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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A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2-16 11:20:27      字数:13410

  1
  
  孟瑶至今清晰地记得,她真正的人生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的。
  在这之前,她的单纯和懵懂从不曾让她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她唯一需要接受而且必须接受的一个现实就是,由于自身的天资不好,她直到九岁才进入镇上的小学,因此她在班级里一向是位引人注目的对象。十二岁那年,刚念小学四年级的她忽然被新调来的班主任陈老师安排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这可别说,她足足因为这事儿伤心了一个多月。不难想象,班主任这样的安排对于一位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来说,伤害有多么大。老师给出的理由是她个子长得太高了,为了照顾那些身材娇小的女生,所以把她的位子从第四排调到了最后一排。只有孟瑶自个儿心知肚明,陈老师不喜欢她,她的性格和学习成绩没有足够引起他的注意力,这才是老师把她换位子的真正理由。
  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孟瑶感到自己无限孤独,因为那一排只坐了六个同学,除了她以外另外的五位同学都是男生,他们的个子不见得有多高,但肯定是属于不学无术、调皮捣蛋类型的。年仅十二岁的孟瑶忽然觉得,她被陈老师孤立了,被这个没有朝气的班集体孤立了。为了保护自己天然存在的小小的自尊心,她渐渐地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打扰别人就尽量不去打扰别人。这样孤傲的性格使得她在班级里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一起说话一起学习一起散步的伴儿,所以包括陈老师在内的很多师生常常会看到这个小姑娘是独自一人回家的。
  在孟瑶就读的太平桥镇中心小学,距离她家有两公里的路程。每天放学她都是独自沿着这条枯燥的乡村小路慢慢地走回家,看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独自聆听着内心向往自由的声音。这样平静的岁月在某天被一位陌生人的出现打断了,多年之后的孟瑶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景,她只是依稀记得在那个秋天,在她最难过最失落的岁月里有个陌生男子出现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
  她完全不认识这位男子,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刻意制造每次和她相逢的机遇,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为了她而来,还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机缘巧合将她俩奇妙地串联到一起。起初孟瑶是决不相信男子是过来找她的,因为他除了将那令人鄙视的目光抛洒到她身上,并且还时不时地对着她的身影凝神思考以外,还不曾主动和她打过一次招呼,没有理由能够让孟瑶相信,那个像影子一样在她附近晃荡的男子的命运将和她的生活产生联系。然而她却逐渐地害怕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的害怕,那时的她还没有从父母口中听到“人贩子”这个词汇,可是她已经无端地将这个陌生男子想象成图谋不轨的坏人了。
  他将要对她做什么,他准备怎样伤害她,他伤害了她之后又能达到怎样险恶的目的,种种可怕的想法像夏夜树林里的蚊子那般盘踞在她的脑海,这个别人眼中天资不好的女生似乎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到了此刻,她非去考虑不可。坏人呀坏人,年纪轻轻的孟瑶怎么会想到这个极端的词汇呢,她自己也无法回答自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坏事儿不要来找她。
  一连被跟踪了好多天,孟瑶懦弱的心儿被无名的恐惧所包围,她本想把事情告诉父母,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最后却不敢说了。她知道这其实不是自己的错,可她仍然要任性地坚持几天再看看情况怎样,她幻想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会像炊烟一样从她的眼前消失,真心但愿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那样她就没必要考虑要不要把事情告诉父母的决定了。
  然而她在放学路上被人跟踪的事情却被班上一位男同学得知,这位同学主动告诉了陈老师,于是某天下午陈老师把她拉进了办公室了解情况。孟瑶委屈地说她也不认识对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频繁地跟踪自己。陈老师原本对孟瑶没什么好感,可是今天站在他跟前的这位女生不像是找借口欺骗自己的人,她长得如此清瘦如此木讷,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保护欲。陈老师决定晚上就护送孟瑶回家,顺便看看那位对她似乎有图谋不轨的男人。
  然而那天晚上那位男子没有出现,第二天晚上仍然没有出现。好像是有人通风报信,他居然那么神奇地就从少女的眼前消失了。不会是那位男同学玩弄老师吧,陈老师还真的来了一股劲,非要见见这位陌生的男子不可。直到第三天傍晚,那个跟踪孟瑶的男子才出现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好像也害怕被人认出了自己,总是和她保持一段距离,但是只要有心的人仔细看看他的举动,又能很明显地看出他就是为了跟踪孟瑶而出现在这里的。
  当陈老师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他是那种纯朴而地道的男人,虽然不了解他的过往,可是你很难将他与某些行为不轨的人相提并论,看面相他是绝对不属于坏人的。陈老师觉得很奇怪,他试着慢慢地接近陌生男子,从他口中打探一些小姑娘担心的事情。
  当他的右手落在男子的左肩膀时,他猛然觉得眼前的这位看似猥琐的男子瞬间矮了一大截。仿佛怀抱着沉重的心事,他在陈老师的追问下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你认识她么?”
  “认识。哦,不,不……不认识。”
  “不认识那你跟着人家干嘛?”
  “哦,这个……这个嘛……”
  “问你话呢,你支支吾吾干嘛?”
  “我好像……好像见过……见过这娃子。”
  “那我再问一遍,你认识她吗,知道她叫什么名儿么?”
  “不知道。”陌生男子说。
  “你现在赶快就掉头回去,不要让我在这条路上再见到你,知道吧!否则我就要打报警电话了,这样后果会很严重的。”
  陈老师一字一顿地讲着这些话,孟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男子听了心里有没有畏惧,反正她都被老师的这番话震住了。以前她只知道这位年轻的班主任讲课很幽默很有人情味,不知他还有那么严肃正经的一面。陈老师在这几天放学的路上为她做的事儿,让孟瑶的心里对他有了微小的感动。
  陌生男子走开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孟瑶几眼,似乎真有些心里话想和她说。告别老师后,孟瑶的心里很彷徨,她想不通一向不爱沾染是非的她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被人给盯上了,而且还闹得半个班级知道。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她的生活还是会回归正轨的。然而事与愿违,在班主任逮住他之后过了一个星期,这位男子又出现在孟瑶放学回家的路上了。
  孟瑶返回教室告诉了陈老师,老师忽然有意识地感到,这将是位有故事的男人,今天一定要逮住他和他坐下来单独谈谈,否则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就这样,陈老师再次担当了她的护花使者。也就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两个男人再次狭路相逢。当陈老师一脸严肃地抓住他的手臂质问他时,这个男人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他恳求老师能送他到这个小姑娘的家里,他有事情想单独和她的父母说。陈老师起初不答应,担心他找借口伤害孟瑶,后来看着他诚恳地向自己祈求了好多次,在征求了孟瑶本人的意见后,决定陪着他一块去她家。三个人走了将近半小时的羊肠小道,在一座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孟瑶将他们领进了屋子。她不知道,关于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在那个不寻常的晚上揭开了序幕。
  孟瑶很清楚地记得她父亲孟石匠招待客人的情景,也很清楚记得陈老师在将她安全地护送回家后马上就离开了她家的土坯房。父亲开始也不知道这位从天而降的男子出现在他家是出于什么动机,只是当做远道而来的某位客人那样热情地接待。但是接下来她看到男子悄悄地和父亲说了几句话,他没喝一口父亲给他泡的茶就转身走到了屋外,随后父亲跟着他走了出去,很信任很忠诚地和他聊了一些她小孩子不能听的事情。当她无意间走出门口,刚巧看到男子的手里似乎拿着一张照片,那时的孟瑶什么都不明白。
  那个晚上,年幼的孟瑶怎么都想不明白,曾经做了她十二年父亲的孟石匠会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她的养父。多么晦涩而刺耳的一个词汇呀,孟瑶想不明白这样悲催的命运偏偏就会如同陨石一样砸中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希望的生活。那个晚上,被多年的贫穷压弯了身子的孟石匠不得不告诉他的女儿,他不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他妻子更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不管孟瑶心里能否接受这个现实,晚上陪着她一起回家的陌生男子才是她的生父。
  他想把这个秘密再多隐瞒几年,等到女儿出嫁的那天再告诉她。为了这,孟石匠可没有少费心思,他每年都会去集市上采购新鲜的水果,送给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妇女和老太婆,因为那些人是传播绯闻的主力军,只有想法子堵住她们的嘴,才能保证女儿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曾经有位姓刘的外村妇女,人称“黄脸婆”,结婚多年未怀上孩子,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为了获得心里平衡,她老是在村子里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硬要将别人家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游说成可以上电视新闻报道那样的效果。孟石匠每每见到她可谓是胆战心惊,尤其是看到女儿无意间靠近她身边时,更是吓出一身冷汗。他曾经也想出很多办法贿赂“黄脸婆”,每年送给她的水果不会比别人少,而且对于“黄脸婆”招呼他帮忙办事,他从来不会打一声喷嚏。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百般讨好、千般伺候,他仍然担心有一天关于女儿的身世之谜会从她的嘴里泄漏出去。甚至有时候在梦里他都能看到“黄脸婆”一边啃着他送的东西一边将他女儿拉到身边,对着她的耳畔说一些他听不到的悄悄话。梦醒之后他只能当着老婆的面诅咒“黄脸婆”,诅咒她这辈子活该遭到报应,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不给她传宗接代的幸福。后来想想自己也骂得有些缺德了,他只是自己看见“黄脸婆”有压力,毕竟人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将他家的那点事情告诉他女儿,这样背地里诅咒人家可是不道德的。现在可好了,再也不用担心“黄脸婆”时明时暗的大嘴巴,再也不用担心村子里其他妇女和老太婆嚼舌根的坏习惯,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子将他家那点秘密全部展现在孩子的面前——好了,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了。
  2
  
  孟瑶和陈老师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得知关于她的身世的,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陌生男子拜访的当天才得知她的情况,她就是孟瑶的母亲李映梅。其实李映梅还称不上养母,确切点说应该是她的继母,他们这一家子复杂的关系应该从她父亲年轻的时候说起。
  孟石匠是家里第二个孩子,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里,他的爹妈在艰苦的劳作中相继患上了慢性胃炎。十二岁那年他爹撇下了全家撒手人寰,四年后他妈妈也离开了人世。原本就不太机灵不太勤快的孟石匠,只能跟着哥哥去邻村的大队里做厨子。然而天不遂人愿,好吃懒做的他不但没有学到多少烹饪的技术,反而被大队里的领导嫌弃;不但被领导所嫌弃,还和自己的哥哥闹了不和。两年后就回了村里,跟着一帮像他一样的愣头青过起了朝不保夕、白天不知黑夜的日子。
  那时正是七十年代初,看着学校里的孩子纷纷闹事罢课,大家你一伙人我一帮人地凑起来在街上打群架,他没有加入任何帮派组织,也不曾和谁有些过节,可是有时却无缘无故地被人揍得鼻青脸肿。这样阴暗的日子过了几年后,“文革”结束了,有一天曾经玩得较好的一个姓杨的愣头青来找到孟石匠,告诉他自己的舅舅在墓地里做石匠,问他可否愿意一块过去跟他舅舅学手艺,他那里正好缺人。孟石匠起初不答应,村里谁都知道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他自己也承认,你让他干些轻巧的活儿他都磨磨蹭蹭,能拖拉则拖拉,让他去做石匠这样的重活儿,还不如直接把他扔进油锅里炸了更好。但是杨同志告诉他,墓地里的石匠不是让你去搬运笨重的石头,而仅仅是在死人的墓碑上刻字(比如×××之墓,生于××年,卒于××年等等),只要肯吃苦,这门手艺他俩是能够学会的。
  村里人都记得很清楚,孟石匠在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思考后最终答应了杨同志的邀约,要不然他这个孟石匠的大名是从哪里来的?当时大伙以为他只是过去混个脸面,混个营生,或是看在和杨同志交情的份上去帮忙一段时间,他是不可能在墓地里久留的。“你们可看着吧,用不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小子就会像一个脓包一般灰头土脸地溜回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早就在背地里给他下了断言,并且还准备好时间就等着看他的笑话。就连孟石匠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份墓地里的活计,他能整整干上半个人生。
  孟石匠只在学堂里念了四年书,中国字还有一大半是他不认识的,要想让这样一个文化基础的人去学在墓碑上刻字,别提有多难了。然而孟石匠从他的师傅(就是杨同志的舅舅)那儿听到一句话改变了他对学艺这件事的看法,师傅说他这辈子从没进过学堂的大门,今天他都能在墓碑上刻字,凭的是什么?两个字:毅力。孟石匠就在心里想,师傅这个全文盲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这个半文盲凭什么轻言放弃呢?自己不但要学习这门手艺,而且还要将它学会学精,不能再让村里人看不起自己了。自从他立志学艺的那天起,愣头青不再是愣头青了,而孟石匠却逐渐地成为了真正的孟石匠。
  孟石匠在十八岁以前并不抽烟,自从跟了师傅学艺,他不但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随着他技术的增长而逐渐加深。原因是这位师傅太爱抽烟了,孟石匠发现他的牙齿没有一颗是白的,有时和他近距离地讲话都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卷烟味儿。受着舅舅的影响,小杨也在十四岁就学会了抽烟,刚开始一包烟能抽一个礼拜,后来只能抽三五天,再后来发展到每天一包烟。连他爸见了他抽烟的样子都忍不住说:“从小就不知道学好,早晚要得肺癌而死。”小杨干脆直接怼他:“要得肺癌也是我那舅舅先得,等他死了我再戒烟也来得及。”
  毫不隐晦地说,小杨舅舅的烟瘾可真是大,孟石匠在他一生中就从来没见过有人抽烟是那么抽的。他平均每天三包烟打底,像小学生做家庭作业似的,他还给自己规定了任务,倘若哪天没完成三包烟的任务的话,师傅还要自己打自己的脑门。孟石匠从早晨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在抽烟,晚上离开他回家去的时候他仍在抽烟,中途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在抽烟,跑到墓地边撒尿的时候仍在抽烟,吃饭的时候也是匆匆吃完就去抽烟,使唤徒弟们干活时他也利用空闲时间去抽烟,总之是烟不离手啊。他抽完烟每次都将烟屁股随地乱丢,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连那些派去扫地的临时工见了他都恨得咬牙切齿。师傅当然是知道的,还好他心胸宽广,从来不去和那些临时工计较——得了吧,他可怜得就剩下那么点“优势”了。
  那孟石匠是怎么学会抽烟的呢,当然离不开师傅的“压力”和“教导”。因为师傅有墓碑刻字的好手艺,很多有老人的家庭都对他巴结得很,唯恐有一天需要他的时候担心他摆架子,所以事先将他像财神爷一样供起来。师傅本来是个脸皮薄的男人,可是为了应付自己那肆无忌惮的烟瘾,他的脸皮变厚了,只要是看见谁家的男人给他递烟,他不再客气地说谢谢了,能多收到一根烟的贿赂他今天就可以多抽一根烟。唉,这可怕的烟瘾呀,孟石匠当时想想就觉得可笑,这抽烟难不成比吃肉还让人快乐吗?
  渐渐的他发现,村里人给他递烟时总会看现场的人数,如果他独自前往,他们只递给他一根烟;如果带上徒弟一块去,他们则会给他和徒弟每人一根烟。为了多拿到点贿赂,师傅去村民家总爱带上孟石匠,他看孟石匠为人比较实诚,不像他家侄子小杨那样油腔滑调。师傅告诉孟石匠村民给他递烟时他必须说自己会抽烟,决不能客气地谢绝。为了不使这出戏露馅,他亲身教导孟石匠抽烟是怎么抽的,火柴怎么划,划好火柴后又是怎么点烟的。孟石匠在那么小的年纪里真的很害怕抽烟,他适应不了烟雾的那种感觉,同时也觉得自己没有小杨那么自信。他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师傅自己演不了这出戏,让他下次带小杨去得了。谁知话一出口,师傅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他睁大眼珠子问孟石匠:“你真的不愿意配合我?”
  “不,我是怕……我怕……”
  “你怕什么,你怕演不了这出戏?”
  孟石匠摇摇头,哑口无言。
  “如果有主人给你点烟,你只要当着他的面抽一口就行了,随后趁他不注意把火熄灭,再把香烟塞给我就可以了。”
  孟石匠还是摇摇头,一脸畏惧的表情。
  “你不配合我可以,现在你就可以转身朝前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当我从来没有收过你这个徒弟。”
  孟石匠一听慌了,马上跪在师傅跟前向他求情。现在他是真下定决心好好地学一门谋生的技能,多少委屈都得去承受。过去他曾听师傅和他讲起民国时期的年轻人为了拜师学艺,甚至可以去喝尿的事情。现如今师傅只是让他学抽烟,帮助他“受贿”点村民硬塞来的香烟,还没有让他去喝尿——比起前辈们为学技术所受的“委屈”,自己的委屈真的算不上是委屈了。孟石匠暗暗在心里发誓,为了学好刻字这门手艺活,他必须得先学会抽烟。
  学会抽烟的孟石匠受到师傅的加倍喜爱,那段时间小杨总能看见舅舅走到哪儿都能带着他,作为亲家的自己不免心里都有些嫉妒了。孟石匠一边跟着师傅学刻字一边偷偷地看书学识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掌握了日常生活中常用的百十个字。那把陪伴着他一生的雕刻刀,也是从那时起就牢牢地拽在了他的手心。小杨没有想到,当两年后自己倍感枯燥而退出刻字行业时,当初被他勉强拉进去当陪同的孟石匠却因此留了下来,并且在这个行业扎根。
  离开舅舅的小杨随后在镇上的供销社当了一名配货员,当然这也是靠了他爸爸的关系。留在师傅身边的孟石匠心里清楚,他并不像小杨口中所描述的自己这辈子就是为了刻字而生,他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除了愿意收留他学习技术的师傅以外,在这个村子里他就是个孤魂野鬼。师傅四十多岁未娶媳妇,在村里被人戏称为老光棍,孟石匠每天跟在老光棍身边,他担心自己将来也会变成光棍被人嘲笑。果不其然,当他年纪越过二十五岁的关口,他隐隐约约听到村里有人开始在背后悄悄地喊他小光棍了。二十五岁这年纪在他们村子里,很多年轻男女都已经当爹当妈了。要不是自己是个没人照料的孤魂野鬼,孟石匠想,或许也有人替他着急娶媳妇的事儿啦。
  然而一年挨一年地过去,眼看着就要到而立之年,孟石匠还是没有娶上媳妇。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带他学艺的师傅也帮不了他,村民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嘲笑慢慢转变成同情,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自己的生活毫无安全感。因为同情终归是同情而已,同情帮助不了他,更不能给他解决实际的困难。到了而立之年的孟石匠觉得他的生活仿佛走进了一条冰冷的隧道,看不见外界的阳光和风景,也不知道世界到了哪一个春夏秋冬,只有偶尔从眼前路过的几位行人在提醒他生命似乎还有点回光返照的希望。
  除了每天跟着师傅去墓地边刻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使生活多一点奇妙的颜色。然而,师傅却与他的想法截然不同,师傅除了刻字最享受的就是抽烟的乐趣,孟石匠每次看见他嘴里叼着卷烟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把他的牙齿抽得由白变黄,由黄变灰,由灰变黑,心里就明白了像师傅这样的男人其实是压根儿不需要女人的,因为他的生活已经有了抽烟带给他的快乐,已经足够了。
  直到一个叫梅梅女人的出现,孟石匠才发现他黯淡枯燥的生活有了一丝快乐的微光,尽管这道光芒很短暂甚至也没有射中他的内心,他仍然觉得它是必不可少的。多年以后,当她以孟瑶继母的身份走进孟家那座破旧的土坯房住下来时,孟石匠才得知了她的真实姓名叫李映梅,身份证上的户籍住址在安徽省宿州市。但是在当年,当她还是以x女梅梅的身份出现在太平桥镇时,她的身姿还是吸引了镇上很多年轻男子和中年男人的目光的,这其中包括了很大一部分未婚的男青年。因为在外人看来,他们对于梅梅的需求要比同年龄段的已婚男性强很多,所以在太平桥镇的男人们眼里,梅梅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比电影里的女明星光芒更强烈。毕竟电影里的人物只存在于画面上,眼睛看得到手却摸不着;而梅梅不但用眼睛看得到,用手也摸得着,这就是区别。
  梅梅刚出现在太平桥镇的前两年,孟石匠对她只有耳闻没有目睹。到了第三年亲眼目睹了她的真容,可是却由于内心的怯懦不敢真枪实战地接近她的皮肉生意。俗话说,不自信的男人对于漂亮的女人天生有一种怯懦心理,孟石匠觉得这句话讲的就是他无疑了。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块去梅梅的小屋,可惜想来想去都觉得找不到那样一个伙伴。无意间想起了他的师傅小杨舅舅。师傅虽然比他老十几岁,看不上不像同一个时代的人,可是好歹他是个单身汉哪,除了师傅他还能去约谁呢?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师傅在听到他的邀约后断然拒绝了他。孟石匠至今想不通的是,一辈子没娶媳妇的师傅是怎样熬过人生中那些寂寞的漫漫长夜的。要知道,梅梅的出现可是解决了小镇上许多单身汉的实际困难啊,在那些农村妇女的眼中,她是个妖精,是个恶魔,可是在男人眼里,她是位比圣母还伟大的女性。过了而立之年的孟石匠也习惯了偷偷摸摸地往镇上跑,只是因为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他的心里失落得很。那时他是多么看不起师傅啊,他觉得师傅比他还胆小,不像个男子汉。
  在对梅梅的容貌和姿态意淫了无数个夜晚后,终于有一天,孟石匠还是鼓起勇气去镇上找了梅梅。不过很令他惭愧的是,那天晚上他仅仅是坐在梅梅的小屋里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和她发生任何常人想象中的事情,即便是牵手和抚摸这样稍微暧昧的动作,他也没敢做。孟石匠在那间小屋里和梅梅讲了几句话,等他出门的时候也照样付了钱,他不知道事后这位寻花问柳的女子会怎样看待他,会不会取笑他不像个男人,还是会在心里鄙视他一辈子。孟石匠不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因为这会使他越想越丧失生存的勇气。好在梅梅在与他交谈期间主动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总算没有让这个怯懦的男人白白地花掉他的钱。可是事后她也有些后悔,她想自己的确应该主动些的,出于职业的需要,她的确应该将眼前的男人像弟弟那样照应起来,他不是真的傻,而是缺乏一个女人去引导他。后来,梅梅也没有在她的小屋里见到孟石匠了,直到他们两人的生活有了交点,那又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孟石匠之所以不敢第二次光顾梅梅的小屋,主要也是因为害怕她认识自己。他也知道那天晚上他临阵脱逃的行为在很多男人的眼里是带有侮辱性的,要是真的让梅梅认出他,很有可能她会将他作为反面教材铭记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太平桥镇这么一片邮票大小的地方,居然存在着很多像他那样在梅梅的眼前临阵脱逃的男人,这当中,还有孟石匠曾经认识的同学。
  
  3
  
  说实话,孟石匠还真是个命苦的男人,我命苦,可是当我遇见孟石匠时,觉得他比我还要命苦。在村民眼中,我就是那个没啥本事只会在墓碑上刻字的杨石匠,老光棍杨石匠,也就是孟石匠口中的小杨舅舅。孟石匠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爹娘,跟着比他年长四岁的哥哥一起生活,后来他们兄弟俩闹了矛盾,随后妹妹也早早地出嫁,留下这穷困潦倒的孩子独自闯荡生活。那时候的他虽然成了孤儿,可是由于生性懒惰,性格内向,村里并没有多少人会同情他,更没人愿意站出来拉他一把了。别人都怕他长大后会成为某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特别是在那种经历了阶级斗争后的社会里,明哲保身成了大多数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我至今情愿相信,当年来投奔我的那个少不更事甚至有点不求上进的年轻人,他是真的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了,而不是像某些好事者所说的天生热爱刻字的活计。
  我承认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男人,不但学不到一门技术,而且大半辈子的连媳妇也娶不上,可能下半生也只能这样孤独地生活了。为了谋生,我爸让我十五岁时就跟着爷爷学刻字,在没有任何退路可走的情况下,年幼的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一生或许就得跟死人的墓碑打交道了,或许就得跟这种没有语言交流只能埋头苦干的脏活儿打交道了。那时的孩子都特别容易满足,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孟石匠居然比当年的我更安于现状,自从跟着我学习刻字手艺的第一天起,他就像一头被阉割了的黄牛,一辈子只求默默地犁地,从来不曾幻想过未来某天要离开这片一亩三分地。我惊叹于他的知足和安逸,惊叹之余也曾在心里偷偷地发笑:这可是我杨石匠平生收到的第一位徒弟,没想到,哈哈,没想到我这样的人居然可以给年轻人当师傅,真是惭愧惭愧啊。
  孟石匠学艺时吃的苦,我在这里不想多说,我能重复的就一句话,他的精神让我感动。他在最初学习的两年时间内,完全颠覆了村民们对他懒散和不求上进的恶劣看法。但是今天要让我讲起他最令我感动的,恐怕还是他为了我努力学会抽烟的事儿。以后的几年我曾经长时间因为自己当时的傻冒举动后悔不已,也曾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扇自个儿一巴掌,可是当时的我还是那么做了。怨只能怨自己的烟瘾实在太大,也要怨这傻小子对我太忠诚,他要是有我外甥小杨一半的油滑和叛逆,兴许我就无法像牵小狗一般地随意牵制着他了。
  为了满足自己无止境的烟瘾,为了能使自己从有求于我的村民口袋里多捞几根烟,我采取胁迫或变相胁迫的手段迫使孟石匠学会抽烟。要知道当年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从来没有和香烟打过交道,就连闻一闻卷烟味儿,他也得不停地打喷嚏。我要迫使这样的傻小子学习抽烟,后来想想真是太残酷了,残酷地似乎有些丧失道德。好在当时的他丝毫没有怨言(我不知道成年后的他有没有怨恨过我),他平静得接受了一切,就像他平静地接受自己丧失双亲的事实一样——我总是觉得我的一生有很多对不起他的地方。孟石匠对我真的是太忠诚了,就为了从我这老家伙这儿学一门吃饭的手艺,他把自己生活的原则都被迫破除了。有这样的徒弟,我杨石匠这辈子值得了。
  村里人都说,我们干石匠这一行的这辈子注定只能抱着枕头睡觉了。你想想看,我们不但家里穷,人长得难看,而且一天到晚尽和那些肮脏的石块粉尘打交道,有哪个姑娘家的愿意跟我们过日子啊?有我杨石匠这个老光棍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孟石匠可能也得紧随其后了。不过村民们对孟石匠在学艺这些年里做出的改变还是感到很欣慰的,他们说这位小伙子只要能把之前懒惰的习性改掉,他还是可以娶到媳妇的。然而赞美归赞美,认可归认可,真到了真枪实弹地给他说媒的份儿上,大家却退缩了。至于原因,她们有的说孟石匠年纪偏大了,小姑娘不愿跟着他这样的老男人;有的说孟石匠家里没爹没娘的,一般的姑娘不能接受。可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都是借口,她们不愿给孟石匠说媒的底层原因还是由于自己从内心深处看不起他,一旦有个正常点的女孩出现,她们觉得若是介绍给他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的那种感觉,怎么看怎么别扭。所以孟石匠在咱们这个村子里,只有被人同情的份儿,从来没有受人尊重的那种味道。好在他是有着自知自明的,平日里不爱和村民们打交道,除了鞍前马后地跟着我这个师傅干活,他的内心是空虚和寂寥的。
  直到一个叫黎翠翠的外村女子出现,孟石匠的生活才算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曙光。黎翠翠是个怎样的人?从哪里来?到太平桥村做什么事?村里谁也不知道。人们只是频繁地看见她在田地里、代销店附近像幽灵似的转来转去,偶尔地,几个求神拜佛的老人还会在村里的寺庙看见她的身影。不过那时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从来不与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后来有一天,几个老人在寺庙里看到了一叠破被褥,一打听,才知道她那几天晚上都是在寺庙里过夜的。出于好心,几个老人去规劝她,问她是哪里人,到这里的寺庙做什么;如果她遇到了困难,她们可以帮助她去村委会申请,给她提供帮助。然而,不管老人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导,外村女子就是不开口,非但不开口,而且她的眼神像是空洞无物的,没有对周围的人们有一丝一毫的反馈。
  “她会不会是个疯子呢?”
  “我看不像,疯子一般都会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喊叫什么的啊。”
  “要么是个精神病人吧?”
  “可我也没见着她做过不正常的事情。”
  “唉,看她人还长得蛮精致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在咱们村子里瞎转。”
  “但愿我们没遇上坏人吧。”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几个老人一合计,决定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就这样,外村女子被带到了派出所,她木讷而毫无血色的眼神将派出所的几位年轻警察吓得直接蒙圈。令几位老人们无法想象的是,经过派出所警察们绞尽脑汁的轮番审讯加开导,女子仍是面无血色,缄口不言,仿佛警察们的审讯仅是联合国安理会对美帝国主义的教训,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能做到如此淡定而从容的,在那个年代绝对称得上是个另类,是一道很多人毕生都不曾看得见的奇妙风景线。
  无奈的警察们将她送到精神病院,希望医生给她出示一份具有医学效力的精神病鉴定报告。然而,经过两个多小时反反复复的医学鉴定后,从医生们口中却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实——她是个哑巴。
  哑巴,她居然是个哑巴,这怎么可能呢?当村里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妇人一致认为她是个怀揣阴谋的坏人,当派出所的公安干警一致认为她是个精神遭受刺激的病人时,医生却以坚定而批判的口吻告诉人们这位外村女子仅仅是个哑巴而已。唉,这真是太平桥村有史以来最乌龙的闹剧,正常人无故地被一个什么事都没做过的哑巴讽刺了一番。好在诊断的结果还是让人心安理得的,再怎么说,哑巴总比精神病人或怀揣阴谋的坏人来的强吧,至少她不会使村民们担惊受怕。
  寺庙是不能在住下去了,精神病院又不能接收她,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尽快遣送她返回老家。然而哑女在这时候做出了坚定的抗拒,不会讲话的她以各种肢体语言表示她不想回家,无奈之下村民们和民警共同协商,决定先让她在派出所的员工食堂暂住几天,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再想法子。
  然而这一住就超过了十天,派出所也不是收容站,不能让一个哑巴影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到了第十三天,所长来到太平桥村,让村支书帮他出出主意。村支书很长时间没讲一句话,等他抽完两根烟后,忽然一拍脑门,对所长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所长问。
  “你还记得咱们村有个光棍吗?”
  “你说的是那个刻字的杨石匠?”
  “他就算了。他这辈子有个枕头抱抱就不错了。”
  “那你指的是……”
  “杨石匠的徒弟孟石匠。”
  “噢噢,我明白了。”所长忽然脑瓜开窍,“王书记,你说的是给孟石匠和那个哑巴女人牵线,是这意思吗?”
  “你觉得可行么?”
  就这样,由村支书做主,三十出头的孟石匠简单而糊里糊涂地将来路不明的外村哑女黎翠翠娶回了家,正式结束了他的单身汉生活。
  婚礼那晚,前来给他庆祝的除了村支书夫妇俩,还有就是一直陪伴着他成长的师傅我。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是为徒弟高兴呢还是为自己悲伤,反正孟石匠后来是看着我哭哭啼啼地走出他的家门的。村支书夫妇俩很淡定,好像轻而易举地送走了两个瘟神似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孟石匠把村支书当成他的恩人,在婚礼当晚一直在敬村支书的酒。然而平时酒量很好的村支书仅仅喝了两杯家酿黄酒就没有再喝下去了,他的心里好像搁着心事。他们离开后,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孟石匠独自端着酒碗在喝,喝得不省人事。洞房花烛夜,这个粗犷的男人把不会讲话的新娘独自搁在房间里,而自己就着堂前的太师椅呼噜噜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午饭时间才醒来。
  是有多么的辛酸和寂寥才能让一个男人沉醉到如此程度啊,作为师傅的我不得而知。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在想,要是新娘子会说话,那晚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即便是不会讲话,她也肯定从心里看不起我那没出息的徒弟了——唉,这种事情都能在他身上发生,一辈子没娶媳妇的我都忍不住替新娘子感到委屈。要知道,洞房花烛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象征着什么吗?这个不懂事的傻小子,真的应该让他继续单身下去才好呢。
  孟石匠结婚后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尽管白天我们师徒俩仍然一块出工一块干活儿,仍然一块抽烟一块做白日梦,可是一旦我向他打听他媳妇儿的事情,他就变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缄口不言。那会儿我真的读不懂他的内心,不知道他是沉浸于幸福之中担心我嫉妒,还是内心有不愉快的隐痛不敢向我坦白。在黎翠翠这个神秘的外村女子面前,我们师徒俩真的仿佛隔了一道墙,一道子弹也穿不过去的墙;而在这之前,杨石匠和孟石匠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兄弟。
  从村民口中听到黎翠翠怀孕的事儿,是在孟石匠他们结婚之后的第三个月。自从这件事情经过卫生院医生的诊断坐实以后,孟石匠在村子里走起路来那是昂首挺胸的,据我所知,他以前可不是这样走路的,以前的他走路好比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黄牛。唉,原谅我说话这样心直口快,要是被他知道我这样评价他那肯定会生气的,可是把他比喻成老黄牛还是客气的,其实他在结婚之前的生活状态真的连老黄牛也比不上,村里最穷的光棍汉看见他都可能觉得自己活得还算有价值。然而一夜之间,黎翠翠的怀孕让这个从不曾抬起头做人的男人有了一点不可否认的尊严,连太平桥村的男女老少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我这个当师傅的固然为他感到骄傲,再怎么说,孟石匠也是村里唯一愿意追随着我学艺的徒弟嘛。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惊喜的。眼看黎翠翠的孕肚一天天变大,孟石匠的心里是无限兴奋的。他就在耐心地等着预产期到来的那一天,他在日历上画了记号,那是卫生院的医生特地嘱咐他的日子,那一天即使他孩子的生日,也是他初为人父的日子。有了黎翠翠的喜事,孟石匠不但走路提起了劲头,连干活也变得更加卖力了。我是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唉,谁让我杨石匠是一棵不会开花的铁树呢,生活只能过给自己看了。
  就在全村的父老乡亲翘首以盼着黎翠翠的预产期到来时,就在孟石匠充满幻想地模拟自己当爸爸的喜庆画面时,从天而降的噩耗震惊了整个太平桥村。在某个寂静安谧的夜晚,黎翠翠像幽灵似的从我们的太平桥村消失了,从老实巴交的孟石匠的小屋里消失了。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谁也不曾想象她在来到我们村子之前胸中就积压着常人无法揣摩的“阴谋”。她走得那样平和而不动声色,没有留下一封信和一个眼神(据孟石匠自己后来向村支书讲述当晚的情况),没有留下结婚时带进这个家里的破被褥,甚至连放在衣柜里的几件换洗的衣服,也在她匆忙地离别脚步声中被全部卷走。
  孟石匠哭了,我的徒弟他哭了,他把自己锁在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里,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担心他再这样哭下去,那间小屋都有可能水漫金山了。村支书去安慰他,没有用;我这个师傅去安慰他,没有用,无奈之下我们只能求助于镇上的派出所。然而,民警们的调查持续了一星期,他们的步履从太平桥镇延续至周边乡镇继而延续至周边的县市,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寻人启事张贴了五百张,同样是形同虚设。一时间,太平桥村的村民仿佛得了瘟疫似的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张扬做事,唯恐会被懦弱自卑的孟石匠误认为他们是在嘲笑自己。这种紧张的氛围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孟石匠重新走出他的小屋和我并肩继续从事刻字的工作,笼罩在村民们头顶的阴霾才算散去了。
  黎翠翠这个名字就像她缄默不言的生活一样,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地从孟石匠的生命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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