫:“你喝猫尿昏了头,给妮儿找这么个主儿!你害了俺妮儿!你还俺大妮儿,还俺大妮儿……”
  “臭娘们儿,你还泼上啦?”
  姥爷恼羞成怒,铁青着脸,一把揪住姥姥的发髻,一个耳光抽得姥姥鼻口流血,又一个耳光沾了自己一手血。第三个耳光下去姥姥跌翻在地,再不见嘶叫了,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二姨慌忙躲进西屋里去。姥爷正要抬脚踹,妈妈抱着舅舅跑上来挡在姥姥跟前,她头一回这么大胆冲着爹叫嚷:“你和那姓孙的害了大姐!你就是个熊爹……”
  最后的一抹晚霞不落忍地隐去了,天光暗淡了许多。姥爷搓搓手,眼睛躲闪开妈妈含恨的目光,骂骂咧咧地转身往外走去。姥爷出院门时,妈妈看见他抬手抹了一把脸。
  
  大姨公爹“头七”那天,天还没亮,姥姥就把妈妈轰了起来。“三妮儿,起来起来。”妈妈打着哈欠:“天还黑着,俺再睡会儿。”
  “去一趟黄草岭,你姐公爹头七。”
  “娘,俺爹该去啊。”
  “就别指望你那个爹了。你二姐地里有活,就你去。”姥姥令妈妈带着立香纸钱前去祭奠。出门时姥姥嘱咐:“去了少说话,当心犯忌。”又抹着泪说,“别急着回,陪你姐住两天。”妈妈走出去又被叫回来,“让你姐心疼着自己。想娘了就来家住住。”
  姥姥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惹得妈妈鼻子直发酸。
  妈妈赶到黄草岭村的时候,头晌快过去了。大姨公爹和女婿的祭奠仪式已经进入尾声,坟地上站着十几口子人,估摸着都是本家远近的亲戚。大姨身披麻衣孝服搀着婆婆正在与前来的几位长辈行谢礼,见妈妈上山大姨忙迎过来。大姨陪着妈妈跪拜,上香,烧纸,一套祭式下来又引妈妈见过她婆婆的面。妈妈记住姥姥的嘱咐不敢多话,大姨婆婆见了妈妈一句感谢亲家母的话没说全乎,又哭开了。婆婆一边哭一边伸手摸索着妈妈的脸颊,一双哭得跟烂桃似的眼睛仅仅撑开一道缝。
  拜祭过后时逢正午,天上积云渐厚,阳光被正在聚拢的云团撕扯得破破烂烂,渐渐大起的风里裹挟着雨的气味,泰山那边依稀传来隆隆雷声。下山时妈妈对大姨说:“姐,娘要俺陪你住两天。”
  大姨噙着泪用力搂了搂妈妈的肩头。
  下山的路上,大姨搀扶着婆婆,可婆婆似乎没间断哭啼,人心在她的泣声中不落忍地颤抖。回到自家院里,婆婆在院当间儿站定,直直朝着泰山方向,一头花白的枯发在风中零乱飞扬。稍顿,妈妈见婆婆使劲地擦了一把泪,喑哑着嗓子冷不丁问道:“妮儿,准备妥了吗?”
  大姨应着:“妥了。”
  婆婆咬牙切齿道:“开始!”
  妈妈不解地直瞅大姨,大姨却不拿正眼瞧她,似乎院里根本不见她这么个人。大姨抬头看一眼乌云翻卷的天象,旋即硬着脸麻利地在曾经放过棺材的地方摆下香案。妈妈直愣愣地又见大姨燃上三支长香递到婆婆手上,婆婆举过头朝着泰山作了三个长揖,又由大姨插入香炉。紧接着大姨飞起两只缠过又放开的半残小脚,往西厢房跑去,仿佛在追赶着时辰,门槛绊得她一下趔趄,险些摔倒。不一会儿,大姨拿着一个手工缝制的约摸两尺高大的布人出来,搁在香案上。妈妈上前看,大姨缝制的是一个日本鬼子兵,胸口心窝处,怒插着七根纳鞋底的钢针,针针攮在死穴上。
  一团团乌云伴着低沉的隆隆雷声从泰山那边奔涌过来,曲曲折折的闪电穿过云层顺着天空滑过,潮湿的风吹扬起刺鼻的尘土,摇晃着那棵残败的石榴树丫哗哗作响。婆婆跪下了,大姨也跪下了,婆媳俩满脸僵硬的肃穆,披头散发,冲着泰山四十九大拜。每一下虔诚的伏拜,婆婆嘴里便念念有词,或祈祷或诅咒:“泰山老母啊,保佑孩儿他爹和孩儿在那边好好的;泰山老母啊,快快降灾惩罚狼狗生养的鬼子兵吧……”
  妈妈跪在大姨身后一起叩拜。有一刹那妈妈觉着大姨那露着迷信的恐怖神情,在乌云压顶蕴藏着暴雨的背景下,变得异常陌生和可怕,同时又传递出一种震撼。而这种震撼令她不能不跪下去。
  拜毕,空气已经沉重,婆婆和大姨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一道瓦蓝发白的闪电抖动着,拽扯出一个炸雷在院子当空炸开,雨也到了,一排压一排的从高处吆喝着扑下来,铺天盖地,凶猛如鞭。大姨随婆婆跪在号叫的雨中,挺着腰,双手合掌,两片惨白的嘴唇不停地念叨什么……突然她朝天空伸展开双臂,很笨拙地倒了下去。
  “姐——”妈妈扑过去嘶喊道。
  大姨昏昏沉沉发着烧,妈妈伺候了几天,待大姨烧退了方才回家,雨天早已放晴。到家姥姥问起,妈妈怕姥姥担心没敢吐露实情。
  可是祸不单行,第二天家里又出了大事。
  这天头晌妈妈和二姨卖完豆腐回来,从院子外脚跟脚地进来几个后生,双脚跺地皮,嚷嚷着要拆豆腐作坊。说主家与姥爷有过约定,拿豆腐作坊抵赌债。这豆腐作坊是姥姥的命根子,姥姥岂能依从?吞下扁担横了心,豁出命也不会答应。
  “谁的约定也不顶用!要拆,先把俺拆了再拆它!”
  “后生们,俺不怕横,这条命今儿就给你们!”
  雪白的阳光里透着浅淡的粉红,映得院子里格外亮堂,一群家雀儿在院外的槐树上轰然起飞,又呼啦啦落下,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姥姥耍泼地横坐在豆腐作坊的门槛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个闺女站在门旁,二姨揽着舅舅,妈妈持着一根棍子,阳光下显出几分英武。几个后生隔空嚷嚷,一个庄上住着,按辈分得叫一声婶子,个别的还沾亲带故,不可能硬上。他们帮主家拆屋就捞俩小钱混顿酒喝,没必要使横玩命。当然,也不想瞎耽误工夫,便派人去告诉主家,听主家定夺。
  后生们的主家没来,姥爷倒进了院。姥姥紧张地攥住妈妈的手,攥得妈妈生疼,仿佛太阳也暗了脸。姥爷先在院里东瞧西瞅地转悠了一圈,然后停下来,仰脸望天,一声沉沉的叹息。这才从衣襟里掏出小袋东西,摇摇叮当响,扔给了其中一个本家的后生。姥爷摆摆手说:“里头是二十块大洋。去吧,拿去给雇你们的那个主儿,债俺和他清了。操,干吗老惦着拆人家房呢?爷爷说还,就一定还。”
  众后生散去。姥爷走到妈妈跟前,接过她手里的棍子,靠在墙上。接着掏出十块大洋交给姥姥,姥姥捧着钱有些不知所措。姥爷捏了捏舅舅的脸蛋,又在院里转悠了一圈。临出门,他刮了一下妈妈的鼻子,挤出一个僵笑:“爹说过玩的缓兵之计嘛。看好弟弟,和你娘……”走到院门,又折回来,掏出五块大洋,犹豫着本想留两块,末了索性都放在妈妈手上。这时姥爷眼眶有些泛红:“给你大姐……告诉她,别记恨爹……”
  阳光给走出院门的姥爷留下一个高大的剪影,那一刻妈妈觉着姥爷挺有爷们儿样。不料,傍晚吃饭时,舅姥爷的儿子跑来报信:“姑啊,俺姑夫卖身去东北给日本人做劳工了。”
  姥姥大惊,颤巍巍撑起身:“你……你咋知道的?”
  “还有别家的人。从界首车站回来的人说给俺娘的……”
  “天啦!”
  姥姥当场晕死过去。凳翻碗碎。
  妈妈和二姨追赶到界首的鬼子车站。站台上一派阴森冷清,几个日本兵牵着狼狗在站台上机械地巡逻,问过一个卖烟卷瓜子的,说装劳工的火车后晌就开走了。二姨抽抽搭搭哭开了。妈妈则汪着泪咬着牙,朝车站旁那座炮楼上的膏药旗恨恨地瞋着一双眼睛。
  月光下两条惨白的铁轨沉默地伸向漆黑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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